第 2 章
白光乍现后，面前出现的是大片大片望不到尽头的起伏黄沙，只偶尔能在起伏沙丘中隐约看见有枯黑的树木躯干深深插在沙堆中。顶头就是烈日，但或许是因为就紧贴在极北地的边缘的缘故，身前是烈日炙阳的灼热，身后却是阴寒刺骨的冰冷。
夹杂在这冰火两重天的体感中，宁郁金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原地，望着面前方向难辨且无边无际的荒漠景色，想到如果要这样撑着伞走出去，心中便有些绝望，想干脆死了算了。
“走啊。”穆宁隐藏在伞下，催促道。
看着头顶的大太阳，宁郁金算是想明白为什么他非要等一个带着伞的活人了，如果要去云台山必须要穿过这片黄沙地的话，就凭这大艳阳天，穆宁只要敢现身，烈日就将给他烧个魂飞魄散。
宁郁金直觉应该有更方便快捷的方法去到云台山，可她记忆全无，因此只能求助穆宁，“你说说，云台山是哪个方向？我要怎么走出去？”
穆宁看着眼前的飞沙走石，一时也有些沉默，没有搭腔。
虽然他的确在宁郁金在刚苏醒的时候看到了她体内清气的逸散，能猜出她应该是个修道者，只是如今宁郁金记忆全无，也没有任何骑御的法器，而这里又是极北地的边缘地带，鲜少有人敢靠近，因此他们要离开这里唯一的方法，便似乎是只能靠走出去了。
穆宁沉默的有些久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试探开口“我想，你朝前走……或许能遇见一些村落或城邦……”他待在极北地的时间太久了，外面世界的变化又实在太大了，因此他也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方向才能更快抵达人群密集之地。
听穆宁或说得这么犹豫，便知这也是个靠不上的鬼，宁郁金便也沉默了。
她感觉这片黄沙地并不像是自己能走出去的样子，因此想到，大概在遇见村落或城邦之前，自己就要先累死或者渴死，然后变成鬼魂，同他一起在这烈日里头魂飞魄散了吧。
***
宁郁金这具身体也不知道是拿什么铸就，她撑着这把红伞在漫漫沙丘上走了整整六天六夜才初初感到一些疲累。
这六日里，每一天都是白日烈日当空，夜间冰寒刺骨，周遭除却穆宁偶尔的搭话声，从未见过任何他活着的生灵，足可见这片沙地的环境恶劣。
可就是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宁郁金的所有筋骨皮肉日夜接受这里的风吹日晒，却也丝毫不见任何沙尘的粘连，或者汗水的浸润，除却红衣蒙尘，一如刚出极北地时的清润模样。
虽然身体似乎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堪重负的样子，但宁郁金的精神却有些难以支撑了，就仿佛她过去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强悍的□□似的。
有时在宁郁金意识混沌的时候，甚至会开始幻想自己并不是人，应当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的鬼魂，游游荡荡来到人间，毫无意义。
有时宁郁金行走在夜空之下，她的精神似乎都难以察觉到自己的双腿仍旧还在行走，四肢仿佛已经开始逐渐脱离意识的控制，产生了自己的意志去继续前行。
或许是察觉到了宁郁金的精神不济，到了夜晚，穆宁便会现身出来，只是大部分的时候都只能维持阴影的模样，不过这足以给宁郁金带来一些安慰，能让她感到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有同伴的。
这片黄沙地除却条件恶劣，从未见过生人出没以外，在夜间还会有一些意外的危险发生。
因为这是极北地的必经之路，因此每每入夜，在这里都能遇到各式各样死法的鬼魂，他们都神情呆滞地朝极北地的方向飘去。虽然大部分的鬼魂大多都会绕开他们二人，但偶尔也会遇到混沌至极的凶恶之鬼埋伏在路上，随时准备伏击活人。
看到这些同样苦命的赶路之鬼，宁郁金忍不住问穆宁为什么不像这些鬼魂一样昼伏夜出，赶去云台山。
穆宁向她解释，他如今的鬼体因修炼误入歧途，修为封禁大半，现在连维持人形都难以长久，要赶到云台山几乎是奢望，而且，云台山是东西两极大陆的清气汇聚之所，他一介鬼修想要登山寻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宁郁金勉强认同他这一番说法，但却非常不理解穆宁为什么要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去报恩。
穆宁对于她提出的异议只是冷冷一哼，心中想到，比起修炼大成，在极北地之中想要寻到一个携带有可供他附身的物什的活人，简直比修炼大成还要困难百倍。
穆宁没有将这些想法告诉宁郁金，他料想得到，以她如今精神濒临崩溃的模样，如果知道这些，难保不会一个悔恨交加晕倒过去。
这片黄沙地太危险了，恶鬼吃人，大鬼吃小鬼，只有越快离开，他们才能彻底脱离危险。因此整整六日，穆宁都没有劝说过宁郁金停下来休息，只是不断引导她坚持走下去。
可大约是今日的阳光较之前几日要更加焦灼，又或者是昨夜行走时的风沙实在太大了，前一刻宁郁金尚在勉强回应穆宁的话，下一刻她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倒了下去，红伞也随之落在一旁，伞柄插入了沙地中。
一如当初在极北地见到宁郁金时的模样，一袭红衣散落成花，一柄红伞将她的容颜半遮半掩，只消靠近，便能瞧见伞下冰肌莹雪肤，绝艳生芳泽的秾艳容颜。
穆宁附身于伞底，低头看着宁郁金才发觉似乎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好像长成了自己认知里最极致动人的模样。他在低头的那一刻，胸腔中涌现出了无限的怜惜，再无法开口唤醒伞下的姑娘，甚至在那一刻，他有了一丝错觉，仿佛寻找宁小姐都并不比宁郁金这一时的休息要重要。
穆宁长叹一口气，是孤身在极北地的时间太长了吗？
***
宁郁金倒地那一刻身体便与意识失去了联结，她陷入了一场又深又沉的昏睡中，从黄昏满霞，持续到了夜空星灿。再睁眼醒来，她没有等来好心的过路人，反而等来了吃人的豺狼。
“你醒了。”穆宁收回勉强维持的阻挡气息的结界，平静道出他们目前的现状，“不远处这孤狼是刚刚化灵的妖兽，没有灵智，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带着伞去找下一个濒死之人了。”
刚醒来便听见他这没情没义的话，惹得宁郁金没好气地把伞收拢，起身习惯性地挽了个剑花，以伞作剑指向为首的孤狼。
宁郁金想，在不恰当的时候，回忆起不恰当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灾难了，因为面前的孤狼大约以为这是挑衅的动作，瞬间绷紧了全身，做出蓄势待发的动作。
……
糟糕，两人都不约而同这样想到。
“你想起来什么招式了吗？”
宁郁金绝望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作为一个鬼修，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吗？”
穆宁叹了口气，在夜空下现出了身形，挡在了宁郁金的身前，语气无奈道：“这孤狼初时出现，我便耗费了为数不多的地气结下结界以阻挡你的气息，好叫它不贸然上前攻击，现下，便是有再多的绝活，也无法施展了。”
宁郁金想到自己方才醒来时看见他手心中收回的浅淡灰气，与最初在极北地时看见的浓郁黑气已经大相径庭，自知的确是自己拖了后腿，也有些讪讪，但她不过将将醒来，也才刚恢复了一点儿精神，语气都还有些虚弱，“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挡着，你先跑吧。”穆宁压着声音，低低催促。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背影，宁郁金心头都跟着颤了颤，似乎记忆中也曾有过那样的人，像这样挡在自己身前。她躲在穆宁的身后，避开孤狼的目光，一步步朝后退去，红伞迤地在沙地上拉长一条细痕。
那匹孤狼也因此愈发绷紧身体，就在它按捺不住起身一跃之际，宁郁金果断回头跑开。孤狼是受自己这个生人的气息吸引，穆宁以鬼体并阻拦不了太久，因此她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心里想着，只有她越努力逃脱出那孤狼的追踪范围，才好叫穆宁的牺牲不白费。
大约是睡了一顿饱觉，这一路跑去，宁郁金也不觉得有任何气竭的感觉，但在黄沙中奔逃，本就不比那些四肢发达的兽敏捷，跑出一段距离，她就开始感到每一步都愈发沉重起来，双腿似有千钧拖拽一般，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敢停止，穆宁还没有追回来，便代表着危险尚未解除。
只是，夜空当下，一道邪异的男声冷不丁从宁郁金背后传来，“姑娘，何事如此惊慌？”这道声音瞬间将她激出一身冷汗，宁郁金想到这些天夜里常看见的那些鬼魂的死状，不敢回头，也不敢应声，只好更加奋力提腿朝前跑去，心中祈祷，穆宁能快些摆脱孤狼，找回这里才好。
因为她经过这些夜里的观察，这穆宁大约在鬼魂里还算是有些能力的，那些机灵点儿的鬼魂常常闻着这边的味儿，就老早躲得远远地去了。只是今夜不大走运，他被孤狼支开，自己一人在这边落了单。
“姑娘为何不敢回头看奴一眼？”那道邪异的声音染上了一些愤怒，带了些恶声恶气。宁郁金甚至感觉这声音就像贴在耳边说话一样，她更加不敢回头。
“姑娘！”
“为何不回答奴！”
祂的声音愈发愤怒，宁郁金甚至能感觉耳边传来了‘毕毕剥剥’有什么东西一寸寸膨胀碎裂开的声音。
此时，只消宁郁金稍稍侧头，便能看到一颗足有锅底大小，披头散发的巨头紧挨在她的耳边，而且这颗头还在逐渐膨胀，甚至有一颗眼珠由于挤压脱出了眼眶，垂了下来，落在宁郁金的肩头上。
而宁郁金感到腿如坠千斤，则是因为有大量的头发从巨头延伸到了她的腿上，死死缠绕将她往地下拖拽去。
这道尖锐刺耳的怪声还在持续……
“可是你嫌弃奴容颜丑陋！”
“还是你嫌弃奴嗓音粗鄙！！”
“你究竟为何如此厌恶奴！！！”
祂的声声嚎叫愈发凄厉，刺耳尖嚎直直扎入宁郁金的意识中，刺痛灵魂，这深入灵魂的痛感让宁郁金几乎就要昏厥过去，但她依旧死死咬紧牙关，奋力朝前逃去。
再坚持一会儿，或许下一刻，穆宁就能赶回来了，宁郁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诡异的刺耳尖嚎已经不知持续了多久，宁郁金感觉背上，脖颈处都爬满了发丝之类的东西，甚至，她的思绪似乎也开始迟钝，行动愈发笨拙，每一步都几乎如同贴地拖行一般。
她整个人都几乎要完全陷入了这巨头的包裹中。
宁郁金开始逐渐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能隐约听见耳边有风的呼啸声。
“扑簌”一声，一道破空声突兀响起，紧接着，宁郁金原本逐渐封闭的五感开始恢复，但她始终不敢放松，仍旧死死紧闭双眼，迟钝地向前走去。
宁郁金心底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不断提醒她，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也就是因此，她才能坚持这样长的时间。
“姑娘，已经安全了。”
“姑娘，这‘回头鬼’已经被射杀，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两道人声传入了宁郁金的耳中，让她紧绷的状态瞬间放松一刻，但她在心中仍旧担心这是身上诡异的欺诈之术，在意识消失，瘫软晕倒之时也不敢睁开双眼。
***
再次苏醒，入眼是半旧不新的青绿色床帐，檀红色的架子床。
在黄沙地中奔走的时候，宁郁金就曾与穆宁玩笑过，希望睡一觉过去，便能被过路的好心人带离这片黄沙地，省去自己奔波的疲累。她想，居然当真如愿，被过路的好心人带离了黄沙地。
她倒在床榻上，感受着身下绵软的触感，深深觉得，前几日的经历，简直就像在噩梦中被捞过一遍一样。
才刚醒来没有多久，宁郁金的左臂就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穆宁的声音响起：“如你所愿，有好心的过路人把你顺手捡回城邦里了”
宁郁金听他还有力气调侃自己，便知晓那头孤狼并没有将他怎么样，提着的心也因此一松，转而又问道：“你看到那个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穆宁知道宁郁金问的是什么，他是在宁郁金这段时间才赶回来的，“不过我听捡到你的人提起什么‘回头鬼’，大概知道是什么。”
“那种鬼最喜欢在夜间纠缠落单的行人，如果回头看了它一眼，便会被它吞下头颅，不过就算不回头，久而久之，也会被它附身。”穆宁想着也有些好笑，这种鬼魂一路上不得见几只，却偏偏有那么一只在宁郁金落单的时候找上了她，也实在是她不大走运，但转念一想，她却也因此得以借路过的驼铃队更快地离开了那片危险之地。
她或许也并不是缺失运道眷顾之人。
两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门口突然传来了叩门声，紧接着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姑娘醒了吗？”
“我好似听到房内有说话声，姑娘没事吧？”
宁郁金扫了眼床边靠着的红伞，翻身下床，应了句：“我没事，大约刚醒来有些糊涂，是我自说自话了。”
“姑娘醒了就好，楼主请来了医者来看姑娘伤情，若姑娘方便，我这便去通知医者了。”
“劳烦了。”
“姑娘客气。”门口传来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宁郁金这才顾上打量四周，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见山城的百川楼。”穆宁在宁郁金昏睡期间就已经潜行探查过了周围，“听这些人说，你似乎是被百川楼楼主捡回来的。”
穆宁在夜间潜行打探点消息并不难，宁郁金也不意外他能知晓这些。她随手抄起案上的烛台，纹样精致，用料厚实压手，隔着屏风细听外间的动静，还能隐约听到楼底下的歌舞乐声，宁郁金不禁问道：“这百川楼是见山城的酒楼？”
“没错。”
“那见山城离云台山远吗？”宁郁金继续追问，这才是重点，离开那片黄沙地仅仅只是这段路途的起点而已。
“有些距离，见山城是西极离极北地最近的北方城邦，云台山则处于东西极交界的最南处。”穆宁老实回答道，大约是担心宁郁金嫌路途过于遥远，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往后行官道上，就不比走荒漠地那样了。”
宁郁金撇撇嘴，正想开口嘲讽他几句，左手腕的印记就猛地刺痛起来，她立马意会，大约是有人靠近了，因此不再开口。
果然，过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了动静，“姑娘，可方便？”声音苍老，却气势如钟。
“方便。”应该是楼主派医者来了，宁郁金主动上前开门。
打开门，门口站着的不是她以为的白胡子老头，反倒是个面皮白净的小小少年郎，他身上跨着个不符合身量的笨重药箱。
宁郁金低头朝小少年郎看去，将人迎了进来，开口便是调侃，“小郎君好厉害，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了。”
小少年郎面皮薄，脸颊羞红一片，“姑娘坐好。”声音却还是隔着门听得的老夫子的嗓子。
他把药箱放好，眼睛也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在一旁等宁郁金准备好。
宁郁金随着的他的动作挪到了桌案边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搭在案枕上，有些好奇地看向那小少年郎，她有些奇怪，为何他分明看着年纪尚幼，却有着那么一副苍老的声音，“小郎君从医多久？家中父母倒也舍得让你小小年纪便外出奔波？”
小少年郎面皮上的红晕不减，“我已经有两百岁了，家中并无父母，天生草精，修济世道。”
宁郁金一哽，有些讪讪，心想原来是个包子，白面皮，白胡子馅。她也不再随意搭话，正经了许多，谁知那小少年郎却板起了脸，面色凝重了起来。
左右手反复交换，探过宁郁金两手的脉象，那小少年郎才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
“姑娘莫要玩笑了。”
“姑娘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
夹杂在这冰火两重天的体感中，宁郁金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原地，望着面前方向难辨且无边无际的荒漠景色，想到如果要这样撑着伞走出去，心中便有些绝望，想干脆死了算了。
“走啊。”穆宁隐藏在伞下，催促道。
看着头顶的大太阳，宁郁金算是想明白为什么他非要等一个带着伞的活人了，如果要去云台山必须要穿过这片黄沙地的话，就凭这大艳阳天，穆宁只要敢现身，烈日就将给他烧个魂飞魄散。
宁郁金直觉应该有更方便快捷的方法去到云台山，可她记忆全无，因此只能求助穆宁，“你说说，云台山是哪个方向？我要怎么走出去？”
穆宁看着眼前的飞沙走石，一时也有些沉默，没有搭腔。
虽然他的确在宁郁金在刚苏醒的时候看到了她体内清气的逸散，能猜出她应该是个修道者，只是如今宁郁金记忆全无，也没有任何骑御的法器，而这里又是极北地的边缘地带，鲜少有人敢靠近，因此他们要离开这里唯一的方法，便似乎是只能靠走出去了。
穆宁沉默的有些久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试探开口“我想，你朝前走……或许能遇见一些村落或城邦……”他待在极北地的时间太久了，外面世界的变化又实在太大了，因此他也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方向才能更快抵达人群密集之地。
听穆宁或说得这么犹豫，便知这也是个靠不上的鬼，宁郁金便也沉默了。
她感觉这片黄沙地并不像是自己能走出去的样子，因此想到，大概在遇见村落或城邦之前，自己就要先累死或者渴死，然后变成鬼魂，同他一起在这烈日里头魂飞魄散了吧。
***
宁郁金这具身体也不知道是拿什么铸就，她撑着这把红伞在漫漫沙丘上走了整整六天六夜才初初感到一些疲累。
这六日里，每一天都是白日烈日当空，夜间冰寒刺骨，周遭除却穆宁偶尔的搭话声，从未见过任何他活着的生灵，足可见这片沙地的环境恶劣。
可就是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宁郁金的所有筋骨皮肉日夜接受这里的风吹日晒，却也丝毫不见任何沙尘的粘连，或者汗水的浸润，除却红衣蒙尘，一如刚出极北地时的清润模样。
虽然身体似乎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堪重负的样子，但宁郁金的精神却有些难以支撑了，就仿佛她过去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强悍的□□似的。
有时在宁郁金意识混沌的时候，甚至会开始幻想自己并不是人，应当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的鬼魂，游游荡荡来到人间，毫无意义。
有时宁郁金行走在夜空之下，她的精神似乎都难以察觉到自己的双腿仍旧还在行走，四肢仿佛已经开始逐渐脱离意识的控制，产生了自己的意志去继续前行。
或许是察觉到了宁郁金的精神不济，到了夜晚，穆宁便会现身出来，只是大部分的时候都只能维持阴影的模样，不过这足以给宁郁金带来一些安慰，能让她感到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有同伴的。
这片黄沙地除却条件恶劣，从未见过生人出没以外，在夜间还会有一些意外的危险发生。
因为这是极北地的必经之路，因此每每入夜，在这里都能遇到各式各样死法的鬼魂，他们都神情呆滞地朝极北地的方向飘去。虽然大部分的鬼魂大多都会绕开他们二人，但偶尔也会遇到混沌至极的凶恶之鬼埋伏在路上，随时准备伏击活人。
看到这些同样苦命的赶路之鬼，宁郁金忍不住问穆宁为什么不像这些鬼魂一样昼伏夜出，赶去云台山。
穆宁向她解释，他如今的鬼体因修炼误入歧途，修为封禁大半，现在连维持人形都难以长久，要赶到云台山几乎是奢望，而且，云台山是东西两极大陆的清气汇聚之所，他一介鬼修想要登山寻人，无异于自寻死路。
宁郁金勉强认同他这一番说法，但却非常不理解穆宁为什么要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去报恩。
穆宁对于她提出的异议只是冷冷一哼，心中想到，比起修炼大成，在极北地之中想要寻到一个携带有可供他附身的物什的活人，简直比修炼大成还要困难百倍。
穆宁没有将这些想法告诉宁郁金，他料想得到，以她如今精神濒临崩溃的模样，如果知道这些，难保不会一个悔恨交加晕倒过去。
这片黄沙地太危险了，恶鬼吃人，大鬼吃小鬼，只有越快离开，他们才能彻底脱离危险。因此整整六日，穆宁都没有劝说过宁郁金停下来休息，只是不断引导她坚持走下去。
可大约是今日的阳光较之前几日要更加焦灼，又或者是昨夜行走时的风沙实在太大了，前一刻宁郁金尚在勉强回应穆宁的话，下一刻她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倒了下去，红伞也随之落在一旁，伞柄插入了沙地中。
一如当初在极北地见到宁郁金时的模样，一袭红衣散落成花，一柄红伞将她的容颜半遮半掩，只消靠近，便能瞧见伞下冰肌莹雪肤，绝艳生芳泽的秾艳容颜。
穆宁附身于伞底，低头看着宁郁金才发觉似乎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好像长成了自己认知里最极致动人的模样。他在低头的那一刻，胸腔中涌现出了无限的怜惜，再无法开口唤醒伞下的姑娘，甚至在那一刻，他有了一丝错觉，仿佛寻找宁小姐都并不比宁郁金这一时的休息要重要。
穆宁长叹一口气，是孤身在极北地的时间太长了吗？
***
宁郁金倒地那一刻身体便与意识失去了联结，她陷入了一场又深又沉的昏睡中，从黄昏满霞，持续到了夜空星灿。再睁眼醒来，她没有等来好心的过路人，反而等来了吃人的豺狼。
“你醒了。”穆宁收回勉强维持的阻挡气息的结界，平静道出他们目前的现状，“不远处这孤狼是刚刚化灵的妖兽，没有灵智，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带着伞去找下一个濒死之人了。”
刚醒来便听见他这没情没义的话，惹得宁郁金没好气地把伞收拢，起身习惯性地挽了个剑花，以伞作剑指向为首的孤狼。
宁郁金想，在不恰当的时候，回忆起不恰当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灾难了，因为面前的孤狼大约以为这是挑衅的动作，瞬间绷紧了全身，做出蓄势待发的动作。
……
糟糕，两人都不约而同这样想到。
“你想起来什么招式了吗？”
宁郁金绝望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作为一个鬼修，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绝活吗？”
穆宁叹了口气，在夜空下现出了身形，挡在了宁郁金的身前，语气无奈道：“这孤狼初时出现，我便耗费了为数不多的地气结下结界以阻挡你的气息，好叫它不贸然上前攻击，现下，便是有再多的绝活，也无法施展了。”
宁郁金想到自己方才醒来时看见他手心中收回的浅淡灰气，与最初在极北地时看见的浓郁黑气已经大相径庭，自知的确是自己拖了后腿，也有些讪讪，但她不过将将醒来，也才刚恢复了一点儿精神，语气都还有些虚弱，“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挡着，你先跑吧。”穆宁压着声音，低低催促。
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背影，宁郁金心头都跟着颤了颤，似乎记忆中也曾有过那样的人，像这样挡在自己身前。她躲在穆宁的身后，避开孤狼的目光，一步步朝后退去，红伞迤地在沙地上拉长一条细痕。
那匹孤狼也因此愈发绷紧身体，就在它按捺不住起身一跃之际，宁郁金果断回头跑开。孤狼是受自己这个生人的气息吸引，穆宁以鬼体并阻拦不了太久，因此她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心里想着，只有她越努力逃脱出那孤狼的追踪范围，才好叫穆宁的牺牲不白费。
大约是睡了一顿饱觉，这一路跑去，宁郁金也不觉得有任何气竭的感觉，但在黄沙中奔逃，本就不比那些四肢发达的兽敏捷，跑出一段距离，她就开始感到每一步都愈发沉重起来，双腿似有千钧拖拽一般，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敢停止，穆宁还没有追回来，便代表着危险尚未解除。
只是，夜空当下，一道邪异的男声冷不丁从宁郁金背后传来，“姑娘，何事如此惊慌？”这道声音瞬间将她激出一身冷汗，宁郁金想到这些天夜里常看见的那些鬼魂的死状，不敢回头，也不敢应声，只好更加奋力提腿朝前跑去，心中祈祷，穆宁能快些摆脱孤狼，找回这里才好。
因为她经过这些夜里的观察，这穆宁大约在鬼魂里还算是有些能力的，那些机灵点儿的鬼魂常常闻着这边的味儿，就老早躲得远远地去了。只是今夜不大走运，他被孤狼支开，自己一人在这边落了单。
“姑娘为何不敢回头看奴一眼？”那道邪异的声音染上了一些愤怒，带了些恶声恶气。宁郁金甚至感觉这声音就像贴在耳边说话一样，她更加不敢回头。
“姑娘！”
“为何不回答奴！”
祂的声音愈发愤怒，宁郁金甚至能感觉耳边传来了‘毕毕剥剥’有什么东西一寸寸膨胀碎裂开的声音。
此时，只消宁郁金稍稍侧头，便能看到一颗足有锅底大小，披头散发的巨头紧挨在她的耳边，而且这颗头还在逐渐膨胀，甚至有一颗眼珠由于挤压脱出了眼眶，垂了下来，落在宁郁金的肩头上。
而宁郁金感到腿如坠千斤，则是因为有大量的头发从巨头延伸到了她的腿上，死死缠绕将她往地下拖拽去。
这道尖锐刺耳的怪声还在持续……
“可是你嫌弃奴容颜丑陋！”
“还是你嫌弃奴嗓音粗鄙！！”
“你究竟为何如此厌恶奴！！！”
祂的声声嚎叫愈发凄厉，刺耳尖嚎直直扎入宁郁金的意识中，刺痛灵魂，这深入灵魂的痛感让宁郁金几乎就要昏厥过去，但她依旧死死咬紧牙关，奋力朝前逃去。
再坚持一会儿，或许下一刻，穆宁就能赶回来了，宁郁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诡异的刺耳尖嚎已经不知持续了多久，宁郁金感觉背上，脖颈处都爬满了发丝之类的东西，甚至，她的思绪似乎也开始迟钝，行动愈发笨拙，每一步都几乎如同贴地拖行一般。
她整个人都几乎要完全陷入了这巨头的包裹中。
宁郁金开始逐渐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能隐约听见耳边有风的呼啸声。
“扑簌”一声，一道破空声突兀响起，紧接着，宁郁金原本逐渐封闭的五感开始恢复，但她始终不敢放松，仍旧死死紧闭双眼，迟钝地向前走去。
宁郁金心底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不断提醒她，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回头，也就是因此，她才能坚持这样长的时间。
“姑娘，已经安全了。”
“姑娘，这‘回头鬼’已经被射杀，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两道人声传入了宁郁金的耳中，让她紧绷的状态瞬间放松一刻，但她在心中仍旧担心这是身上诡异的欺诈之术，在意识消失，瘫软晕倒之时也不敢睁开双眼。
***
再次苏醒，入眼是半旧不新的青绿色床帐，檀红色的架子床。
在黄沙地中奔走的时候，宁郁金就曾与穆宁玩笑过，希望睡一觉过去，便能被过路的好心人带离这片黄沙地，省去自己奔波的疲累。她想，居然当真如愿，被过路的好心人带离了黄沙地。
她倒在床榻上，感受着身下绵软的触感，深深觉得，前几日的经历，简直就像在噩梦中被捞过一遍一样。
才刚醒来没有多久，宁郁金的左臂就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穆宁的声音响起：“如你所愿，有好心的过路人把你顺手捡回城邦里了”
宁郁金听他还有力气调侃自己，便知晓那头孤狼并没有将他怎么样，提着的心也因此一松，转而又问道：“你看到那个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穆宁知道宁郁金问的是什么，他是在宁郁金这段时间才赶回来的，“不过我听捡到你的人提起什么‘回头鬼’，大概知道是什么。”
“那种鬼最喜欢在夜间纠缠落单的行人，如果回头看了它一眼，便会被它吞下头颅，不过就算不回头，久而久之，也会被它附身。”穆宁想着也有些好笑，这种鬼魂一路上不得见几只，却偏偏有那么一只在宁郁金落单的时候找上了她，也实在是她不大走运，但转念一想，她却也因此得以借路过的驼铃队更快地离开了那片危险之地。
她或许也并不是缺失运道眷顾之人。
两人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门口突然传来了叩门声，紧接着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姑娘醒了吗？”
“我好似听到房内有说话声，姑娘没事吧？”
宁郁金扫了眼床边靠着的红伞，翻身下床，应了句：“我没事，大约刚醒来有些糊涂，是我自说自话了。”
“姑娘醒了就好，楼主请来了医者来看姑娘伤情，若姑娘方便，我这便去通知医者了。”
“劳烦了。”
“姑娘客气。”门口传来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宁郁金这才顾上打量四周，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见山城的百川楼。”穆宁在宁郁金昏睡期间就已经潜行探查过了周围，“听这些人说，你似乎是被百川楼楼主捡回来的。”
穆宁在夜间潜行打探点消息并不难，宁郁金也不意外他能知晓这些。她随手抄起案上的烛台，纹样精致，用料厚实压手，隔着屏风细听外间的动静，还能隐约听到楼底下的歌舞乐声，宁郁金不禁问道：“这百川楼是见山城的酒楼？”
“没错。”
“那见山城离云台山远吗？”宁郁金继续追问，这才是重点，离开那片黄沙地仅仅只是这段路途的起点而已。
“有些距离，见山城是西极离极北地最近的北方城邦，云台山则处于东西极交界的最南处。”穆宁老实回答道，大约是担心宁郁金嫌路途过于遥远，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不过，往后行官道上，就不比走荒漠地那样了。”
宁郁金撇撇嘴，正想开口嘲讽他几句，左手腕的印记就猛地刺痛起来，她立马意会，大约是有人靠近了，因此不再开口。
果然，过一会儿，门口又传来了动静，“姑娘，可方便？”声音苍老，却气势如钟。
“方便。”应该是楼主派医者来了，宁郁金主动上前开门。
打开门，门口站着的不是她以为的白胡子老头，反倒是个面皮白净的小小少年郎，他身上跨着个不符合身量的笨重药箱。
宁郁金低头朝小少年郎看去，将人迎了进来，开口便是调侃，“小郎君好厉害，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面了。”
小少年郎面皮薄，脸颊羞红一片，“姑娘坐好。”声音却还是隔着门听得的老夫子的嗓子。
他把药箱放好，眼睛也不敢乱看，规规矩矩在一旁等宁郁金准备好。
宁郁金随着的他的动作挪到了桌案边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搭在案枕上，有些好奇地看向那小少年郎，她有些奇怪，为何他分明看着年纪尚幼，却有着那么一副苍老的声音，“小郎君从医多久？家中父母倒也舍得让你小小年纪便外出奔波？”
小少年郎面皮上的红晕不减，“我已经有两百岁了，家中并无父母，天生草精，修济世道。”
宁郁金一哽，有些讪讪，心想原来是个包子，白面皮，白胡子馅。她也不再随意搭话，正经了许多，谁知那小少年郎却板起了脸，面色凝重了起来。
左右手反复交换，探过宁郁金两手的脉象，那小少年郎才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
“姑娘莫要玩笑了。”
“姑娘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