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再见面，便是在当天晚上的班会上了。
班主任杨雪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又让同学们挨个儿介绍自己，从靠窗的第一个人开始。唐刈个子高，坐在那一列的最后一排过道处，仍是操场上那一副悠闲的样子，捧着一本书看。耳机放在桌子上，同桌收拾东西动作幅度稍大，一个不小心，耳机线便甩出去一条，垂在桌沿，来回晃动着。
不多时，轮到慕心晴，她站起身，依旧冷着一张脸，嗓音却反差的软糯。
“慕心晴。”
三个字说完，便坐下。
班里静默了几秒钟，还是班主任打了个圆场，把她名字是哪三个字告诉了大家，然后请下一个同学接着介绍自己。
唐刈抬起头，一眼就锁定了坐在前排的慕心晴，整个人和他白天见到时一样，浑身上下透着疏离。
原来她和他是同班同学。
她的声音可比她冷冰冰的一张脸让人舒服多了。
唐刈笑了笑，低头接着看书。
高中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其他都不必在意。数理化语英生六门课程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填补得满满当当，似乎就连睡觉，脑子里梦到的也是各科老师留下的试卷。如此努力之下的结果就是——两年里，十班理所应当的连续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而慕心晴和唐刈再没说过一句话。
慕心晴在班里就是一个小透明，成绩一般般，长相一般般，交往一般般，学校有什么活动，她也从来不过问、不参与，而唐刈，则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让人羡慕又嫉妒。
本来一个外貌出色、行事周到、待人温和的男生就挺引人注意的了，偏偏他还成绩好，能力高。
自从开学的第一次班会上被班主任任命为班长后，以后的每一次换届选班委，他都以全票通过连任，学校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个，各科老师听说后自然对他高看一眼，有意无意地照顾。基本隔个两三天就会有女生出现在班级门口，羞答答地递给他一封粉色情书，学校为此加强了早恋教育，意外地抓到了好几对。班主任找他谈话，试探过他的想法，又隐晦地表达希望他能专心学业，不要被无聊的事打扰，唐刈说他知道，班主任点点头，这个问题就此揭过。
若不是之后的那一次偶然，两个人怕是同班同学三年，都不会再有交集。
转眼已是高三前的暑假。
在学校养成的午休习惯，回到家这几天还没调整过来，吃过午饭后，慕心晴抱着一本书，不多时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客厅里的几个女人吵醒的，细细一听，是一道哭诉的女声和两道安慰声。
慕心晴知道，那是母亲又在向她的姐妹抱怨自己的丈夫了。
她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入目是极致的苍白，耳边是隔着门的嘈杂。
原来是父亲又醉酒了，母亲这么多年仍不习惯他这样，于是两人大吵一架，父亲回屋睡觉，而母亲一腔怒火未消，被上门来的两姐妹看了个正着，索性哭个痛快。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两个姨妈，因为她好像总能轻易地看出她们眼中包裹在怜悯之下的不屑，每一次眼神交汇，她好像总能听到她们在心里说：看，这一家人多悲哀！看，这家的孩子多可怜！
当然，她也不喜欢父亲的狐朋狗友，除了抽烟喝酒，她很少听到他们这一群有妻儿老小的大男人能聊什么有益家庭和事业的事情。父亲的每一次酒醉都是家里大吵的前兆。
这么多年，慕心晴从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点书上描绘的夫妻、爱人之间的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互扶持、琴瑟和鸣，自她有记忆起，她看到的就只有这样毫无意义又屡次三番的争吵。
而她早已疲于应对。
可客厅里的人的话题，早已转到了她身上。
一人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上牙不碰下牙的？别总是吵，你让心晴夹在中间多难受！”
一人说：“可不是！你要实在不喜欢，就再等等，等心晴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你们娘俩在外面逍遥去，哪管他干什么！”
母亲说：“你们以为我不想？这父女俩，没有一个指望的上的！一个除了喝酒，四六不管，一个成天只知道看书，要是成绩好也就罢了，可她那分数，能进什么好大学？白瞎了我为她打算好的工作！”
一人说：“这么早就开始考虑工作的事了？”
一人说：“选了什么工作？”
母亲说：“就家附近的一个单位，我一早就看好了，人家要求的专业，高中得学理科才行，这不，中考填志愿的时候就让她报的理科班，等进了大学，就让她好好准备考试，一切我都打算好了。可这丫头不争气啊！在班里排名中下，更别提年级排名了。还是你们两家的孩子好啊！男孩子，能闯，以后考大学、找工作都不用你们操心，哪像我家，是个女孩子，时时刻刻得担心着。”
两人便笑：“也不知道是谁，当年生了个女儿，高兴的呀，连你家老慕偷摸喝酒都懒得管了！”
母亲便说：“当初一家只能要一个，能有就高兴了，还在乎男孩女孩！”
卧室的门终究太薄了，隔不断外面的嬉笑，慕心晴再听不下去一个字，起身换好衣服拿起背包就往外走。到了客厅，跟两位姨妈打声招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母亲连忙喊她：“去哪儿啊？”
“图书馆。”
可平日里总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书，在此刻却丝毫发挥不出作用。她盯着那一页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心里却空旷的害怕。
慕心晴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墙往外看，路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却又平凡得不为人所知。
他们也会像她这样吗？不管怎么努力，都达不到母亲的要求，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得来的又是无尽的抱怨和指责。
从小母亲便不喜欢她哭，只要她一哭，母亲就会大着嗓门训斥，厉声告诉她三个字：“憋回去！”然后她便十几年没再流过一滴泪，母亲又说她太过倔强，不像别家女儿贴心。
从小母亲便要求她要讨人喜欢，于是她处处忍让，到最后反倒让人得寸进尺，失去了太多之后，母亲又说她不懂变通和自卫。
从小母亲便督促她学习，日日夜夜说要她超过姨妈家的两个表哥，可她实在不擅长理科，每日挑灯夜读也无法取得优异的成绩，母亲又说她脑子不开窍，读书不用功。
经过漫长的岁月，她终于沉默下来，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躯体，内里却开始腐朽，就像一颗橘子，只有扒开最外面那层黄澄澄金灿灿的皮，才能看见里面的溃烂是何等的不堪。
她也曾努力过，可她天生便不是母亲期待的那种孩子，可她的努力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
啪——
慕心晴骤然合上手里的书，起身走到书架纵列里，把书放回原位，抬头看到一本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放在书架的上层，心里盘算了一下高度，觉得努努力应该可以够到，于是抬起手臂踮起脚——还是差了两厘米。
她一时想要放弃。对于她来说，遇到超出自己处理能力范围内的事，放弃远比坚持更加容易且舒心。
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地便取下了那本诗集，她的视线随着书一寸一寸移动，却恍然发现，来人竟是唐刈。
他站定在她的身侧，身如青竹，斯文温雅，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
“喜欢这本？”
慕心晴点头。
唐刈一面笑着把书递给她，一面摊开另一只手。
慕心晴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他笑道：“规矩我懂，两清嘛！”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天色骤然变暗，雷声重重，乌云滚滚，雨不知疲倦地落，仿佛没有尽头。
慕心晴怔怔地看着他的手，一下子竟恍惚以为时间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她和他初见时的场景。
耳边尽是他温和又打趣的腔调，和着他总是明朗的笑，那俊朗的眉宇在此刻显得更加温柔了，慕心晴离开家时的满腔酸涩刹那间竟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骤然下沉的心跳。
她一向不在意这些。
她一向不记得这些。
她不应该记得这些的。
慕心晴不再看那本书，转身离开。
“你不要书了？”唐刈愣住，随即哭笑不得地拉住她的手，“我不是真的向你要钱。”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慕心晴，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怪他会这样想，慕心晴在班级里向来独来独往，对旁的一概不理。他记得上个月班里有个女生过来找她商量换座位的事，女生说了半天话，她也看了人半天，然后问道：“你是谁？”一瞬间，那个女生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却听慕心晴讷讷道：“记得。”
再怎么不喜欢与人交流，在班级里耳朵也闭不上，每天听人念他的名字千八百遍，想忘也忘不了。
“哦。”
闻言，唐刈抿着唇笑，可慕心晴接下来的动作，让他明亮的心情顿时增添了几分无奈。
班主任杨雪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又让同学们挨个儿介绍自己，从靠窗的第一个人开始。唐刈个子高，坐在那一列的最后一排过道处，仍是操场上那一副悠闲的样子，捧着一本书看。耳机放在桌子上，同桌收拾东西动作幅度稍大，一个不小心，耳机线便甩出去一条，垂在桌沿，来回晃动着。
不多时，轮到慕心晴，她站起身，依旧冷着一张脸，嗓音却反差的软糯。
“慕心晴。”
三个字说完，便坐下。
班里静默了几秒钟，还是班主任打了个圆场，把她名字是哪三个字告诉了大家，然后请下一个同学接着介绍自己。
唐刈抬起头，一眼就锁定了坐在前排的慕心晴，整个人和他白天见到时一样，浑身上下透着疏离。
原来她和他是同班同学。
她的声音可比她冷冰冰的一张脸让人舒服多了。
唐刈笑了笑，低头接着看书。
高中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其他都不必在意。数理化语英生六门课程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填补得满满当当，似乎就连睡觉，脑子里梦到的也是各科老师留下的试卷。如此努力之下的结果就是——两年里，十班理所应当的连续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而慕心晴和唐刈再没说过一句话。
慕心晴在班里就是一个小透明，成绩一般般，长相一般般，交往一般般，学校有什么活动，她也从来不过问、不参与，而唐刈，则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让人羡慕又嫉妒。
本来一个外貌出色、行事周到、待人温和的男生就挺引人注意的了，偏偏他还成绩好，能力高。
自从开学的第一次班会上被班主任任命为班长后，以后的每一次换届选班委，他都以全票通过连任，学校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个，各科老师听说后自然对他高看一眼，有意无意地照顾。基本隔个两三天就会有女生出现在班级门口，羞答答地递给他一封粉色情书，学校为此加强了早恋教育，意外地抓到了好几对。班主任找他谈话，试探过他的想法，又隐晦地表达希望他能专心学业，不要被无聊的事打扰，唐刈说他知道，班主任点点头，这个问题就此揭过。
若不是之后的那一次偶然，两个人怕是同班同学三年，都不会再有交集。
转眼已是高三前的暑假。
在学校养成的午休习惯，回到家这几天还没调整过来，吃过午饭后，慕心晴抱着一本书，不多时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客厅里的几个女人吵醒的，细细一听，是一道哭诉的女声和两道安慰声。
慕心晴知道，那是母亲又在向她的姐妹抱怨自己的丈夫了。
她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入目是极致的苍白，耳边是隔着门的嘈杂。
原来是父亲又醉酒了，母亲这么多年仍不习惯他这样，于是两人大吵一架，父亲回屋睡觉，而母亲一腔怒火未消，被上门来的两姐妹看了个正着，索性哭个痛快。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两个姨妈，因为她好像总能轻易地看出她们眼中包裹在怜悯之下的不屑，每一次眼神交汇，她好像总能听到她们在心里说：看，这一家人多悲哀！看，这家的孩子多可怜！
当然，她也不喜欢父亲的狐朋狗友，除了抽烟喝酒，她很少听到他们这一群有妻儿老小的大男人能聊什么有益家庭和事业的事情。父亲的每一次酒醉都是家里大吵的前兆。
这么多年，慕心晴从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一点书上描绘的夫妻、爱人之间的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互扶持、琴瑟和鸣，自她有记忆起，她看到的就只有这样毫无意义又屡次三番的争吵。
而她早已疲于应对。
可客厅里的人的话题，早已转到了她身上。
一人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上牙不碰下牙的？别总是吵，你让心晴夹在中间多难受！”
一人说：“可不是！你要实在不喜欢，就再等等，等心晴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你们娘俩在外面逍遥去，哪管他干什么！”
母亲说：“你们以为我不想？这父女俩，没有一个指望的上的！一个除了喝酒，四六不管，一个成天只知道看书，要是成绩好也就罢了，可她那分数，能进什么好大学？白瞎了我为她打算好的工作！”
一人说：“这么早就开始考虑工作的事了？”
一人说：“选了什么工作？”
母亲说：“就家附近的一个单位，我一早就看好了，人家要求的专业，高中得学理科才行，这不，中考填志愿的时候就让她报的理科班，等进了大学，就让她好好准备考试，一切我都打算好了。可这丫头不争气啊！在班里排名中下，更别提年级排名了。还是你们两家的孩子好啊！男孩子，能闯，以后考大学、找工作都不用你们操心，哪像我家，是个女孩子，时时刻刻得担心着。”
两人便笑：“也不知道是谁，当年生了个女儿，高兴的呀，连你家老慕偷摸喝酒都懒得管了！”
母亲便说：“当初一家只能要一个，能有就高兴了，还在乎男孩女孩！”
卧室的门终究太薄了，隔不断外面的嬉笑，慕心晴再听不下去一个字，起身换好衣服拿起背包就往外走。到了客厅，跟两位姨妈打声招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母亲连忙喊她：“去哪儿啊？”
“图书馆。”
可平日里总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书，在此刻却丝毫发挥不出作用。她盯着那一页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心里却空旷的害怕。
慕心晴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墙往外看，路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却又平凡得不为人所知。
他们也会像她这样吗？不管怎么努力，都达不到母亲的要求，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得来的又是无尽的抱怨和指责。
从小母亲便不喜欢她哭，只要她一哭，母亲就会大着嗓门训斥，厉声告诉她三个字：“憋回去！”然后她便十几年没再流过一滴泪，母亲又说她太过倔强，不像别家女儿贴心。
从小母亲便要求她要讨人喜欢，于是她处处忍让，到最后反倒让人得寸进尺，失去了太多之后，母亲又说她不懂变通和自卫。
从小母亲便督促她学习，日日夜夜说要她超过姨妈家的两个表哥，可她实在不擅长理科，每日挑灯夜读也无法取得优异的成绩，母亲又说她脑子不开窍，读书不用功。
经过漫长的岁月，她终于沉默下来，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躯体，内里却开始腐朽，就像一颗橘子，只有扒开最外面那层黄澄澄金灿灿的皮，才能看见里面的溃烂是何等的不堪。
她也曾努力过，可她天生便不是母亲期待的那种孩子，可她的努力在命运面前不堪一击。
啪——
慕心晴骤然合上手里的书，起身走到书架纵列里，把书放回原位，抬头看到一本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放在书架的上层，心里盘算了一下高度，觉得努努力应该可以够到，于是抬起手臂踮起脚——还是差了两厘米。
她一时想要放弃。对于她来说，遇到超出自己处理能力范围内的事，放弃远比坚持更加容易且舒心。
一只手突然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地便取下了那本诗集，她的视线随着书一寸一寸移动，却恍然发现，来人竟是唐刈。
他站定在她的身侧，身如青竹，斯文温雅，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
“喜欢这本？”
慕心晴点头。
唐刈一面笑着把书递给她，一面摊开另一只手。
慕心晴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他笑道：“规矩我懂，两清嘛！”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天色骤然变暗，雷声重重，乌云滚滚，雨不知疲倦地落，仿佛没有尽头。
慕心晴怔怔地看着他的手，一下子竟恍惚以为时间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她和他初见时的场景。
耳边尽是他温和又打趣的腔调，和着他总是明朗的笑，那俊朗的眉宇在此刻显得更加温柔了，慕心晴离开家时的满腔酸涩刹那间竟全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骤然下沉的心跳。
她一向不在意这些。
她一向不记得这些。
她不应该记得这些的。
慕心晴不再看那本书，转身离开。
“你不要书了？”唐刈愣住，随即哭笑不得地拉住她的手，“我不是真的向你要钱。”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慕心晴，你……记得我是谁吗？”
不怪他会这样想，慕心晴在班级里向来独来独往，对旁的一概不理。他记得上个月班里有个女生过来找她商量换座位的事，女生说了半天话，她也看了人半天，然后问道：“你是谁？”一瞬间，那个女生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却听慕心晴讷讷道：“记得。”
再怎么不喜欢与人交流，在班级里耳朵也闭不上，每天听人念他的名字千八百遍，想忘也忘不了。
“哦。”
闻言，唐刈抿着唇笑，可慕心晴接下来的动作，让他明亮的心情顿时增添了几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