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方虞抬眸看了看前方正在打电话的裴游原。
路口的风将他的外套吹得往后翻，白色内搭显出一角，显得干净简约。
他低着头，手机举到耳朵边，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手机后壳。
明明画面就在眼前，可方虞脑子完全捕捉不到。
看到眼里，记不到心里。
对爷爷的担忧完全覆盖掉其他声音。
方虞低头，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台阶。
裴游原好像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他猛地抬头，缓缓扭过来。
他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牢牢锁住行道树下的方虞。
“嗯，我借车。”
“不出省。”
“具体几天我现在还不清楚。”
“现在就要用，我等你，十分钟。”
两个人站的略有距离，风模糊掉了裴游原的声音，方虞也不确定他在讲什么。
只看到裴游原挂了电话，步子迈得极快，往这边过来。
两个人本身就存在身高差，这会儿裴游原在马路牙子上站定，看着台阶下的方虞，心里比划了一下。
她好像才刚到自己胸口。
“到云溪的话，大概几点能到？”方虞抬头望向裴游原。
“大概要四点。”裴游原看了一下时间。
“能……再快一点吗？”方虞语气艰涩，眼眶泛红。
裴游原定定望着她，没说话。
须臾，他拿出手机，背对着方虞拨了一个电话。
“王哥，你过来的时候把汽油加满。”
“嗯，要好一点的车。”
“嗯，等会我给你发短信，你把上面的东西买了，放车上就行。”
裴游原挂完电话，扭头看向方虞。
她低头望着地面发呆。
裴游原抿了抿唇。
转眼间车就到了。
送车的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裴游原走过去，喊了一声“王哥”。
王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视线刚要扫过方虞，裴游原往旁边站站，挡掉了他的视线。
“你小子。”王哥笑骂。
裴游原没接他的话，“车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还你。”
“我不相信别人，还不信你吗？”王哥笑着摆摆手。
“油加满了吗？”裴游原再三跟人确定。
“加满了。”王哥假装生气，“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事儿这么急啊？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晚打电话找我办事。”
裴游原没直面回答，只说“谢谢王哥”。
王哥哑然失笑，坐上后面的车走了。
方虞走过去，裴游原自然接过她的箱子塞到后备箱。
上了车，裴游原侧身一看，方虞坐在副驾驶，安全带也没系。
“系上安全带。”裴游原声音淡淡。
方虞这才从失魂落魄中找回一丝清醒。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太乱，安全插口对了几次都没弄进去。
裴游原侧身弯腰，手轻轻覆盖在方虞手上。
大手完全罩住小手，一用力，“啪嗒”一声，安全带系好了。
裴游原从侧身到脊背挺直，前后不过几秒钟。
肌肤的温感一触即逝。
方虞看向主驾驶，裴游原板着脸目视前方，好像刚才只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也坐直。
车子似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
车子已经行驶一个小时，方虞看着车载蓝牙上面时间跳到了0:00。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外面黑乎乎的，让人感受不到和昨天有什么区别。
“裴游原，你困吗？”
“不困。”
“我们聊天吧。”方虞提议。
“聊什么？”裴游原无可无不可。
“我想问你，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呀？”方虞是真的好奇。
“钱。”裴游原回答得毫不犹豫。
“没了？”
“挣钱。”裴游原想了想，多加了一个字。
“……”
“这样啊。”方虞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说嘉树最重要。”
裴游原看出她不相信自己的回答，以为自己是在敷衍，但他并没有解释什么。
方虞也没注意到裴游原看了自己一眼，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爷爷。”
方虞只当裴游原不存在，他实在太安静了。
这个短暂而又仓促的夜晚，她可以不再隐藏自己，可以暂时卸下伪装，肆无忌惮地把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哪怕这些话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小时候我爸妈不怎么管我，我小学就在老家，只有爷爷陪着我。后来，我爸妈生了我弟弟，想到我放学可以帮忙照顾我弟弟，就把我从老家接过来上学了。”
“但是，你知道吗？比起这里，我更愿意待在云溪。”
“不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爷爷在云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在那里。”
方虞感慨。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赶快高中毕业，去挣钱，等有条件了把爷爷接过来和我一起住。”
“哪怕我买不起房子，只能租一个小小的房子也没关系。”
“只要爷爷和我在一起，我就有家了。”
方虞越说声音越小，“家”这个字眼被她模糊掉了。
好像“家”是一个她梦寐以求却不敢轻易触碰的琉璃梦。
裴游原本来轻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握紧了。
“可是今晚我打电话，邻居说爷爷晕倒在家，被送到医院，没人照顾他。”
“我拜托邻居阿姨帮我照顾一晚上，我答应她一早赶到。”
“谢谢你……裴游原。”方虞嗓音轻颤，“如果不是你来送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裴游原伸手将音乐声音调小。
他安安静静听方虞说完来龙去脉，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
“方虞？”
“嗯？”方虞下意识回应，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迷茫和脆弱。
“我保证——”
“我一定会把你送到。”
裴游原声调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可方虞却感受到了那股清冽与坚定。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确信感。
裴游原说出口的话，他一定会做到。
“所以，你现在最好睡一会儿。”裴游原淡淡道。
“我睡不着。”方虞声音闷闷。
“你知道医院是什么地方吗？”裴游原声音里透着经历沧桑后的成熟，他低低叹道，“那是耗尽人所有力气的地方。”
他语气里的笃定仿佛他也经历过类似或者更残酷的场景一样。
“为了明天还有力气照顾你爷爷，把这个喝了，赶紧睡会儿。”
方虞低头一看，是一瓶鲜牛奶。
就在车上放着。
原来他刚刚让人买的是这些。
方虞心绪复杂，但是自觉此刻头脑并不在线，所以没有过多辩解。
这边，裴游原看她乖乖把牛奶打开喝了，才淡淡收回视线。
*
五个小时很难挨。
即便喝了牛奶，方虞在车上仍旧没有睡着。
那种身体明明已经极度困倦和疲劳，但是大脑却仍旧被担忧充斥，情绪不安着逼迫人清醒。
车子疾驰，“云溪县”的路标一闪而逝。
到了医院，方虞一边给赵阿姨打电话一边飞速往住院部跑去。
裴游原看着她慌乱的身影眉头拧起。
“小伙子，车不能停在这医院门口，停车场在那边。”保安大叔过来驱赶。
裴游原抿抿唇，先去停车。
尚是清晨，医院里十分安静。
赵阿姨接到方虞的电话就站在病房门口等她，方虞跟着赵阿姨进病房，一眼就看到了爷爷。
他还没醒。
比她暑假见他时苍老了许多，眉眼间精气神削减不少。
方虞的泪珠不由自主掉落。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赵阿姨拉着方虞出去说话。
“昨天晚上你爷爷醒过来了，现在不是昏迷，是太累了，睡着了。”
“具体医生说的我没太听懂，应该就是脑中风，不过不是特别严重，只不过医生说这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可能会出现短暂地头晕、失语等情况，住一阵子院、慢慢康复就好了。”
方虞认真听着，点点头。
她抓着赵阿姨的手，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的感谢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
只是抓着手，一个劲儿不停地道谢。
赵阿姨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么远跑回来，坐了一晚上车吧？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害怕坏了吧？”
方虞原本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又掉了下来。
“我给你爸妈打电话，昨天晚上他俩没接。”赵阿姨想了想才开口，眼里充满了歉意和同情。
方虞咬了下唇，摇摇头。
“没事儿，赵阿姨，我爷爷这里你不用管了，我国庆假期，还能在家待几天，我会照顾好我爷爷的。昨天晚上多亏各位邻居叔叔阿姨了。等我今天安顿好了，再上您家。”
“傻孩子，说什么呢？你终究还是小孩子，等会你再和你爸妈联系联系，他们要是不回来，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哦。”
方虞嘴角边强挤出来一个笑。
“赵阿姨，你快回去休息吧。”
赵阿姨说了声好，走了两步，才回头，嘴巴张张合合。
“怎么了，赵阿姨，您有什么就直接和我讲。”方虞走上前。
“昨天晚上，你爷爷送来的急，看病的钱……”赵阿姨似乎觉得自己对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聊这个有些残忍了。
“我知道，要不是您几个照顾我爷爷，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呢。多少钱？这两天我去您家拿给您。”
“也没多少，我先预交了500块，护士说今天还得去缴费处再缴费。”
方虞点点头，“我知道了，赵阿姨。”
等赵阿姨走了，方虞站在病房门口。
护士刚好路过，看着方虞问，“你是9病房3号床病人的家属？”
方虞听到爷爷的名字，点了点头。
“今天医生要给病人上特效药，我刚刚看了病人的缴费款，加上住院费不够，等会儿你记得去缴费，要不然今天没办法配药。”
方虞说好。
*
钱。
方父方母给的钱对于一个正常的高三生来说已经很紧巴了。
之前租房子的钱也一把交出去了。
她现在手里只剩下几百块。
完全不够。
方虞看着旁边的白墙，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无力感。
“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真诚的祷告”，方虞此刻才对这句话产生深刻的理解。
日子怎么就这么慢呢？
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可以给爷爷遮风挡雨的大人呢？
按下方父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嘟，嘟嘟。”
头两遍都没有人接听，直到方虞打到第三遍，那边才接了。
“谁啊？这才几点就打电话，大早上的叫魂呢？”
刚接通，方虞就听到方母的埋怨。
“嘘，是小虞。”
“死丫头，这会儿打什么电话，生出来个她，就是来要我命的。”方母抱怨的声音更大了。
“小虞，怎么了？”方父语气听不出过多的埋怨，但也称不上好。
“我爷爷住院了。”
“怎么回事？”
“爸，你和妈前两天回家了吗？”
“回了。”
“那你和妈对爷爷说什么了吗？听隔壁赵阿姨说，你们吵架了。”
“是有点……争执，不过也没啥……”方父讪讪，不想提这个话题。
“这死丫头怎么回事？她说老头子住院了？什么意思，这是来找我们兴师问罪了？是我们把老头子气住院了？”
方母在那边炸了。
方虞耳朵贴着手机，听着那边的轩然大怒，面无表情。
真神奇，她好像能轻易接受这种谩骂和轻视，却受不了别人给自己一点友好。
比如方父方母，又比如赵阿姨。
她能抵得住前者，却扛不住后者一个爱怜的眼神。
“你少说两句吧。”方父轻斥方母，“小虞，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回云溪了，现在在医院。”
“那就好，你刚好国庆放假嘛，你一向懂事，你爷爷有你照顾，爸爸也放心。”
方虞抿唇。
“爸，爷爷得交住院费。昨晚是赵阿姨帮忙给的，但是不够，护士刚刚来催了。”
方父还没说什么，方母在那边忿忿，“我就说这死丫头打电话来做什么？合着还是来要钱啊？天天以为老娘是提款机吗？老头子又不是没有退休金，住院的钱他还是自己能拿出来的吧？”
“爷爷即便有钱，可他现在还没醒，怎么交？”方虞原本面无表情的伪装被扯下，语气里带着愤然。
“那就等你爷爷醒了你再去交，”方母大吼，“方建民，小礼这个月还得交一万的补课费，你要是敢偷偷给老爷子钱，你就等着我跟你吵架吧。”
方虞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太阳穴因为怒气变得凸起。
“小虞，你爷爷不是没什么大碍吗？等他醒了，你问问他退休金在哪个卡上，取了之后交住院费哈。”
方父语气尴尬，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没等方虞回答，就径自把电话挂了。
“嘟嘟嘟。”
忙音急促。
方虞头抵在医院的墙壁上，呼不出来气。
*
她往侧边看了一眼，白色的板鞋映入眼帘。
是裴游原。
不知道他站在这里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方虞没力气抬头，也没力气去想。
“裴游原。”
“嗯？”
“你说，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不顺遂的只有我呢？”方虞喃喃。
“明明我也不贪心啊，我从来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求像一个正常的普通人就行。”
普通的家庭。
普通的关爱。
普通的校园生涯。
普通的朝九晚五，她所求不过如此。
“怎么就这么难呢？”她低声，像是问自己，像是对命运的不解。
裴游原站得笔直，他看着方虞。
她头抵在墙上，瘦弱的一团，语气里充满了人生的艰涩和迷茫。
和他当初不遑多让。
裴游原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一只手掌狠狠地摁了一下。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好事发生，与此相反的，也不可能一直都是厄运相伴。”
“明天一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只要，我们再往前多活一天，再多走一步。”
“熬过去之后，总能成为好坏参半的普通人的。”
你看，他们两个如此之相似，就连心愿都一样。
方虞耳边传来裴游原的声音。
他好像是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方虞。”
裴游原叫了她一声。
“你抬头。”
方虞缓慢抬头。
四目相视，裴游原伸手，递给方虞一张纸。
方虞接过。
低头一看，是缴费单。
十月二日，四点三十分，缴费伍仟元整。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
*
方虞眼眶逐渐变红，她低着头，带着压抑不住的鼻音，小声说，“这么多钱，我现在还不了你。”
寂静之下，方虞看到裴游原的脚动了。
窸窸窣窣，下一秒，方虞感觉自己下巴被人捏起。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让你抬头。”裴游原手指抬起方虞的下巴，让她直视他。
“方虞，就算你借了别人的钱，也永远不要觉得低人一等。”
“因为你欠的，你总会还清。”
“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自己把自己踩在脚底。”
四目相对，方虞听得清他语气里的认真，看得见他眸子里的肃穆。
她只听见自己不由自主说了一声“好。”
裴游原这才撤回手。
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方虞的下巴上。
那里出现了粉红色的印记，像是他刚刚指腹留下的。
“我只是觉得还不起。”方虞也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
两个人以奇异的姿势站立着。
明明是很亲近的距离，彼此的目光却望向不同的方向。
“现在还不了，可三年、五年后，这笔钱对你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个数字而已。”
裴游原声音淡然，他补充道。
“你才高三，就算你觉得自己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但因为年轻，你以后什么都会有。”
方虞听着，觉得自己原本心里只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早就被旁人的冷漠和暴力打击得寸草不生了。
可现在，风从耳边吹过，黄莺唱着歌，她心里像是开满了郁金香。
裴游原的话太具有迷惑性。
凭空给她长出一股力量。
让她拥有做梦的资本。
脑海中也逐渐滋生出朝阳、烟火气息的早餐、旅行、爱、夏日海边的冰汽水、繁忙四季、几十年如一日的轮回，还有更多可以被定义为幸福、普通又平庸的字眼。
从他对她说这些话开始，活的希冀便长流不息。
“再说了，你救我两次，这点钱，有什么可还的。”裴游原声音低哑，视线落在方虞的胳膊上。
方虞没吭声。
她知道，不该这样算的。
这是两码事。
方虞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护士从病房出来，对着她喊了一声。
“三号床的病人，你家属醒了。”
方虞惊喜抬头，看了裴游原一眼。
裴游原点点头，方虞飞速跑向病房。
“爷爷……”
*
裴游原站在病房外，从玻璃处往里面看——方虞半跪在病床边，拉着老人的手讲着话。
他离她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欣喜。
裴游原下意识想抽烟，刚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抬头就看到了正前方的“禁止吸烟”。
他盯着红色的字体，定定瞧了几秒，把烟收回去了。
缘分这种事真的无以言说。
能走到最后的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同种人。
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觉得不能看她太久。
就像他当初看到方虞第一眼，就知道，一旦纵容她的接近，他迟早会溺死在她那双渴望爱的眼睛里。
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疼。
她为亲人、金钱而着急、痛苦、奔波的时候，他真想替她将天扛下来。
哪怕像朋友一般抱一抱她。
告诉她，一切有我。
只是，他不能。
方虞抬眸看了看前方正在打电话的裴游原。
路口的风将他的外套吹得往后翻，白色内搭显出一角，显得干净简约。
他低着头，手机举到耳朵边，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手机后壳。
明明画面就在眼前，可方虞脑子完全捕捉不到。
看到眼里，记不到心里。
对爷爷的担忧完全覆盖掉其他声音。
方虞低头，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台阶。
裴游原好像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他猛地抬头，缓缓扭过来。
他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牢牢锁住行道树下的方虞。
“嗯，我借车。”
“不出省。”
“具体几天我现在还不清楚。”
“现在就要用，我等你，十分钟。”
两个人站的略有距离，风模糊掉了裴游原的声音，方虞也不确定他在讲什么。
只看到裴游原挂了电话，步子迈得极快，往这边过来。
两个人本身就存在身高差，这会儿裴游原在马路牙子上站定，看着台阶下的方虞，心里比划了一下。
她好像才刚到自己胸口。
“到云溪的话，大概几点能到？”方虞抬头望向裴游原。
“大概要四点。”裴游原看了一下时间。
“能……再快一点吗？”方虞语气艰涩，眼眶泛红。
裴游原定定望着她，没说话。
须臾，他拿出手机，背对着方虞拨了一个电话。
“王哥，你过来的时候把汽油加满。”
“嗯，要好一点的车。”
“嗯，等会我给你发短信，你把上面的东西买了，放车上就行。”
裴游原挂完电话，扭头看向方虞。
她低头望着地面发呆。
裴游原抿了抿唇。
转眼间车就到了。
送车的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裴游原走过去，喊了一声“王哥”。
王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视线刚要扫过方虞，裴游原往旁边站站，挡掉了他的视线。
“你小子。”王哥笑骂。
裴游原没接他的话，“车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还你。”
“我不相信别人，还不信你吗？”王哥笑着摆摆手。
“油加满了吗？”裴游原再三跟人确定。
“加满了。”王哥假装生气，“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事儿这么急啊？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晚打电话找我办事。”
裴游原没直面回答，只说“谢谢王哥”。
王哥哑然失笑，坐上后面的车走了。
方虞走过去，裴游原自然接过她的箱子塞到后备箱。
上了车，裴游原侧身一看，方虞坐在副驾驶，安全带也没系。
“系上安全带。”裴游原声音淡淡。
方虞这才从失魂落魄中找回一丝清醒。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太乱，安全插口对了几次都没弄进去。
裴游原侧身弯腰，手轻轻覆盖在方虞手上。
大手完全罩住小手，一用力，“啪嗒”一声，安全带系好了。
裴游原从侧身到脊背挺直，前后不过几秒钟。
肌肤的温感一触即逝。
方虞看向主驾驶，裴游原板着脸目视前方，好像刚才只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也坐直。
车子似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
车子已经行驶一个小时，方虞看着车载蓝牙上面时间跳到了0:00。
新的一天开始了。
外面黑乎乎的，让人感受不到和昨天有什么区别。
“裴游原，你困吗？”
“不困。”
“我们聊天吧。”方虞提议。
“聊什么？”裴游原无可无不可。
“我想问你，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呀？”方虞是真的好奇。
“钱。”裴游原回答得毫不犹豫。
“没了？”
“挣钱。”裴游原想了想，多加了一个字。
“……”
“这样啊。”方虞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会说嘉树最重要。”
裴游原看出她不相信自己的回答，以为自己是在敷衍，但他并没有解释什么。
方虞也没注意到裴游原看了自己一眼，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爷爷。”
方虞只当裴游原不存在，他实在太安静了。
这个短暂而又仓促的夜晚，她可以不再隐藏自己，可以暂时卸下伪装，肆无忌惮地把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哪怕这些话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小时候我爸妈不怎么管我，我小学就在老家，只有爷爷陪着我。后来，我爸妈生了我弟弟，想到我放学可以帮忙照顾我弟弟，就把我从老家接过来上学了。”
“但是，你知道吗？比起这里，我更愿意待在云溪。”
“不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爷爷在云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在那里。”
方虞感慨。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赶快高中毕业，去挣钱，等有条件了把爷爷接过来和我一起住。”
“哪怕我买不起房子，只能租一个小小的房子也没关系。”
“只要爷爷和我在一起，我就有家了。”
方虞越说声音越小，“家”这个字眼被她模糊掉了。
好像“家”是一个她梦寐以求却不敢轻易触碰的琉璃梦。
裴游原本来轻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握紧了。
“可是今晚我打电话，邻居说爷爷晕倒在家，被送到医院，没人照顾他。”
“我拜托邻居阿姨帮我照顾一晚上，我答应她一早赶到。”
“谢谢你……裴游原。”方虞嗓音轻颤，“如果不是你来送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裴游原伸手将音乐声音调小。
他安安静静听方虞说完来龙去脉，没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
“方虞？”
“嗯？”方虞下意识回应，语气里还带着浓浓的迷茫和脆弱。
“我保证——”
“我一定会把你送到。”
裴游原声调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可方虞却感受到了那股清冽与坚定。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种确信感。
裴游原说出口的话，他一定会做到。
“所以，你现在最好睡一会儿。”裴游原淡淡道。
“我睡不着。”方虞声音闷闷。
“你知道医院是什么地方吗？”裴游原声音里透着经历沧桑后的成熟，他低低叹道，“那是耗尽人所有力气的地方。”
他语气里的笃定仿佛他也经历过类似或者更残酷的场景一样。
“为了明天还有力气照顾你爷爷，把这个喝了，赶紧睡会儿。”
方虞低头一看，是一瓶鲜牛奶。
就在车上放着。
原来他刚刚让人买的是这些。
方虞心绪复杂，但是自觉此刻头脑并不在线，所以没有过多辩解。
这边，裴游原看她乖乖把牛奶打开喝了，才淡淡收回视线。
*
五个小时很难挨。
即便喝了牛奶，方虞在车上仍旧没有睡着。
那种身体明明已经极度困倦和疲劳，但是大脑却仍旧被担忧充斥，情绪不安着逼迫人清醒。
车子疾驰，“云溪县”的路标一闪而逝。
到了医院，方虞一边给赵阿姨打电话一边飞速往住院部跑去。
裴游原看着她慌乱的身影眉头拧起。
“小伙子，车不能停在这医院门口，停车场在那边。”保安大叔过来驱赶。
裴游原抿抿唇，先去停车。
尚是清晨，医院里十分安静。
赵阿姨接到方虞的电话就站在病房门口等她，方虞跟着赵阿姨进病房，一眼就看到了爷爷。
他还没醒。
比她暑假见他时苍老了许多，眉眼间精气神削减不少。
方虞的泪珠不由自主掉落。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赵阿姨拉着方虞出去说话。
“昨天晚上你爷爷醒过来了，现在不是昏迷，是太累了，睡着了。”
“具体医生说的我没太听懂，应该就是脑中风，不过不是特别严重，只不过医生说这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可能会出现短暂地头晕、失语等情况，住一阵子院、慢慢康复就好了。”
方虞认真听着，点点头。
她抓着赵阿姨的手，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的感谢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
只是抓着手，一个劲儿不停地道谢。
赵阿姨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么远跑回来，坐了一晚上车吧？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害怕坏了吧？”
方虞原本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又掉了下来。
“我给你爸妈打电话，昨天晚上他俩没接。”赵阿姨想了想才开口，眼里充满了歉意和同情。
方虞咬了下唇，摇摇头。
“没事儿，赵阿姨，我爷爷这里你不用管了，我国庆假期，还能在家待几天，我会照顾好我爷爷的。昨天晚上多亏各位邻居叔叔阿姨了。等我今天安顿好了，再上您家。”
“傻孩子，说什么呢？你终究还是小孩子，等会你再和你爸妈联系联系，他们要是不回来，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哦。”
方虞嘴角边强挤出来一个笑。
“赵阿姨，你快回去休息吧。”
赵阿姨说了声好，走了两步，才回头，嘴巴张张合合。
“怎么了，赵阿姨，您有什么就直接和我讲。”方虞走上前。
“昨天晚上，你爷爷送来的急，看病的钱……”赵阿姨似乎觉得自己对一个还在上学的孩子聊这个有些残忍了。
“我知道，要不是您几个照顾我爷爷，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呢。多少钱？这两天我去您家拿给您。”
“也没多少，我先预交了500块，护士说今天还得去缴费处再缴费。”
方虞点点头，“我知道了，赵阿姨。”
等赵阿姨走了，方虞站在病房门口。
护士刚好路过，看着方虞问，“你是9病房3号床病人的家属？”
方虞听到爷爷的名字，点了点头。
“今天医生要给病人上特效药，我刚刚看了病人的缴费款，加上住院费不够，等会儿你记得去缴费，要不然今天没办法配药。”
方虞说好。
*
钱。
方父方母给的钱对于一个正常的高三生来说已经很紧巴了。
之前租房子的钱也一把交出去了。
她现在手里只剩下几百块。
完全不够。
方虞看着旁边的白墙，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无力感。
“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真诚的祷告”，方虞此刻才对这句话产生深刻的理解。
日子怎么就这么慢呢？
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可以给爷爷遮风挡雨的大人呢？
按下方父的电话号码。
“嘟嘟，嘟嘟，嘟嘟。”
头两遍都没有人接听，直到方虞打到第三遍，那边才接了。
“谁啊？这才几点就打电话，大早上的叫魂呢？”
刚接通，方虞就听到方母的埋怨。
“嘘，是小虞。”
“死丫头，这会儿打什么电话，生出来个她，就是来要我命的。”方母抱怨的声音更大了。
“小虞，怎么了？”方父语气听不出过多的埋怨，但也称不上好。
“我爷爷住院了。”
“怎么回事？”
“爸，你和妈前两天回家了吗？”
“回了。”
“那你和妈对爷爷说什么了吗？听隔壁赵阿姨说，你们吵架了。”
“是有点……争执，不过也没啥……”方父讪讪，不想提这个话题。
“这死丫头怎么回事？她说老头子住院了？什么意思，这是来找我们兴师问罪了？是我们把老头子气住院了？”
方母在那边炸了。
方虞耳朵贴着手机，听着那边的轩然大怒，面无表情。
真神奇，她好像能轻易接受这种谩骂和轻视，却受不了别人给自己一点友好。
比如方父方母，又比如赵阿姨。
她能抵得住前者，却扛不住后者一个爱怜的眼神。
“你少说两句吧。”方父轻斥方母，“小虞，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回云溪了，现在在医院。”
“那就好，你刚好国庆放假嘛，你一向懂事，你爷爷有你照顾，爸爸也放心。”
方虞抿唇。
“爸，爷爷得交住院费。昨晚是赵阿姨帮忙给的，但是不够，护士刚刚来催了。”
方父还没说什么，方母在那边忿忿，“我就说这死丫头打电话来做什么？合着还是来要钱啊？天天以为老娘是提款机吗？老头子又不是没有退休金，住院的钱他还是自己能拿出来的吧？”
“爷爷即便有钱，可他现在还没醒，怎么交？”方虞原本面无表情的伪装被扯下，语气里带着愤然。
“那就等你爷爷醒了你再去交，”方母大吼，“方建民，小礼这个月还得交一万的补课费，你要是敢偷偷给老爷子钱，你就等着我跟你吵架吧。”
方虞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太阳穴因为怒气变得凸起。
“小虞，你爷爷不是没什么大碍吗？等他醒了，你问问他退休金在哪个卡上，取了之后交住院费哈。”
方父语气尴尬，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没等方虞回答，就径自把电话挂了。
“嘟嘟嘟。”
忙音急促。
方虞头抵在医院的墙壁上，呼不出来气。
*
她往侧边看了一眼，白色的板鞋映入眼帘。
是裴游原。
不知道他站在这里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方虞没力气抬头，也没力气去想。
“裴游原。”
“嗯？”
“你说，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不顺遂的只有我呢？”方虞喃喃。
“明明我也不贪心啊，我从来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求像一个正常的普通人就行。”
普通的家庭。
普通的关爱。
普通的校园生涯。
普通的朝九晚五，她所求不过如此。
“怎么就这么难呢？”她低声，像是问自己，像是对命运的不解。
裴游原站得笔直，他看着方虞。
她头抵在墙上，瘦弱的一团，语气里充满了人生的艰涩和迷茫。
和他当初不遑多让。
裴游原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一只手掌狠狠地摁了一下。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好事发生，与此相反的，也不可能一直都是厄运相伴。”
“明天一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只要，我们再往前多活一天，再多走一步。”
“熬过去之后，总能成为好坏参半的普通人的。”
你看，他们两个如此之相似，就连心愿都一样。
方虞耳边传来裴游原的声音。
他好像是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方虞。”
裴游原叫了她一声。
“你抬头。”
方虞缓慢抬头。
四目相视，裴游原伸手，递给方虞一张纸。
方虞接过。
低头一看，是缴费单。
十月二日，四点三十分，缴费伍仟元整。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
*
方虞眼眶逐渐变红，她低着头，带着压抑不住的鼻音，小声说，“这么多钱，我现在还不了你。”
寂静之下，方虞看到裴游原的脚动了。
窸窸窣窣，下一秒，方虞感觉自己下巴被人捏起。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让你抬头。”裴游原手指抬起方虞的下巴，让她直视他。
“方虞，就算你借了别人的钱，也永远不要觉得低人一等。”
“因为你欠的，你总会还清。”
“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自己把自己踩在脚底。”
四目相对，方虞听得清他语气里的认真，看得见他眸子里的肃穆。
她只听见自己不由自主说了一声“好。”
裴游原这才撤回手。
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方虞的下巴上。
那里出现了粉红色的印记，像是他刚刚指腹留下的。
“我只是觉得还不起。”方虞也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
两个人以奇异的姿势站立着。
明明是很亲近的距离，彼此的目光却望向不同的方向。
“现在还不了，可三年、五年后，这笔钱对你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个数字而已。”
裴游原声音淡然，他补充道。
“你才高三，就算你觉得自己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但因为年轻，你以后什么都会有。”
方虞听着，觉得自己原本心里只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早就被旁人的冷漠和暴力打击得寸草不生了。
可现在，风从耳边吹过，黄莺唱着歌，她心里像是开满了郁金香。
裴游原的话太具有迷惑性。
凭空给她长出一股力量。
让她拥有做梦的资本。
脑海中也逐渐滋生出朝阳、烟火气息的早餐、旅行、爱、夏日海边的冰汽水、繁忙四季、几十年如一日的轮回，还有更多可以被定义为幸福、普通又平庸的字眼。
从他对她说这些话开始，活的希冀便长流不息。
“再说了，你救我两次，这点钱，有什么可还的。”裴游原声音低哑，视线落在方虞的胳膊上。
方虞没吭声。
她知道，不该这样算的。
这是两码事。
方虞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护士从病房出来，对着她喊了一声。
“三号床的病人，你家属醒了。”
方虞惊喜抬头，看了裴游原一眼。
裴游原点点头，方虞飞速跑向病房。
“爷爷……”
*
裴游原站在病房外，从玻璃处往里面看——方虞半跪在病床边，拉着老人的手讲着话。
他离她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欣喜。
裴游原下意识想抽烟，刚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抬头就看到了正前方的“禁止吸烟”。
他盯着红色的字体，定定瞧了几秒，把烟收回去了。
缘分这种事真的无以言说。
能走到最后的人，其实一开始就是同种人。
他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觉得不能看她太久。
就像他当初看到方虞第一眼，就知道，一旦纵容她的接近，他迟早会溺死在她那双渴望爱的眼睛里。
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疼。
她为亲人、金钱而着急、痛苦、奔波的时候，他真想替她将天扛下来。
哪怕像朋友一般抱一抱她。
告诉她，一切有我。
只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