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南下几百公里有一条壮丽的湖泊,滋养了这一游牧民族经年不息的血液。它与背面的辽远山脉共同构建了这片土地遗世独立的指纹。

    那日天还未亮,顾时夜便带着我出发了。车内暖气呼呼作响,我将窗外黑暗锁进眼皮,很快就满足地睡去。等到再次睁眼,雪已稀薄,更加平坦的大路追逐地平线外的朝霞,顾时夜仍定定地握着方向盘,与我睡着前相比毫无差别。像梦一样。

    “醒了?”他与这里的牧民一样,有着对赖以生存事物的绝对感知,否则我一点儿没发出声响,他怎么会知道我睁了眼呢?

    “夫人醒得很及时,要日出了。”

    他夸我的方式也的确很独特。

    公路上的日出与洛宁并无天差地别,但好在“近”。因为这近,我们能看清从前无法见到的东西。这种绚丽更多是一种和谐腼腆的质感,像谦虚的学者,小心翼翼地描摹地面存在的方式。那些金黄与绒红如连绵的山脊,虽壮阔,可仍对承载它的大地表示出镜花水月的柔情。

    太阳彻底出来后,雪地亮得像细碎的钻石,闪闪发光。我们一路踏过如此珍惜的宝藏,直至中午,在车上吃过了简单午餐,才到达那片湖泊附近。车停在路牙子边,我们还需要穿越一片布满尖锐碎石的下坡路。

    顾时夜还是默默地牵着我,这种习惯的、仿佛生来就会的触碰,对他而言就像日升月落那样理所应当。他掌心是热的,粗糙着弥漫段段深刻的掌纹,他本身就与西北的高山一样坚硬沉默,蕴含富足的力量。我不由得揉捏他的指节。他停下脚步,回身问我怎么了,我也停下,与他一上一下地站在斜坡,一根根顺过他的手指。

    “你开了好久的车。”我细心感受他指骨的硬度。

    “嗯。”他眨眨眼睛。“夫人又心疼我?”

    “怎么叫又?”我总觉得这句话里有些揶揄的意味在,干脆说,“我明明每分每秒都心疼你。”

    天空无比湛蓝,顾时夜微微仰望我,如纯净的信徒。他踩着碎石向我靠近一步,将另一只手也递给我,好像在献上送给神明的礼物。

    “那再多疼些。”

    这么大的天地都是我们的,人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怎么会有两个人路走到一半,非要在不平稳的斜坡上傻乎乎地做手部按摩呢?总之,在离那片我们向往已久的湖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们偏偏安心地互相摩挲早就触碰过无数次的轮廓。也许湖泊和远方从来就不重要。

    没有人说一句“走吧,去吧”,但一切都安静地发生。就像没有人知道我为何突然心疼他早就习惯承受压力的双手。我没给他揉完手指,他便弯下腰,我轻轻趴在他背上,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事情未完成,任他背我走下岩石铺就的道路。好像空气中有神秘的召唤,告诉我们该继续脚下的路了,像梦里那些稀里糊涂的道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只剩我和他,这种宿命与相依使我们的心被彻底打通,我能体会到他身上每一处细微的感知。我搂着他脖子,耐心地捋过他的碎发,记录他的侧脸,周边的世界我一概不知。可是他的目光看见湖泊的一刹那,他未来得及开口时,我就知道到了。

    到了。因为他的眼眸里多了我从未捕捉过的神采,因为他习惯紧抿的唇有了万分之一松懈的弧度。我是如此的熟悉他,就像湖泊熟悉她所滋润的民族。

    当他回头看向我时,我正好看向那片湖泊。湖面蓝得浑厚、虚假,波纹如篆刻般硬朗,平结得好似宝石矿脉,深幽幽地绵延,丰饶富足。鹅卵石被洗得光亮剔透,在凹陷处,汇集了细小的圆泊,蓝得更淡然苍白,结了薄冰。

    真的,像梦一样地美丽。

    走近了,水却在某一瞬间解开了伪装的枷锁,变得软绵绵,漂浮着轻盈着,像挂不住的丝绸。我们真正探寻到了所谓滋润的内核。顾时夜在稍微平整的细石地上铺开厚厚的毛毡,仔细掖齐边沿。蹲在地上的他是那样恭敬而纯粹,漂亮的手指一点点拍去偶然迷路上毡毯的碎砂石。我看见有微小沙粒钻进他圆润的指缝中间,放下手中包裹,一屁股坐在毡上,拿着他的手帮他剔。他紧挨着我坐下,俩人又没来由地一齐躺倒。天上无云,清澈得如湖泊的倒影。

    “四哥啊,你说,如果一辈子住在这里,是不是也挺好的?”

    “嗯。”

    “罢了罢了,”我叹气,“你这个大忙人,洛宁可离不了你。下辈子也许有机会。”

    “下一世么...”他呢喃重复这句话,似乎饱含带着计划的期待。

    “对啊,说不定下辈子,我俩就出生在这儿。到时候你投胎成一只小羊,我也认得出你。”

    我说这话时,窸窸窣窣撑着手肘趴在毛毡上,又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比个羊角。别说,真的很可爱,黑亮亮的眼睛,严肃的面庞,与邻家的一只黑色山羊一个模样。

    “多可爱啊,四哥想做小羊吗?咩,咩。我整日带你去最青的草地吃草,用山里的泉水替你梳毛,把野花戴在你角上。夜里冷了,我就带你进毡房,火炉子呜啦啦地响,我还能抱着你暖乎乎的身子睡觉。你的羊毛长得长长地,我就帮你剪下来,然后织成小毛衣,我一件,你一件。”

    “嗯。如果我是小羊,”他包裹住我叉开的手指,轻刮我的鼻子,“怎么还需要毛衣?”

    他这时候还要严谨。我哼一声,整个人铺在他身上,随手解开他衣服下摆几颗扣子,钻进去,又从他衣领处冒出头。他讶然一瞬,很快接受了我奇形怪状的拥抱,抬手打理我头顶蹭乱的发丝,挑眉等待我的答案。

    后背被崩到极限的大衣压得紧紧地,他重重的心跳甚至在我后背跳舞。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笑眯眯地亲吻他下巴。“给你织了小毛衣,别人就都知道你是我家的羊了。你丢了,别人能把你送回来。你吃草跑远了,我爬到高高的地方,看见你身上的色彩,隔着两个山谷也能找到你。”

    “夫人怎么知道哪只小羊是我?”

    这倒是个极好的问题,一定要严肃对待。我皱着眉头埋在他颈窝里,仔细想着。如果转世了,我记不得这一世的约定,不知道要去找他,也不知道哪只是他,这可怎么办?

    “怎么才能不忘记四哥呢?怎么才能找到你呢?”

    他也不催我,安静地拍抚我的后背,视线被毡旁的石头引去。那块淡青黄的石头有着剔透光洁的色彩,边缘处泛了一块粗糙的黑色疤痕,经过了千年万年湖水的打磨,沉淀着沧海桑田,是一块品质并不算好的普通玉石。他将其捡起,悄悄塞进口袋,又点点我聚精会神思考着的脸颊。

    “我给夫人出个主意?”

    场外嘉宾主动要求连线,我立马挺直背,又被他的大衣扯回去,只好梗着脖子看他。

    “好啊好啊!”

    “我成了...羊,见到夫人,就跟着你。你回头看我,我就对你叫。这样,你会收留我吗?”

    天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用着平直浑厚的声线讲这么可爱的话有多让人心软。

    “可是,如果有很多小羊跟着我,对我叫呢?我可是很受动物欢迎的。”

    “夫人放心,”他的语气从容,却透着满满的自信。“你身边,不会出现别的羊。”

    我顿时脑补出顾时夜牌小冷脸羊威武的后腿踹跑一只又一只想要靠近我的羊的场面,忍俊不禁。

    “真是一只霸道的小羊!”

    “嗯。”他勾起唇角,对这个评价颇为满意。

    “如果我身边有小牛呢?羊可打不过牛。”

    “那是其他羊。”

    “马?”

    “打得过。”

    “骆驼骆驼!”

    我越说越兴奋,完全不顾他压低的眉眼。直到嘴唇猛的一刺,黑绵羊大战非洲象才戛然而止。

    “夫人这么想要其他人?”

    完了,语气极其危险,呼吸非常炙热。我咽了咽口水,摇头如拨浪鼓。

    “不不不,才不要别人。”我眼珠子一转,鼓起勇气犯贱,“我是说其他动物!”

    “...嗯。”

    天地轻易地旋转,余光里琳琅满目的碎石被蓝色的天洗劫一空,眼中的一切又飞快地被黑暗收束进脑海。密密麻麻的吻像这片土地一样的富饶古老,攫取我为之心动心碎的灵魂。

    我的后脑勺被毛毡下的石头硌着,下一秒又落进顾时夜的掌心。我只好攀附他,黑色碎发在我眼前摇晃。不由得想到隔壁那只四处游荡的黑羊来。它总是卖力地舔舐盐槽里的粗盐粒,总是用灵活的唇瓣挖掘深雪覆盖下的枯草。它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因此敬重而贪求。那小小的沉默的羊啊,喜爱踽踽独行在冻结的村庄,浑身的黑毛洒满冬日糖霜。我不由得又看向眼前的顾时夜来——他迷蒙的眼睫正挂了凝结不破的眼泪——或者是我的。

    真是一只倔强又狠心的羊。

    “四哥...咬疼我了。”

    “还要别的羊?”他只放过我一瞬,又饥饿地掠夺已被啃得贫瘠的荒草。

    “才不要。你一只就能把我吃破产。”我见缝插针才护住通红的嘴唇,口齿不清地埋怨。

    “嗯。”他放过我,向来有神的双眸失了焦距,我看不见他眼中的我自己,却能穿透其中触摸放大的他。我仿佛乘着这目光遨游。他抵住我的额心,我顿时坐进一片青翠草原中,回回折折的山坡如波浪,团团云气憩于深谷,一只恬静的黑色小羊在风的照拂下晒太阳。

    这也是他想过的生活吗?哪怕只有一瞬间。

    直到他拿开我捂嘴的手,让我从他大衣里爬出去。我张开双臂伸懒腰,他坐起来贴紧我,在我唇上落了抚慰的一吻,我放松下来,挨着他轻声哼唱。

    不成调的、不知词的异族歌曲,我与他只听牧民唱过一回。他也陪我唱。对岸的山在熟睡,它太老了,是垂暮夕阳的归宿。湖泊还是那么静默地沉重,水浪不时挂住一颗岸石,留下从遥远之地带来的贺礼,又匆匆离去。对啊,世界本来就是永无止境奔跑着的,在世界之间,能够有长久陪伴的人,已是难得。

    我们围着湖散步,看枯草,看冰面,看群山。累了,又回到花毡,吃些奶制品,躺下休息。腼腆的水声爬过碎石,来到我们耳边打招呼。我们枕着伟大的古湖,与它所滋养的并肩同行的骨骼,竟渐渐地睡过去,如婴儿埋进母亲的胸怀。

    “找到我。”

    眼皮锁住虚无之前,我听见来自苍茫远处的呼唤。那样柔情,低鸣,悲怆,像家的指引。

    在梦里,我身处混沌。大地正在开裂,狂暴的海水冲进裂隙,岩石碎裂声如雷的嘶吼。我拼命稳住身影,却还是被甩进海底。寒冷与窒息包裹我,可我并不恐惧。一切的感官都成了理性的认知,我清楚地知道,这场堪称史诗的灾难后会有怎样的世界。我静静地在海水中浮沉、等待,终于有一天,太阳诞生了,一切都沉下去,或站起来。我继续舒展四肢,嵌在原始的碎片里,成为新的大地的一部分。生命在我身上来回,出生又死去,死去又归来。他们会停留,感恩,索取,反哺,但最后都会走。

    不知过去多少年,我迎来一只孤单单的绵羊。它走近我,我问它,是累了吗,是找不到家了吗,渴了吗?别担心,宝贝,我有足够清甜的水,你可以在这儿等待,一定会有人带你回家。小羊不说话,蜷缩在水岸边,舔舐湖水。它不知跋涉了多久,浑身脏兮兮的,没完没了地喝水,板结的毛如坚硬的礁石。我难过地说,是受伤了吧?可怜的小羊,你离开了羊群,可怎么活下去才好?小羊仍旧不回答。它轻轻地将两条前腿弯折,跪趴,黑色的脸庞亲吻土地。我突然觉得自己满满当当起来,好像长久以来缺失的珍宝填补归位。我问它,小羊,你在做什么?这里没有天神,你在祈求谁,你能跪拜谁呢?

    “找到我。”羊说。“你找到我了。”

    这就是梦的结尾,与入睡前耳边的声音重叠。我缓慢苏醒,天色已经暗下,粉色云霞铺在地平线,与漫天深蓝进行着奇异的磨合。我挪一挪僵硬的双腿,身上多了一层外套,顾时夜竟还在我耳边沉睡。浓黑的长睫,软和的脸庞,爱怜而敬重地在我身旁吐息。我不禁想到方才那个梦。但好像反了。我隔着毛衣抓住他有力的手臂,他下意识将我的手腕置于他心口,眉头舒展了些。我亲吻他,嘴唇陷入他面颊,仍能感觉到他血液里阵阵温热。他才应该是自天地之初就诞生的大地,在平静的表面下,熔岩无止境地沸腾,忍受风霜岁月的孤寂,等待自己遗落的心脏。我宁愿做那只风尘仆仆的绵羊。

    可我艰难地寻找过什么呢?大多数时间也不过是等待,在世界的边境徘徊,不知去处地思考着意义。直到某一天,风雪销霁,彼岸的雾里走出模糊的身影,近了,近了,收敛一身沧桑,抖落灰尘,像离家多年的旅人,敲了敲门,淡然地说一声,我回来了。

    顾时夜,你找到我了。

    幸好我也找到了你。

    我继续抚摸他手臂的各个角落,突然摸见他口袋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瞧,才知道他捡了一块石头。我轻稳地举高,叠在山缺处温柔的落日光芒上欣赏。这时他醒了,怕光直射我的眼睛,便将手张开在我视野中,使那玉石青得更为本真。

    “本想带回去,给你做个吊坠。”他说。

    “为什么是这一块?”实在在这一大片石头里算不上特别。

    “像你。”

    这还真就奇怪了。我哪天长得像石头?我不满地瞪他,他好脾气且气定神闲地回看我。最后我输了对峙,气得坐起来,接着端详平平无奇的石头。

    他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接过石头,拢在快速下降的光亮中,用视线呵护。

    “出现得很突然。”他道。“回过头,就看见它。”

    “只是这样?”

    “嗯。”

    “哪块石头出现了,你都会喜欢的嘛。巧合罢了。”我对这个解释一万个不满意。

    “我见到的是它。”玉石沾染顾时夜的体温,重新躺回我手心。

    “就只有它。”

    天空再无日光,但湖泊深处蛰伏的光亮马不停蹄地绽放。玉石的边缘镶着透明花边,莹润可爱。我摩挲片刻,放回地面,对顾时夜说,就让它在这里吧,下次再来,我们来看它。

    顾时夜没有异议,嗯一声。万物开始沉寂。

    也许明天这块石头就要随着绸缎般的水面去流浪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什么东西是会消失的,也没有物品会真正丢失,我们不过是暂时看不见它。但誓言万岁,既许下约定,无论千年万年,我们终究与它缔结了不老的契约。若永远地找不到,便要永远地寻找。契约不灭,我和顾时夜定要生生世世地携手前行。也许上一世,我和顾时夜就对它许下过这般约定,否则顾时夜为什么回头只能看见它。

    我还舍不得离开,顾时夜搂着我蜷缩,寒冷从花毡下沿着脊骨攀爬。天是崇高的,湖水无休止地寻找牧人,可黑暗才最最庞大。我们被笼罩,无言的寂寥席卷而来。玉石随命运的嘱托而倾斜,在世界诞生之初的摇篮里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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