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方虞仔细询问了爷爷的病情。
因情绪引起的短暂轻微脑中风，除了可能暂时会出现语言功能障碍之外，别的并不受影响。
爷爷醒过来之后，就告诉了方虞他的银行卡密码，让她把医药费还给裴游原；并且打电话给社区，让社区组织帮忙请了护工。
吃晚饭的时候，爷爷看着裴游原，又看看自家孙女。
“小鱼啊，小原同学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这个小地方，你也不能让他在医院里闷着啊，国庆咱们这里不是有游神会？你晚上带小原去看看。”
方虞斜睨了一旁正在夹菜的裴游原，顿了顿，小声回爷爷，“他很忙的，没什么时间待在这里。”
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听嘉树说，他这个人特别喜欢宅着，每天除了兼职就是睡觉。
方爷爷也看向裴游原，“小原？”
裴游原停下夹菜的动作，先看了一眼方虞，才回话。
“方爷爷，我不忙的。”
“……”
方虞待了一整天，裴游原就在医院陪着。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急。”
“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方虞觉得他送她来本身就足够麻烦他了，他还先替她垫付了住院费。
“你赶我走？”裴游原认真地望着她，似乎他真这么以为。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虞低头，脚用力踢了踢地面。
“那就不要说了。”
—
等方虞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裴游原已经一起坐进了开往举办“游神”活动地点的车里。
车子呼啸向前，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虞才想起来这两天一直缠绕在她心里的那个问题。
“裴游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游原睨她一眼，“问。”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答应送我？”方虞目视前方，视线不敢轻易移动。
“从海州岛到云溪差不多得五个小时；再加上又是大半夜，时间点也很不对；况且，你那会儿也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方虞越说越觉得他没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裴游原语气随意，“晚上睡不着，闲得慌。”
车里音乐流泻，四周安静到仿佛宇宙只剩下他俩。
方虞鬼使神差地开口，“那要是别人，你也会送吗？”
话刚一出，她就开始后悔。
车厢越是安静，方虞就越觉得自己刚刚不该问出那个问题。
就在她以为裴游原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出声了。
恰好处在一首歌曲结束、下首开始的空档，于是，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我也没有那么闲。”
依旧是慵懒的、漫不经心的语调。
方虞心空了一拍。
—
“游神”是南方的特殊仪式，算是“百神夜行”。
各个村镇在新年、春季以及国庆的时候举办游神活动，具有净土驱邪、保境平安、祈求丰登的意义。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游神，感觉好神奇啊。”方虞感叹，“后来出去上学以后，也好多年没有参加过了。”
裴游原只安静听着。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总带我吃一家叫锦坡还是锦记的姜母鸭。”方虞沉浸在回忆里，“炖了很久的鸭子，特别香酥软烂，汤汁裹在米饭上面，我每次都馋得不行。”
“只是后来，他们家好像搬家了，我也不常回来，就再也没吃过。”
方虞语气里都是满满的遗憾。
裴游原专注地开着车，他只用余光瞥了一眼方虞。
风吹乱她的发丝，车后的万家灯火化成迷蒙的滤镜，她不快乐、遗憾的表情烙在疾驰的车速里。
—
游神活动尚未开始，但是周边已经聚集了一堆商贩。
“裴游原，你快来看这个。”方虞一眼就被眼前的面具和小首饰摊给吸引住了。
裴游原扫了一眼，都是小女孩儿们喜欢的东西。
“这个怎么样？”方虞拿起一个可爱的猫耳朵。
“还不错。”裴游原扫了一眼方虞的头顶。
猫耳朵当然要戴在小猫头上。
“这个呢？”方虞又拿起一个兔子耳朵的发箍。
裴游原点点头。
她挺适合这种可爱的东西。
方虞见裴游原认可自己的审美，笑得眉眼弯弯，对老板说，“要这两个。”
结了帐，方虞突然对裴游原抬抬下巴。
“干嘛？”裴游原拧着眉，声音冷清。
“你弯点腰。”方虞拿着兔子耳朵的发箍来回比划。
“……”裴游原皱着眉，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想着给我戴这个吧？”
“不然呢？”方虞很自然地说，“你来我家玩，我当然要给你买点礼物啊。而且你刚刚不也说这两个很好吗？”
“……”
裴游原极其少见地翻了一个白眼，声音冷淡，“我那是觉得你戴着很好。”
谁会想到这是送给男生的礼物啊？
方虞才不管那么多，她钱都花了，他不戴也得戴。
“那你要是不喜欢兔子耳朵，我给你戴小猫这个。”她语气和目光都很坚定，必须要让裴游原二选一。
裴游原转身就走。
方虞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可以陪别的女生逛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和我这个正牌女友出来一会儿都不乐意吗？”
“我暗恋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送你东西你都嫌弃吗？”
她声音很大。
裴游原脚步一僵。
周围不少人对着裴游原和方虞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天呐，这个女孩儿好痴情。”
“这男生怎么回事？太伤人了吧？”
“还陪别的女生逛街，丢下自己女朋友？”
“天呐，你看他的表情，长那么帅有什么用，脸冷得哟。”
裴游原：“……”
他咬了下牙，转身朝方虞走去。
方虞面上挂着委屈的表情，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古灵精怪。
裴游原第一次觉得后槽牙被人气得痒痒。
“你戴不戴？”方虞笑眯眯。
“呵。”裴游原虽然冷哼一声，但是周围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这里，他慢慢在方虞面前弯下腰。
方虞如愿以偿地将猫耳朵戴到裴游原的头上，她顺手摸了摸裴游原的头发，心满意足地说，“真乖。”
裴游原脸上冷得要结冰一样，他直起身子，目光幽深。
他唇紧紧抿着，一脸不情愿。
“你就皮吧。”
方虞恶劣趣味得到满足，此刻她也丝毫不把裴游原的这点别扭放在心里。
—
“游神”开始了，人流量变大，方虞和裴游原跟在队伍的一侧慢慢往前走。
舞龙、杂技也在表演着，热闹得不行。
裴游原电话突然响了。
“喂？您好？”
“挪车？”
“我这就过去。”
音乐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嘈杂。
“方虞，我去路口挪车，你先跟着玩，等会我来找你。”裴游原拉着方虞的袖子说。
“啊……你说什么？”方虞没听清。
“我去挪车。”
“好。”方虞点点头。
裴游原退出队伍，方虞又随着人流开开心心地往前走。
夜晚的“游神”活动看起来十分壮观，老爷、菩萨，各种神像巡游，就像真的神明降落到凡间一样。
方虞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享受这难得的单纯的片刻闲暇。
只不过十五分钟过去了，裴游原还没有回来。
方虞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人在哪儿，毕竟这地方还是挺大的，想找人的话也不好找。
去摸口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方虞一下子茫然起来，人群不断从她身边穿梭而去，她突然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要先找到裴游原。
方虞咬了一下唇，逆着人流往裴游原停车的地方找去。
热闹从身边流过，方虞无心逗留，额头因为着急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跑得气喘吁吁，附近的车子停得很密集，方虞一辆辆紧急察看过去，没有发现裴游原和他车的身影。
不知道他把车停到哪里去了。
停完车估计回去找她了。
方虞抬手胡乱抹掉头上的汗，她胳膊挡住眼睛，觉得眼眶一热，有些委屈。
手机丢了。
裴游原也找不到。
方虞对这种走散内心是很惶恐的，可能因为小时候有次和爷爷一起去集市上但她走丢的经历有关。
要找到裴游原。
现在就想看到他。
方虞重新跑向聚集的人群，因为人太密集，她不断被人撞到，小声地道歉，然后再跌跌撞撞地往前。
要是她能记住裴游原的手机号就好了，还能借别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累的脸都通红，也没有看到裴游原的影子。
方虞抱着双臂蹲在路边，无助的感觉在心里发散。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突然响起了广播。
“各位游客朋友，不好意思，现在紧急插播一条寻人启事。方虞小朋友你好，听到这条广播，请立刻到活动中心的广播厅来，你的哥哥正在等你。”
“再重复一遍，方虞小朋友你好，听到这条广播，请立刻到活动中心的广播厅来，你的哥哥正在等你。”
方虞猛地抬头，她认真把两遍广播听完，才难以置信地拔腿往广播厅那边跑。
一口气跑过去，裴游原正站在广播厅门口，他背对着自己。
可能也因为不断在找自己，所以他看起来也有些凌乱。
方虞鼻子一酸。
像是在荒漠里突然看到了绿洲一样。
—
方虞飞快跑过去，猛地跳到了裴游原的背上。
裴游原猜出来是方虞的时候身体一僵，但还是手放在她的腿弯处，牢牢托住她。
方虞将脸贴在裴游原的脊背上。
“我以为你因为生我气，偷偷丢下我走了。”方虞语气委屈。
“为什么要生你气？”裴游原声音低沉，仔细听的话，会发现鼻息还不太稳。
“你不喜欢戴小猫耳朵我还非让你戴，还大声造谣说你是渣男让你出丑。”方虞一五一十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不算什么。”裴游原开口艰涩。
“真怕你丢下我。”方虞脸颊蹭了蹭裴游原的背，她声音里还透着后怕。
“不会。”裴游原垂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补充道，“你爷爷亲眼看着我带你出来，我怎么也要把你安全带回去。”
方虞抿抿唇。
“裴游原？”
“嗯？”
“我好像变得娇气了。”方虞叹了一口气。
有他在，她好像变得不顶事了。
裴游原顿了顿，随即淡声道。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有可以让人变娇气的存在，就代表那人多一分安全感。
他希望方虞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的安全感。
方虞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裴游原也背着她沉默。
广播厅里灯火通明，一位大叔推开门看到裴游原笑了。
“这就是方虞小朋友啊？”
方虞连忙从裴游原背上下来，朝人弯腰，“对不起，我给大家惹麻烦了，辛苦叔叔。”
想到刚才裴游原来请求帮忙广播的场景，大叔笑了一下。
少年发丝凌乱，喘着粗气，眼眶微红，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
“能帮我插播一条寻人启事吗？”
“当然可以，找什么人？”
“我……”裴游原沉默着停顿一下，“我家小孩儿丢了。”
“妹妹？”大叔询问。
裴游原抿抿唇，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叫什么名字？”
“方虞。”
……
大叔笑着望向方虞，“你哥说小孩儿丢了，我以为你是小朋友呢。”
方虞脸一红，窘迫地站在那儿，娇嗔地看了一眼裴游原。
裴游原面色一如既往地冷，他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等大叔走了，方虞才说，“我们是哪种哥哥妹妹的关系啊？”
裴游原想到之前他在浴室里的幻想，身体一僵，没有接话。
“我都高三了，还是小孩儿啊。”方虞笑眯眯。
裴游原这才掀起单薄的眼皮望过来，他抿抿唇，随意地伸手比划了一下方虞的身高。
恰好到他胸口。
“不是小孩儿是什么？”他声音淡淡。
方虞眉眼弯弯，不再辩解。
“哎呀。”两个人往回走，方虞猛地想起来，“刚刚忘记说，我手机丢了。”
裴游原将白色的、挂着小熊吊饰的手机递给方虞。
“你落副驾驶上了，刚刚挪车时我看到的。”
手机也失而复得，方虞觉得今夜一切又重新充满了惊喜感。
“裴游原，你是哆啦A梦吧？”
“嗤。”
裴游原不理会她的马屁。
“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呀？”
“去吃夜宵。”
方虞高兴得拍拍手，“还有夜宵啊？你果然是机器猫吧！”
裴游原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
—
“我们要去哪儿吃饭啊？”方虞感觉车都跑了半小时了，还没到地方。
“快到了。”裴游原看了一眼导航，“再有五分钟。”
五分钟后，方虞看到前方闪烁的灯牌，眸子一下子亮起来了。
“你这样看我干嘛？”裴游原坐在驾驶座上，他刚拔下车钥匙。
方虞眼睛极亮，他不自在地别开脸。
“你怎么知道这家店搬到这里来了啊？”
锦坡记姜母鸭。
硕大的六个字被做成霓虹招牌，美食的香气和店内的火热气氛吸引着路人进去一探究竟。
她随口一提的念念不忘被他记在心里。
裴游原率先下车，方虞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感慨。
“裴游原，你快点告诉我。”
“你真的不是人，是神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裴游原听着身后的动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他也是在刚刚参加“游神”活动时，无意听到身旁的一群人提起这家店。
“您知道锦坡记姜母鸭搬到哪里了吗？”他立即就问。
“哎哟，可远呢。”大叔感慨。
“没事，您知道的话，还请告诉我。”
裴游原听完地址，查了查确实不近。
路远又如何？
一切都没关系的。
只要她能拥有哪怕片刻却真实的快乐就都值得。
美食和回忆重叠，这欲望还是由裴游原牵头，几个buff叠得再满不过，因此，方虞这顿饭吃得极为满足。
她开始观察对面的裴游原。
他一进来，她就感受到周围女生的视线都移动过来了。也难怪，不说相貌，他气质清冷，在这烟火气中也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他吃饭很秀气，筷子夹得有条不紊，不像自己，吃到好吃的说是狼吞虎咽也不为过。
“看我做什么？”裴游原拿出纸巾擦嘴，头也未抬。
“你抬头。”方虞笑眯眯地拿出手机。
裴游原慢慢抬起头。
“咔嚓”一声，方虞按下快门键。
裴游原穿着白衬衫，袖子半挽，露出胳膊流畅的肌肉线条，眉眼深邃温情，专注地望着对面。
他背后恰好是店门口，还能看到街道的车流。
拍立得的滤镜似乎让时空产生了穿梭感，不变的却是扑面而来的少年气。
方虞盯着自己的屏幕，看着上面的裴游原。
她心里只有一个压抑不住的念头：
他真好看。
她真想把他藏起来。
—
方虞和裴游原吃完出来，两个人准备上车，方虞眼尖地看到不远处聚集了一堆人。
她好想去。
于是方虞可怜巴巴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裴游原。
“方虞。”
“嗯？”
“我发现你就看吃的、玩的时候眼睛最亮。”裴游原淡淡开口。
“哪有？”方虞垫着脚尖往裴游原面前凑了凑，“我觉得你观察错误。”
她拖着长音，“嘉树说我看你的时候眼睛最亮。”
“……嗤。”
嘴倒是很会哄人。
方虞见裴游原不反对她去凑热闹，笑着往前跑了。
裴游原手插进裤兜，跟在她后面慢慢走。
原来是北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打铁花，恰好来这里宣传。
方虞早就听说过打铁花，这难得一见的场景令她满怀期待。
“你见过打铁花吗？”她问裴游原。
裴游原摇摇头。
几个赤着上身的师傅将铁水用力一挥，通红的铁水经过花棒击打后，腾空的瞬间就变作了漫天星，像天女散花一样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
铁水落到地面上，又溅起遍地金花。
火树银花，璀璨闪耀，照亮不夜天。
“裴游原，我们快许愿吧。”方虞说完，就闭上眼睛。
她许完心愿，睁开眼睛，发现裴游原仰着头一动不动。
“你不许吗？”方虞疑惑。
裴游原摇摇头。
当年他已经把这辈子的心愿都许完了。
他说他可以一辈子不幸福。
他可以一辈子不吃他喜欢的食物。
他可以不睡觉。
他可以拿这辈子所有的生日愿望来换。
如果他可以活到八十岁，那他愿意拿五十年的寿命换取母亲的安全，剩下三十年照顾嘉树长大。
他跪着祈求神帮帮他。
只可惜神明并不可怜他。
所以，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信神明。
腰突然被人抱住。
温软的触感让裴游原身体一僵。
方虞的拥抱一触即离。
“谢谢你。”方虞诚恳地道谢，“谢谢你连夜送我，谢谢你刚刚找我，谢谢你带我吃念念不忘的美食，我知道你做这些肯定都很辛苦。”
“所以，谢谢你。”
“你不需要向神许愿。”方虞语气郑重，“以后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告诉我，我会想尽办法帮你实现。”
只要你的脸上不再出现刚才的神情就好了。
那神情，好像对一切都失望了一样。
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你。
方虞看得心悸。
裴游原低头，看见光好似落在方虞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他想，这人可真傻气。
神明做不到的事情，她怎么帮忙？
可方虞的话还是一点点将裴游原拉扯进去，他的灵魂开始从透明变得具有实质感和温度。
她让他觉得，好像那些事儿也没有那么坏。
昨天他那些话只是用来安慰她，可今天他却真的被她安抚。
她让他觉得，他只要抛弃过去种种妄议与是非，就可以大步向前。
光明似乎就在眼前。
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方虞仔细询问了爷爷的病情。
因情绪引起的短暂轻微脑中风，除了可能暂时会出现语言功能障碍之外，别的并不受影响。
爷爷醒过来之后，就告诉了方虞他的银行卡密码，让她把医药费还给裴游原；并且打电话给社区，让社区组织帮忙请了护工。
吃晚饭的时候，爷爷看着裴游原，又看看自家孙女。
“小鱼啊，小原同学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这个小地方，你也不能让他在医院里闷着啊，国庆咱们这里不是有游神会？你晚上带小原去看看。”
方虞斜睨了一旁正在夹菜的裴游原，顿了顿，小声回爷爷，“他很忙的，没什么时间待在这里。”
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听嘉树说，他这个人特别喜欢宅着，每天除了兼职就是睡觉。
方爷爷也看向裴游原，“小原？”
裴游原停下夹菜的动作，先看了一眼方虞，才回话。
“方爷爷，我不忙的。”
“……”
方虞待了一整天，裴游原就在医院陪着。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急。”
“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方虞觉得他送她来本身就足够麻烦他了，他还先替她垫付了住院费。
“你赶我走？”裴游原认真地望着她，似乎他真这么以为。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方虞低头，脚用力踢了踢地面。
“那就不要说了。”
—
等方虞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裴游原已经一起坐进了开往举办“游神”活动地点的车里。
车子呼啸向前，不知道过了多久，方虞才想起来这两天一直缠绕在她心里的那个问题。
“裴游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裴游原睨她一眼，“问。”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答应送我？”方虞目视前方，视线不敢轻易移动。
“从海州岛到云溪差不多得五个小时；再加上又是大半夜，时间点也很不对；况且，你那会儿也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方虞越说越觉得他没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裴游原语气随意，“晚上睡不着，闲得慌。”
车里音乐流泻，四周安静到仿佛宇宙只剩下他俩。
方虞鬼使神差地开口，“那要是别人，你也会送吗？”
话刚一出，她就开始后悔。
车厢越是安静，方虞就越觉得自己刚刚不该问出那个问题。
就在她以为裴游原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出声了。
恰好处在一首歌曲结束、下首开始的空档，于是，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我也没有那么闲。”
依旧是慵懒的、漫不经心的语调。
方虞心空了一拍。
—
“游神”是南方的特殊仪式，算是“百神夜行”。
各个村镇在新年、春季以及国庆的时候举办游神活动，具有净土驱邪、保境平安、祈求丰登的意义。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游神，感觉好神奇啊。”方虞感叹，“后来出去上学以后，也好多年没有参加过了。”
裴游原只安静听着。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总带我吃一家叫锦坡还是锦记的姜母鸭。”方虞沉浸在回忆里，“炖了很久的鸭子，特别香酥软烂，汤汁裹在米饭上面，我每次都馋得不行。”
“只是后来，他们家好像搬家了，我也不常回来，就再也没吃过。”
方虞语气里都是满满的遗憾。
裴游原专注地开着车，他只用余光瞥了一眼方虞。
风吹乱她的发丝，车后的万家灯火化成迷蒙的滤镜，她不快乐、遗憾的表情烙在疾驰的车速里。
—
游神活动尚未开始，但是周边已经聚集了一堆商贩。
“裴游原，你快来看这个。”方虞一眼就被眼前的面具和小首饰摊给吸引住了。
裴游原扫了一眼，都是小女孩儿们喜欢的东西。
“这个怎么样？”方虞拿起一个可爱的猫耳朵。
“还不错。”裴游原扫了一眼方虞的头顶。
猫耳朵当然要戴在小猫头上。
“这个呢？”方虞又拿起一个兔子耳朵的发箍。
裴游原点点头。
她挺适合这种可爱的东西。
方虞见裴游原认可自己的审美，笑得眉眼弯弯，对老板说，“要这两个。”
结了帐，方虞突然对裴游原抬抬下巴。
“干嘛？”裴游原拧着眉，声音冷清。
“你弯点腰。”方虞拿着兔子耳朵的发箍来回比划。
“……”裴游原皱着眉，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想着给我戴这个吧？”
“不然呢？”方虞很自然地说，“你来我家玩，我当然要给你买点礼物啊。而且你刚刚不也说这两个很好吗？”
“……”
裴游原极其少见地翻了一个白眼，声音冷淡，“我那是觉得你戴着很好。”
谁会想到这是送给男生的礼物啊？
方虞才不管那么多，她钱都花了，他不戴也得戴。
“那你要是不喜欢兔子耳朵，我给你戴小猫这个。”她语气和目光都很坚定，必须要让裴游原二选一。
裴游原转身就走。
方虞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可以陪别的女生逛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和我这个正牌女友出来一会儿都不乐意吗？”
“我暗恋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送你东西你都嫌弃吗？”
她声音很大。
裴游原脚步一僵。
周围不少人对着裴游原和方虞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天呐，这个女孩儿好痴情。”
“这男生怎么回事？太伤人了吧？”
“还陪别的女生逛街，丢下自己女朋友？”
“天呐，你看他的表情，长那么帅有什么用，脸冷得哟。”
裴游原：“……”
他咬了下牙，转身朝方虞走去。
方虞面上挂着委屈的表情，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古灵精怪。
裴游原第一次觉得后槽牙被人气得痒痒。
“你戴不戴？”方虞笑眯眯。
“呵。”裴游原虽然冷哼一声，但是周围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这里，他慢慢在方虞面前弯下腰。
方虞如愿以偿地将猫耳朵戴到裴游原的头上，她顺手摸了摸裴游原的头发，心满意足地说，“真乖。”
裴游原脸上冷得要结冰一样，他直起身子，目光幽深。
他唇紧紧抿着，一脸不情愿。
“你就皮吧。”
方虞恶劣趣味得到满足，此刻她也丝毫不把裴游原的这点别扭放在心里。
—
“游神”开始了，人流量变大，方虞和裴游原跟在队伍的一侧慢慢往前走。
舞龙、杂技也在表演着，热闹得不行。
裴游原电话突然响了。
“喂？您好？”
“挪车？”
“我这就过去。”
音乐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十分嘈杂。
“方虞，我去路口挪车，你先跟着玩，等会我来找你。”裴游原拉着方虞的袖子说。
“啊……你说什么？”方虞没听清。
“我去挪车。”
“好。”方虞点点头。
裴游原退出队伍，方虞又随着人流开开心心地往前走。
夜晚的“游神”活动看起来十分壮观，老爷、菩萨，各种神像巡游，就像真的神明降落到凡间一样。
方虞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享受这难得的单纯的片刻闲暇。
只不过十五分钟过去了，裴游原还没有回来。
方虞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人在哪儿，毕竟这地方还是挺大的，想找人的话也不好找。
去摸口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方虞一下子茫然起来，人群不断从她身边穿梭而去，她突然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要先找到裴游原。
方虞咬了一下唇，逆着人流往裴游原停车的地方找去。
热闹从身边流过，方虞无心逗留，额头因为着急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跑得气喘吁吁，附近的车子停得很密集，方虞一辆辆紧急察看过去，没有发现裴游原和他车的身影。
不知道他把车停到哪里去了。
停完车估计回去找她了。
方虞抬手胡乱抹掉头上的汗，她胳膊挡住眼睛，觉得眼眶一热，有些委屈。
手机丢了。
裴游原也找不到。
方虞对这种走散内心是很惶恐的，可能因为小时候有次和爷爷一起去集市上但她走丢的经历有关。
要找到裴游原。
现在就想看到他。
方虞重新跑向聚集的人群，因为人太密集，她不断被人撞到，小声地道歉，然后再跌跌撞撞地往前。
要是她能记住裴游原的手机号就好了，还能借别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累的脸都通红，也没有看到裴游原的影子。
方虞抱着双臂蹲在路边，无助的感觉在心里发散。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突然响起了广播。
“各位游客朋友，不好意思，现在紧急插播一条寻人启事。方虞小朋友你好，听到这条广播，请立刻到活动中心的广播厅来，你的哥哥正在等你。”
“再重复一遍，方虞小朋友你好，听到这条广播，请立刻到活动中心的广播厅来，你的哥哥正在等你。”
方虞猛地抬头，她认真把两遍广播听完，才难以置信地拔腿往广播厅那边跑。
一口气跑过去，裴游原正站在广播厅门口，他背对着自己。
可能也因为不断在找自己，所以他看起来也有些凌乱。
方虞鼻子一酸。
像是在荒漠里突然看到了绿洲一样。
—
方虞飞快跑过去，猛地跳到了裴游原的背上。
裴游原猜出来是方虞的时候身体一僵，但还是手放在她的腿弯处，牢牢托住她。
方虞将脸贴在裴游原的脊背上。
“我以为你因为生我气，偷偷丢下我走了。”方虞语气委屈。
“为什么要生你气？”裴游原声音低沉，仔细听的话，会发现鼻息还不太稳。
“你不喜欢戴小猫耳朵我还非让你戴，还大声造谣说你是渣男让你出丑。”方虞一五一十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不算什么。”裴游原开口艰涩。
“真怕你丢下我。”方虞脸颊蹭了蹭裴游原的背，她声音里还透着后怕。
“不会。”裴游原垂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补充道，“你爷爷亲眼看着我带你出来，我怎么也要把你安全带回去。”
方虞抿抿唇。
“裴游原？”
“嗯？”
“我好像变得娇气了。”方虞叹了一口气。
有他在，她好像变得不顶事了。
裴游原顿了顿，随即淡声道。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有可以让人变娇气的存在，就代表那人多一分安全感。
他希望方虞可以拥有很多很多的安全感。
方虞趴在他背上不说话了。
裴游原也背着她沉默。
广播厅里灯火通明，一位大叔推开门看到裴游原笑了。
“这就是方虞小朋友啊？”
方虞连忙从裴游原背上下来，朝人弯腰，“对不起，我给大家惹麻烦了，辛苦叔叔。”
想到刚才裴游原来请求帮忙广播的场景，大叔笑了一下。
少年发丝凌乱，喘着粗气，眼眶微红，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
“能帮我插播一条寻人启事吗？”
“当然可以，找什么人？”
“我……”裴游原沉默着停顿一下，“我家小孩儿丢了。”
“妹妹？”大叔询问。
裴游原抿抿唇，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叫什么名字？”
“方虞。”
……
大叔笑着望向方虞，“你哥说小孩儿丢了，我以为你是小朋友呢。”
方虞脸一红，窘迫地站在那儿，娇嗔地看了一眼裴游原。
裴游原面色一如既往地冷，他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等大叔走了，方虞才说，“我们是哪种哥哥妹妹的关系啊？”
裴游原想到之前他在浴室里的幻想，身体一僵，没有接话。
“我都高三了，还是小孩儿啊。”方虞笑眯眯。
裴游原这才掀起单薄的眼皮望过来，他抿抿唇，随意地伸手比划了一下方虞的身高。
恰好到他胸口。
“不是小孩儿是什么？”他声音淡淡。
方虞眉眼弯弯，不再辩解。
“哎呀。”两个人往回走，方虞猛地想起来，“刚刚忘记说，我手机丢了。”
裴游原将白色的、挂着小熊吊饰的手机递给方虞。
“你落副驾驶上了，刚刚挪车时我看到的。”
手机也失而复得，方虞觉得今夜一切又重新充满了惊喜感。
“裴游原，你是哆啦A梦吧？”
“嗤。”
裴游原不理会她的马屁。
“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呀？”
“去吃夜宵。”
方虞高兴得拍拍手，“还有夜宵啊？你果然是机器猫吧！”
裴游原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
—
“我们要去哪儿吃饭啊？”方虞感觉车都跑了半小时了，还没到地方。
“快到了。”裴游原看了一眼导航，“再有五分钟。”
五分钟后，方虞看到前方闪烁的灯牌，眸子一下子亮起来了。
“你这样看我干嘛？”裴游原坐在驾驶座上，他刚拔下车钥匙。
方虞眼睛极亮，他不自在地别开脸。
“你怎么知道这家店搬到这里来了啊？”
锦坡记姜母鸭。
硕大的六个字被做成霓虹招牌，美食的香气和店内的火热气氛吸引着路人进去一探究竟。
她随口一提的念念不忘被他记在心里。
裴游原率先下车，方虞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感慨。
“裴游原，你快点告诉我。”
“你真的不是人，是神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裴游原听着身后的动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他也是在刚刚参加“游神”活动时，无意听到身旁的一群人提起这家店。
“您知道锦坡记姜母鸭搬到哪里了吗？”他立即就问。
“哎哟，可远呢。”大叔感慨。
“没事，您知道的话，还请告诉我。”
裴游原听完地址，查了查确实不近。
路远又如何？
一切都没关系的。
只要她能拥有哪怕片刻却真实的快乐就都值得。
美食和回忆重叠，这欲望还是由裴游原牵头，几个buff叠得再满不过，因此，方虞这顿饭吃得极为满足。
她开始观察对面的裴游原。
他一进来，她就感受到周围女生的视线都移动过来了。也难怪，不说相貌，他气质清冷，在这烟火气中也显得格外难能可贵。
他吃饭很秀气，筷子夹得有条不紊，不像自己，吃到好吃的说是狼吞虎咽也不为过。
“看我做什么？”裴游原拿出纸巾擦嘴，头也未抬。
“你抬头。”方虞笑眯眯地拿出手机。
裴游原慢慢抬起头。
“咔嚓”一声，方虞按下快门键。
裴游原穿着白衬衫，袖子半挽，露出胳膊流畅的肌肉线条，眉眼深邃温情，专注地望着对面。
他背后恰好是店门口，还能看到街道的车流。
拍立得的滤镜似乎让时空产生了穿梭感，不变的却是扑面而来的少年气。
方虞盯着自己的屏幕，看着上面的裴游原。
她心里只有一个压抑不住的念头：
他真好看。
她真想把他藏起来。
—
方虞和裴游原吃完出来，两个人准备上车，方虞眼尖地看到不远处聚集了一堆人。
她好想去。
于是方虞可怜巴巴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裴游原。
“方虞。”
“嗯？”
“我发现你就看吃的、玩的时候眼睛最亮。”裴游原淡淡开口。
“哪有？”方虞垫着脚尖往裴游原面前凑了凑，“我觉得你观察错误。”
她拖着长音，“嘉树说我看你的时候眼睛最亮。”
“……嗤。”
嘴倒是很会哄人。
方虞见裴游原不反对她去凑热闹，笑着往前跑了。
裴游原手插进裤兜，跟在她后面慢慢走。
原来是北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打铁花，恰好来这里宣传。
方虞早就听说过打铁花，这难得一见的场景令她满怀期待。
“你见过打铁花吗？”她问裴游原。
裴游原摇摇头。
几个赤着上身的师傅将铁水用力一挥，通红的铁水经过花棒击打后，腾空的瞬间就变作了漫天星，像天女散花一样在夜空中绚烂地绽放。
铁水落到地面上，又溅起遍地金花。
火树银花，璀璨闪耀，照亮不夜天。
“裴游原，我们快许愿吧。”方虞说完，就闭上眼睛。
她许完心愿，睁开眼睛，发现裴游原仰着头一动不动。
“你不许吗？”方虞疑惑。
裴游原摇摇头。
当年他已经把这辈子的心愿都许完了。
他说他可以一辈子不幸福。
他可以一辈子不吃他喜欢的食物。
他可以不睡觉。
他可以拿这辈子所有的生日愿望来换。
如果他可以活到八十岁，那他愿意拿五十年的寿命换取母亲的安全，剩下三十年照顾嘉树长大。
他跪着祈求神帮帮他。
只可惜神明并不可怜他。
所以，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信神明。
腰突然被人抱住。
温软的触感让裴游原身体一僵。
方虞的拥抱一触即离。
“谢谢你。”方虞诚恳地道谢，“谢谢你连夜送我，谢谢你刚刚找我，谢谢你带我吃念念不忘的美食，我知道你做这些肯定都很辛苦。”
“所以，谢谢你。”
“你不需要向神许愿。”方虞语气郑重，“以后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告诉我，我会想尽办法帮你实现。”
只要你的脸上不再出现刚才的神情就好了。
那神情，好像对一切都失望了一样。
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你。
方虞看得心悸。
裴游原低头，看见光好似落在方虞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他想，这人可真傻气。
神明做不到的事情，她怎么帮忙？
可方虞的话还是一点点将裴游原拉扯进去，他的灵魂开始从透明变得具有实质感和温度。
她让他觉得，好像那些事儿也没有那么坏。
昨天他那些话只是用来安慰她，可今天他却真的被她安抚。
她让他觉得，他只要抛弃过去种种妄议与是非，就可以大步向前。
光明似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