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嘈杂混乱的人声、脚步声传来。

    值班的陆岷正在修改论文,听到声音,眉头动了一下。

    他看了看门口,细听一会儿,声音来自候诊大厅。

    晚上十点,卫生院候诊大厅空荡荡,几乎没有人,值班护士打着瞌睡,一堆人冲进来的时候,小护士猛然睁开眼。

    “医生!救救他!”

    凄厉绝望带着哭腔的叫声。

    急诊室的大夫心头一跳,再看一眼担架上的人,倒吸一口气。

    已经不是正常的人类形态。

    衣服、血肉、毛发混合在一起。

    实在无从下手。

    急诊大夫给院长拨电话,简单说明情况。

    几个科室的值班医生全聚集在急诊室。

    陆岷来自北京的三甲,面对眼前的情况,仍旧无法镇定,说不出一句话。

    五十多岁的副院长住得最近,最先赶到,他把围观的人疏散到候诊大厅,询问家属,一个男的说是病人的堂兄。

    他们在九曲河下游的工地加班,事故来得突然,正在浇筑的人脚下踩空,从高空坠落。

    堂兄说着说着哭起来。

    “上有老下有小,小儿子才几个月,媳妇和老娘身体都不好,医生,救救他。”

    送他来的都是一个村的,全在一个工地做工。

    一个个灰头土脸,从头到脚,除了眼睛是亮的,其他都是灰暗的。

    副院长正在准备措辞。

    陆岷从急诊室出来,在过道站着,胸口窒闷,这是当医生以来第一次,和上次西藏高反差不多的症状。

    院长匆匆赶来,先去急诊室看了,再去候诊大厅。

    “家属呢?”

    副院长指指擦着眼角的男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母亲,媳妇还有两个孩子。”

    院长平静地宣布,“没有生命体征了,通知他家里人吧。”

    男人哇哇大哭,旁边的人目瞪口呆,候诊大厅气氛窒息压抑,陆岷站了一会儿返回值班室。

    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一排排的字,陌生的像是从来没有见过。

    **

    赵嘉许接到谢工的电话时,正在和派出所的人喝酒,除了吴警官,还有两个都是一个中学的校友。

    返回包房,和吴警官简单解释,又交待王昊几句,匆忙离开。

    吴警官追出来,“嘉许,别着急。”

    说着,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拍了两下。

    赵嘉许看着他,“谢谢老吴。”

    赶到工地时,一片寂静,只有工棚和指挥部有灯,料场的照明灯泛着冷光,把场子照的透亮。

    谢工把情况和赵嘉许汇报。

    项目部连夜开会启动应急救援预案。

    **

    陆岷再次见到那个男孩。

    算起来,这是第五次见到他。

    这次陆岷知道了他的名字,大名张磊,小名石头。

    一般来说,和医院有缘不算什么好事。

    这一次,男孩的奶奶,妈妈,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弟弟都来了,只有男孩走进太平间,然后又自己走出来,身上还背着小弟弟。

    奶奶和妈妈,一个当场晕死过去,被人送到急诊室,一个被人架出来,哭得昏天黑地。

    陆岷在男孩身边坐下。

    男孩转头看了看,人还在抽泣,声音暗哑,“医生。”

    陆岷从小就知道,医生这个职业,向死而生,直面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真假善恶,疾病面前众生平等,人性尽露。

    春天了,男孩还是冬天那双鞋,一身运动服,看起来比前两次的衣服都新,应该是才买没多久。

    他背上的小婴儿睡得很沉。

    陆岷把裹着婴儿的毛巾整理一下,留着口呼吸,又确保不会着凉,他盯着小婴儿好一会儿,按月份,比周什安那个孩子大,看起来,却瘦小一圈。

    值班护士端来温水,男孩礼貌道谢。

    护士给陆岷也倒了一杯。

    “谢谢。”

    他喝了一口,让男孩也喝一口。

    男孩握着杯子,缓慢的,机械地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喝了小半杯。

    石头成年以后,再次见到陆岷时说。

    “陆医生,谢谢你那晚的陪伴,让我不至于对人生彻底绝望。”

    **

    陆岷想收养张磊,了解相关法律后发现不可行,他不满足条件。

    他和方淮提起这个事情。

    方淮漠然,她满脑子只有赵嘉许现在遇到的困难以及接二连三的损失。

    先是洗浴中心停业,接着又是工地事故赔偿,还面临安全责任处罚,同时必须保证项目完工进度。

    “嘉许哥赔偿了那么多,够他们全家生活了,意外谁都不愿意,别和我说这些,你爱养谁养谁,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陆岷盯着方淮。

    皱起眉头。

    “方淮,你不该这样。”

    方淮回视,“我就是这样,从没伪装过。”

    陆岷眼神凌厉,“再多赔偿也弥补不了失去亲人的痛,安全措施到位不会发生这种悲剧。”

    “去你妈的不到位!陆岷!我爸是烈士,我比你更懂失去亲人的痛,我的痛一直是嘉许哥在补,你少给他扣屎盆子!”

    方淮把周什安一整套茶具扫在地上,摔的粉碎。

    陆岷低头,默然片刻,起身把方淮拥入怀中。

    “收养的事再说,你的护照办好了吗?”

    方淮推开陆岷。

    “陆岷,我们离婚吧,协议到期了。”

    **

    赵嘉许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工程进度款申请提交给资方,迟迟没有动静。

    李鸿玉和赵嘉许轮流给唐明川打电话,他不是说有事,就是说再等等,最近一次,他略露口风。

    “赵总,这是周总的意思。”

    李鸿玉给周什安打电话,电话通了无人接听。

    赵嘉许再打,周什安接了,只问他,安全问题解决好没有,同时又提醒,项目进度不可耽误。

    “赵总,你当时可是保证按合同执行。”

    度假村项目工程工期很紧,否则不会加班加点,误期赔偿款是按最高限额订的,这是周什安的要求,除此之外,还有违约金。

    事情陷入胶着。

    发包方未及时支付进度款导致的工期延误,责任必然不该由施工方承担,赵嘉许能做的就是保留好资料和证据,真到对薄公堂那天,不至于被动。

    工程建设收款,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拖到打官司,耗时久,费用高,最后就算收到钱,也是损失巨大。

    李鸿玉、赵嘉许和老董,三个人商量一整天,满满一缸烟蒂,地上,茶台上都是烟灰,办公室烟雾缭绕。

    **

    方淮坐在去涼江的班车上,班车沿着九曲河水流淌的方向前进。

    爸爸和她说过,他们小时候会去河水里摸鱼,游泳;她和赵嘉许小时候,也去河水里游过泳,捞过鱼。

    如果和陆岷走了,她的孩子或许没太多机会来九曲河游泳。

    陆岷临走前,把方家大门钥匙还给方淮。

    “好好考虑,抓紧时间办护照,决定权一直在你,和我一起走,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关于离婚他只字未提。

    她没有让赵嘉许来接,自己打车去的赵家,陪沈重云一起买菜,做饭,和她聊家常,回忆小时候的事情,反复感谢她,那么尽心尽力的照顾她。

    “阿姨,对不起,小时候我很任性,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沈重云把鱼肉片成片,炉灶上,鱼头、鱼骨还有鱼尾已经炖煮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跟我客气起来,团团你和嘉晴是一样的。”

    方淮背过身,抿着嘴,使劲把眼角的湿意收住了,才转回来。

    “阿姨,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方淮抱住沈重云的胳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

    赵嘉许觉得今晚的方淮很不一样,往常不是嗔怪压到头发,就是抱怨腿酸,或者叫唤他快点,让他哭笑不得。

    第三次,赵嘉许有点招架不住。

    这段时间工作焦头烂额,休息不太好,就算这个可以缓解压力,次数一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天怎么那么积极?”

    赵嘉许有点不敢想象,中年以后的她,他会不会应付不了。

    “嘉许哥,我喜欢你很多年,不对,我一直喜欢你,从来没有变过。”

    “嗯,我知道。”

    方淮抱着赵嘉许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汗粘合在皮肤上,两人都炙热滚烫。

    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选择,都是因为这个理由。

    方淮在心里对他说道。

    一直以来都是他为她付出。

    这一次,换她为他做点事情。

    她任性那么久,再次任性了。

    **

    赵嘉许收到方家和赵家的大门钥匙时,方淮正在飞北京的途中,手机关机,怎么都打不通。

    老董惊喜地通知他进度款收到时,赵嘉许觉得脚下虚浮,整个人都站不住。

    谢工报告他,工地正加班加点,肯定能如期完成。

    赵嘉许说声,知道了,挂掉电话。

    他把车停在家门口。

    院子里的杨梅树已经结出青涩的果实。

    来到二楼,隔壁方家院子大门紧闭,门窗都关得严实。

    如果不是房子重新装修过,和原来完全不一样,赵嘉许几乎怀疑,方团团回来过,是他做的一个梦。

    空气闷热,云层厚实沉重,蜻蜓压低飞行。

    赵嘉许松开POLO衫的领口,提了提,毫不犹豫地开门上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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