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座上是江砚瑾的那个便宜尚书爹,听说叱咤朝堂,翻手为风覆手为雨。

    便宜爹张嘴就说便宜话:

    “安国侯府的季小侯爷身体向来不好,听闻道家天师劝侯府寻身强体健的女子与小侯爷婚配以去除小侯爷身上灾厄,安国侯爱子心切,圣上亦很是关怀安国侯府。京城家世合适的适龄女子不多,你看......”

    江砚瑾恭谨开口:“女儿愿嫁进谢侯府,报答父亲母亲生养之恩,造福尚书府。”

    话音刚落江砚瑾心中不禁嗤笑一声,报答你这个便宜爹和那个笑面虎继母么?

    便宜爹眉目舒展,捋着胡子一脸笑成褶子:

    “如此甚好!爹知道你向来是爹最乖巧懂事的女儿!那季家小侯爷与你也算年纪相仿门当户对,不算委屈你。我这就去告知侯爷,求圣上指婚予你们二人。”

    听罢,江砚瑾心中冷笑,乖巧懂事?自然乖巧懂事,母亲去世后,江砚瑾便成了尚书府的透明人。

    江尚书娶了梁侍郎义妹梁佳兰为续弦,梁佳兰善妒,对江砚瑾这个前妻所出的女儿百般看不顺,生了几个弟弟妹妹本事没多少坏心眼倒不少,她若再不装着乖顺掩着脾气,说不定早不知道死哪去了。

    亏尚书大人还说得出不委屈。

    不过还好,那群蠢货见寻江砚瑾没趣便不再找茬,整日出去花天酒地。她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江砚瑾还说三五年想不起见一面的便宜爹怎么今日专寻了她,原是要把她彻底踢走。

    江砚瑾心中百转千回,但仍不失礼数:

    “女儿告退。”

    她还得多骗点尚书府的嫁妆钱!在尚书府她算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到了侯府总归不会比现在还差。

    况且江砚瑾听闻,那季小侯爷虽然是个病秧子,但长相可谓清朗秀美。

    到时候有钱有闲,身边还有个赏心悦目又图谋不了自己的小侯爷,岂不美哉!

    紧赶慢赶,五日后傍晚江砚瑾便入了侯府。

    季小侯爷单名一个珩字,是侯府的长子,想来是冲喜一说不太光鲜,婚事办得也叫一个萧条凄然。

    江砚瑾一席嫁衣带着几个陪嫁丫鬟,虽然婚仪几乎没有,但尚书府给的嫁妆实在不菲。

    毕竟为的是尚书府的颜面,她好歹是尚书府的嫡亲女儿。

    不受宠罢了。

    行走侯府中,头顶盖头即便看不真切,江砚瑾也不禁咂舌感叹,侯府不愧为皇亲贵族,连连廊地板都有暗纹装饰,府中安静有序,只闻鸟鸣溪流之音。

    与尚书府截然不同,江家虽也是天子重臣,可当家主母却是个好富贪面的,府中人来来往往吵吵闹闹,说是要有人声鼎沸之意,江砚瑾那几个蠢货弟妹更是爱闹得府中鸡犬不宁。

    引路婆子说季小侯爷喜静,住处远些,江砚瑾心中暗惊,这还嫌吵?再静怕不是成灵堂了,灵堂最静。

    行过礼喝了合卺酒,这礼也算成了,婚婆纷纷退去,留江砚瑾和季珩在房中。屋中萦绕着淡淡的药味,不难闻,还似有安神之效。

    “劳烦走近些。”

    江砚瑾脑中正天人交战,幻想着季珩的样貌只听得这一句。步伐有一丝慌乱地上前,盖头徐徐揭开,她抬头先是看到了一双握拳掩唇的手。

    “真白啊!”江砚瑾心想。

    手白脸也白,透着病色,脸颊和嘴唇倒有些艳红,想必还发着热。

    季小侯爷白皙的皮肤身着大红喜服,不像侯爷,倒像个名伶。果真如传言中的那般赏心悦目。

    如今他坐在塌上等江砚瑾前来,仿佛他才是那个新嫁娘。

    江砚瑾趁着他低声咳嗽,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他,这哪是病秧子,分明是个病美人。虽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细看下来却是个宽肩窄腰让人想入非非的。

    病美人开口了:

    “你是江家的女儿?日后就将侯府当作你家,我虽身子不好,但至少能保你在侯府安然一生,只是还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尚书府不是个待着舒服的地儿,侯府她甚满意,小侯爷长得也很对她胃口。

    因季珩常年卧榻,成亲并未像寻常夫妻那般拜堂,只拜了天地、拜过夫妻,稍后再由江砚瑾向老侯爷夫人请安便算拜过高堂。

    江砚瑾看准他咳嗽间隙开口:

    “季小侯爷,依照规矩我还得给老侯爷夫人请安。”

    “也好。让霍言引你去吧,他是我的近侍。你我既已成婚,称呼不必拘泥,唤我名或表字瑜行便可。”

    说罢,季珩似是要躺下,江砚瑾上前扶他靠上床沿,替他掩好被褥,一句带着喘息的“多谢”似有若无拂过耳畔。

    嗯,有点痒。

    江砚瑾应了声,转身时瞥见季珩已经闭眼养神,不由自主放轻手脚退出房间。

    迎着冬日的寒风,江砚瑾惊觉脸颊滚烫,竟然已经脸红得彻底。

    见过侯爷夫人,天已经彻底暗下。

    侯爷夫人是两位好说话的,对江砚瑾很是关怀,吩咐吃穿用度也无需限制着。这让她对之后的生活愈加放心下来。

    倒是夫人边上一个叫柳云倾的姑娘对江砚瑾吹胡子瞪眼的,这也不妨事,从前在尚书府对她吹胡子瞪眼的人才叫多呢。

    问过霍言才知道,那柳云倾父亲是安国侯麾下得力部将,早年为国捐躯,女儿从小寄养在侯府。老夫人没有女儿对她也很是疼爱。

    只是这性格,娇纵了些。

    江砚瑾在心中默默下了个定论——蠢货,和尚书府那几个弟妹一样。

    再见到季珩时,他还是穿着那身喜服,只是脱去了外袍,只着暗红的里衣,靠在塌上看书。江砚瑾看到他又回想起下午出门时的面红耳赤,现下又见他衣衫浅披,耳根又有发烫之势。

    霍言此时端药进屋,打断了她的想入非非。甫一喂药,又听得外间传老夫人话唤霍言过去交待差事。霍言应下后看了看季珩又看了看江砚瑾。

    江砚瑾目光落向他手中的药,主动接过示意她来喂。

    “多谢少夫人,霍言先告退。”

    细心试过温度,季珩借江砚瑾的手服药,比常人滚烫些的鼻息呼吸间洒在她的手上,激得人头皮微麻。

    最后一口喝完,江砚瑾有些手忙脚乱,将碗搁下忙取帕子替季珩拭去唇边的水渍,按上那片水光潋滟的唇时,她还以为触到了两朵棉花。

    一些药液顺着领口流下,将里衣染上一点深色,江砚瑾捏着手帕沿季珩下巴滑过喉结处,灯光摇曳,他喉间微动,似乎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绷紧了。炭盆中的火苗呲呲作响,外面似乎下起了雪,屋中静谧非常。

    鬼使神差,江砚瑾的手贴上季珩的脖颈,他瑟缩了下,并未阻止。

    “你的名字是什么?”

    一只手覆上江砚瑾摸季珩脖颈的手,她垂头望去,季珩就着握住江砚瑾手的姿势,一双眸子在灯火中一片清明。

    他从下至上看着她,脸微微朝她的手歪了歪,江砚瑾平白生出自己似乎在抚摸一只猫的荒谬感,一时间愣住。

    “砚瑾,江砚瑾。”

    江砚瑾这才意识到除了江家嫡女,季珩也是对她一无所知。

    季珩继续道:

    “我本不想要这门亲事,我身体抱恙,也无成亲打算,更不想拖累旁人。”

    江砚瑾善解人意:

    “可这是圣上的意思,违背不得。”

    季珩叹息道:

    “你是尚书嫡女,还是委屈你了。”

    “其实我......”江砚瑾正要说些什么,却感觉手中一沉,季珩的脑袋歪向她怀里,手砰得一声落回了床上。

    ?

    她忙捧起他脸查看,只见季珩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将季珩放平,江砚瑾立刻出门唤人,下人得了令立马去宫中请御医来看。

    院子内人来往疾行,打破了原本的静谧。江砚瑾刚吩咐一个侍女快去取热水,抬头才发现,落雪了。

    冬日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铺天盖地,季珩的病更是来势汹汹。一碗一碗药灌下去不见起色,御医细细查看,而后朝着侯爷夫人摇了摇头。

    侯爷似不忍再看,将御医送出门外,留下夫人和几位少爷一干人等,柳云倾扶着老夫人立在季珩塌边,二人都哭成了泪人。院中传来家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听闻季珩向来宽和待下,人长得又俊俏,很得府中众人的敬重,想来他们也是真心实意为季珩难过。

    塌上季珩的胸膛只剩些许微弱的起伏,江砚瑾知道他的呼吸声会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今日是她与季珩第一次见面,不曾想初见竟成永别。

    江砚瑾想起母亲离世那天,也是这样冷的天,心中悲凉万分,回首再看一眼季珩,实属不忍,上前握了握他的手,想起他晚上还半开玩笑说:

    “我常发热,体温较常人是高些。”

    而如今手中已冰凉至极。季珩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但江砚瑾知道他同母亲一样,不会再醒。

    她走进小院,将房门连同哭泣声掩过。

    院中雪已然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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