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城郊外,一座爬满青藤的山顶别墅,无人打理的花园,干涸的泳池,一切都静悄悄的毫无生气,任谁经过都要觉得这地方荒废已久。

    “轰隆”一声,有什么重物从远处被抛进了院子,狠狠砸在石墙上,将那坚硬的院墙都撞出个缺口,砖石碎裂滚落。

    那重物动了动,吐出一口血。

    几分钟后,此人被五花大绑,狼狈地跪在这老旧别墅的会客厅中间,脖子上箍着阴间引魂人特有的“锁魂链”,链条的另一端,被拽在一名红发女子手中。

    女人的皮肤白净无暇,大而圆的杏眼中镶嵌着两颗黑玛瑙般的眼珠,丰盈饱满的嘴唇像颗圆润的樱桃,挂在小巧的鼻子下面,双颊透出病态的红,一身黑色的衣裳,脖颈上带着一条黑玉光泽的项环,沉默地站在一旁,紧盯着沈添的一举一动。

    别墅内部与外观相比起来,简直判若两地,从外面看上去如鬼屋一般,里面却富丽堂皇,整洁明亮,充满人间烟火气。

    会客厅的皮制沙发上,一神情跋扈的男人半躺在沙发椅中间,百无聊赖地抛着一个木头做的头骨,在满屋千奇百怪的藏品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男人的一头金发,还有他那两颗初晨日光般的金色瞳孔。

    隔壁厨房与此房间相隔一面玻璃墙和一盏木屏风,此时厨房内飘来阵阵令人垂涎欲滴的油脂肉香,这香气在阴间可是着实罕见。

    “还没好?”金发男人说,“岑璟,去叫他!这老东西,越来越分不清轻重缓急!”

    岑璟听毕,松开手中锁链,金属“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没有人牵制,沈添也不跑。她离开后片刻,跟随在一魁梧大汉后面进来。

    大汉的到来伴随着一阵更为浓烈的食物香气,即使在场的全是早已不用靠进食来维持生命体征的神魔鬼怪,也不免被这香味引得食欲大作。

    香味的源头,是一碗热气腾腾、撒着葱花的豚骨糯笋叉烧面——捧着这碗面条的,是个与四周场景格格不入的胖子,一身油烟气,大腹便便、满脸络腮胡,脸上一枚圆滚滚的酒糟鼻,油渍斑斑的围裙围在粗壮的腰围上,且他只有一条腿,左腿是只金属质感的假肢,走起路来能看出步态有些不稳当。

    “何干老兄,上次来还见你在雕木头,什么时候又开始下厨了。”金发男子随手将那木头脑袋往后一抛,木头稳稳落在先前放置的软垫上。

    “上次,那是几年前了?”何干将那喷香四溢的叉烧面稳稳放在桌面上,不紧不慢道,“禹京老弟,你不明白我,就像我不明白你,我们这样的老东西,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为何总是如此急躁?”

    “若我也混成鬼王,每天无所事事在这幽都城混日子,或许我也能同你一样慢慢吞吞,磨磨唧唧。”禹京站起来,一头金光闪闪的长发瀑布般流淌而下,身高近八尺,整个人尊贵无比,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受世人敬仰。

    何干哈哈大笑,声如洪钟,回道,“阎王阎王——凡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天上地下,谁不爱戴你福泽神禹京?你若想和我换,我求之不得,你每天在我的地盘上来去自如,什么时候我也到你那福泽神殿做做客,尝尝做救世主的滋味。”

    “做客?但凡你去,让你做主都行!正好帮我参谋参谋心灯湖里那些日日夜夜叫嚣个不停的凡间琐事,我也好去清闲两天。”

    “行了,你来我这里,定不会是来找我插科打诨的,直说吧,什么事?你绑来这位又是谁?”

    “我本是来查一木妖的阳寿,见这引魂人在朝夕楼外钳着一新魂,却并未去判官司,岑璟觉得不对劲便多看了一眼,结果竟是个老熟人。”禹京阔步走到沈添旁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令他抬起头。

    何干看了眼,面上流露一丝憎恶:“沈添?又是你?”

    沈添没有作答,又把头低了下去。

    何干那和蔼可亲如邻家大叔一般的气质,霎时间如烟雾被风吹散般消失殆尽,大厅里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寒气自脚下开始蔓延,何干浓眉倒竖,怒目圆睁,震声道:“你一神官走狗,打扮成我的鬼差,在我阴界朝夕楼外做什么?上次你打伤我的守卫,放走我二百恶魂,我看在灾厄神的面子上,并未找你算账,如今你又来,你们这帮人真心觉得我阴界是个无主之地,是吗!”

    面对阎罗鬼王的质问,沈添虽跪在地上,声音却毫无惧意,“不敢,我只是奉命行事。”

    “哼,他也只敢让自己的手下出面为非作歹,自己倒是躲在幕后,从不露面。”何干说,“你这次来,奉的又是什么命?”

    沈添嗤笑道:“朝夕楼除了生死簿,还能有什么?”

    “莫非是在替人改命?”禹京看热闹不嫌事大,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胡说,生死簿划定的阳寿,除了我亲封的八名大判官之外,再无任何神鬼人有能力篡改,否则立即魂飞魄散。”何干说。

    “真的没有任何其他神鬼人有这个能力吗,禹京大人?”沈添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转头看着禹京。

    禹京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这世间除了阎罗鬼王亲封的八名判官,还有一位拥有改命之力的,不就是您当年那徒弟吗,刚才被我推下梦河的那新魂,难道您没认出来?”

    “李衔枝?这不可能。”何干立即说,“她当年被囚禁在无际塔八百多年,早就自绝生路,魂飞魄散了。”

    沈添也不辩解,只是看着禹京,眼神戏谑。

    只见那尊贵无比的神官正如他所想,听见这话以后愣住了,神色不再从容,变得惊愕无措。

    而纵观三界上下百年,鲜少有人能够欣赏福泽神露出这样的神情,沈添觉得,今天就算是死也值了。

    一刻钟过后。

    “鬼王大人,我查完了。”白发红衣,头顶长耳官帽的鬼差走了进来,行礼后说道,“此人名为李知知,出身贫寒,福运薄弱,无财无印无造诣,且阳寿只有二十六年,她今年二十一,还有五年可活。”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何干挥挥手。

    判官司徒彦退下了,房间里又只剩下禹京、何干、岑璟还有沈添,何干斩钉截铁地说:“虽然不知她是如何投的胎,但她决不能再被放出去。”

    禹京不置可否,岑璟好奇道:“李衔枝是谁?这人的命也太惨了点。”

    何干:“问你师父。”

    岑璟看向禹京,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刚才失态的模样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傲慢重新爬上他的面容,心中似乎拿定了某个主意。

    “如今灾厄神竟都做起替人买命的生意了?”禹京这话是对着沈添说的。

    “只要价码够高,神鬼都能买通。”沈添仍旧跪着,膝盖已经没有知觉。

    禹京:“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如何知道李知知就是李衔枝的转世?”

    沈添:“灾厄神无所不知。”

    “无所不知……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早已越出了神官的职责所在,如今凡间祸乱频发,与他脱不了关系。”禹京冷笑一声,“你投胎八十八回才通神力,开天眼,本来能够行善积德转世成神,却偏偏要去做那无咎的一条狗。”

    “沈添欠无咎大人的情,正如岑璟欠禹京大人的情,难道岑璟替福泽神做得了事,我沈添就不能替灾厄神做,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高低贵贱吗?”沈添的语气不悲不喜,一字一句说,“凡人求善也求恶,既然有祈愿,那灾厄神就不得不应,大家只是各司其职,请问有哪位神官敢说自己从未应过出于私心的愿,说白了都只是交易,不过是交易的内容不同罢了。”

    沈添一番话将在场其他地位高贵的神官鬼官都说得愣住了,一时间一阵沉默。

    岑璟心中有些紧张,她是个小小兽妖,几十年前被福泽神救下收为徒弟,禹京出行甚少带她,这才只是第二次,没想到会遇上这种状况。就在她以为何干或者禹京要发作的时候,屋子里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出声者是那鬼王何干。

    “天地间敢这么对福泽神说话的,沈添,你或许是头一个。”何干笑完后说,“我赏识你,若不是你死心塌地要跟着无咎,我还真想把你收做我的人。”

    “阎罗鬼王过誉了。”沈添察觉到这里的空气似乎有些震颤,黑色的血从嘴角滴落到地板上,他感知到,自己的“生命”似乎正在流失。

    下一秒,鬼王阔步向前,手捏住沈添的下巴,沈添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年画般瓷白细长的一张脸上,迅速出现了条条黑色的裂纹,裂纹如水中涟漪般扩散,“啵”的一声,沈添整个鬼就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身体爆裂开,化作空气中的几缕白烟,就那么飘出了窗外。

    禹京惊讶道:“你就这么把他处置了?”

    “早该处置了。”何干斜眼看着禹京,“不然,谁都以为我这幽都城是做交易的地方。”

    禹京装作没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清了清嗓子说:“你还没问他改的是谁的命。”

    “事已办成,定是有人给够了筹码,沈添那话说得不错,只要价码够高,神鬼都能买通。”

    何干说完,迎来一大段沉默,他在等着禹京发话,他知道在禹京听闻那件事情之后,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禹京开口了。

    “不知道她是如何从罚恶之地逃出来的。”禹京走到何干的收藏架旁边,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他没有五官,这是面照魂镜,只能照出死人的面容,“或许这是天意?”

    何干笑了,“你是天上最大的神官,你说是天意,那就是天意吧!”

    “我说的天意,是三界神树的意思。”禹京回头低沉道。

    “三界神树想让她走到轮回尽头,任由天灾降临?”何干也站了起来,走路时那只金属假腿敲击地面,发出叮叮叮的响声,“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她永世不得再入轮回,避免天灾诅咒应验,如今见她转世又改口,难不成是这几百年的磋磨把你的心变软了,可你再悔,她也不是李衔枝了!”

    “若不是灾厄神命令沈添将她带下来,我们根本不会发现她已转世,待她六年后阳寿走尽,照样会降临天灾,可如今命运又把她送到我们跟前,定不会是巧合,这其中断然有什么说法,天灾或许是能够被阻止的。”

    “若是不能呢?”何干说,“且她现今肉身已死,只剩个魂,若是要让让死人回魂,就要开返生门,按照阴界律法,返生门二十四年才开一次,一次可过十万冤魂,怎么能为她一人打开?再说她这一世本就是去赎罪的,不过是个穷苦的凡人,前世之事一忘皆空,活着也没滋味,不如就让她待在我阴界,一举两得!”

    “上一世,她是被雷劈死的。灾厄神给她降下天灾诅咒,却并不是没有留下解法。”禹京的语气有着某种隐秘的狂热,“只要杀了无咎,诅咒自然会消失。”

    何干觉得他的话语十分荒谬,粗重地哼笑一声,“你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去杀一位手眼遮天的神官?”

    禹京笃定道:“我会帮她。”

    “上次你扶持她成神,花了四十年。”何干说,“如今她只剩下五年可活,你准备如何帮她,是打算拿你这不死之身刮血给她喝,剜肉给她吃?”

    “都不是。”禹京气定神闲,拿出一颗圆圆的珠子,珠子躺在他手心,他勾了勾手指,珠子便发出耀眼的金光,其上还雕刻着许多繁复的纹路,无比精贵。“这是当年我赠予李衔枝的心玉,其中封存着她全部的神力和记忆,我完全可以将李知知变成李衔枝。”

    一直旁听的岑璟听到此话,抬了抬眼,神情微妙。

    “她怕是对你已经恨之入骨了吧。”何干不悦道,“禹京,你不厚道,三界律法你我二人是再清楚不过,任何神鬼不可干涉凡人的前世今生,那个李什么来着?李……罢了,就那个李什么,她活得好好的,李衔枝对她来说就是另外一个人,你怎知她愿意变成别人?”

    禹京说话慢条斯理,铿锵有力:“那她难道就愿意永远被困在这阴界?她活得好好的,就算命短,也不该死在今年,沈添弄死她,将她推下梦河,下面可是冥囚之地,只有穷凶恶极的妖魔才会被关在那里,这难道也是写在她这一世命里的么。事情已然不同寻常,不如顺势而为,我看这就分明就是三界神树给的旨意。”

    见对方没有作声,禹京又说:“我就一句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何干:“不帮!”

    “你是怕到时天灾降临,因果缘结中有你的一份助力吧。”禹京看出何干已是极度不耐烦,仍不愿罢休。

    “我的确怕。”何干粗声粗气地说,“这世间所有事,但凡是好事,你总要掺一脚,但凡是坏事,从来不会留你的姓名,你是三界敬仰的福泽神,谁都要敬你爱你,而我是个恶鬼,天灾若真的降临,阴界会增多少亡魂,你又会收到多少祈愿,你以为这其中的账我算不清楚?”

    “何干啊何干,你把我想得太坏了!”禹京笑了起来,搭住老友的肩膀,“我是想阻止天灾,可若是阻止不成,怎么会成你的过错?我福泽神一神做事一神当,断然不会赖在你头上!况且,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我说要阻止天灾,天灾就是不会降临,我说要杀了灾厄神无咎,他无咎就是活不过五年!”

    说着禹京给岑璟使了个眼色,岑璟识趣地离开了。

    “返生门,我定是不可能开的。”何干终于松口,“我有一法宝可借你用,只是需要你自行去取,切记,以后任何人问起,这件事都和我没有关系。”

    禹京听见此话,顿时喜笑颜开,挥挥手,连鬼王别墅院子里枯萎的花都开了不少。

    交代清楚后,禹京和岑璟离开了。何干怅然若失地在沙发上坐下,辉煌的大厅,华贵的陈设,一切都是流光溢彩。

    几个时辰过去了,桌上的叉烧面仍然腾腾冒着热气。他知道,即使再过一小时、一天、一个月、一年,这些东西也不会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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