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禺元历十八年冬,国内最后一波臣子叛乱被血腥镇压。仅两年时间,朝内大臣更换大半,摄政王夙常之名震慑天下,其一手操纵死者之傀儡秘术更令人谈之色变。然而最令世人不解的是,几乎架空整个皇室大权的摄政王并无丝毫谋逆之意,对当今女帝可谓忠心耿耿。

    “除了这摄政王之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繁复奢华的雕花木栏下,披着厚重月白狐裘的年轻女帝目光远望窗外,簌簌白雪落在她同样莹白的脸上,转瞬融化时仿佛一滴清泪融于眼角。

    “近日边境小国动乱不断,请陛下准臣领兵讨伐。”

    依旧避而不答的问题,她并不意外,愈发摄人心魄的琥珀色瞳孔中倒映着男子如影子般的身影。

    夙常面色冰冷,许久才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好。”

    摄政王夙常前往境外数月,各附庸国都已诚惶诚恐,纷纷觐朝谢罪。而夙常似乎并不打算收手,傀儡之术运用的炉火纯青之时,北禺军队已直指南方与其平分秋色的南楚王朝。

    夜凉如水,月色幽暗,如薄雾般笼罩着晶莹剔透的皑皑霜雪。华丽如昔的宫殿内,谢知颐在闪烁的烛光下仍批改着堆积成山的奏章,眉眼沉静姝丽,此刻却隐隐透着一股戾气。

    “请陛下下令摄政王班师回朝”

    “请陛下下令撤兵回复我军元气”

    “……”

    “啪”的一声,最后一本奏章被合上,连带着之前的数本被一齐扔在了地上。

    她面上看不出喜怒,一旁的宫人却深知其与摄政王几乎如出一辙的喜怒无常,于是迅速交换了眼色将地上的奏章捡起撤走,矮桌上的烛台明明灭灭,半隐在黑暗中的少女面容却无端让人生出森森寒意。大殿之中逐渐趋于死寂,烛台中的火焰闪烁几息后竟直接熄灭,耳边传来阶下宫女压低的惊呼与告罪声。谢知颐闭上眼揉了揉额角,心中的不安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夙常要做的事,她从来都无法阻挡。她虽不能理解他的心急,却也明白,只有这个人,才会无条件的帮助她。

    像是为了验证某种猜想般,烛台被重新点燃的瞬间,殿外便传来禁卫军稳健的脚步声:“陛下,前方探子来报。”

    “传。”谢知颐微僵了身体,看向随即走进来的人,敛下心神问道“何事?”

    “启禀陛下,南楚也出现了熟习傀儡术之人。”

    大殿之中仿佛一时静止了一般,阶下的探子微微抬眼,便见九五至尊的龙椅之上,少女低眉敛目,似是在认真思考什么,气氛一时沉寂,直到谢知颐重新抬起头,却是看向身旁的内监总管:“速备车马,明日一早前往我军驻扎之地。”顿了顿,目光复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派祥和的皇宫夜景:“朝中诸事暂由左丞代掌。”

    北禺与南楚相去甚远,舟车劳顿,足足花费了半月才到达。谢知颐披着狐裘,在岭南的天气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绵延数里的营长外将士跪倒了一片,乍一看到甚为壮观。谢知颐并不停留,淡淡示意后便径直向夙常的营帐走去。

    帐外并无看守之人,不仅如此,这方圆半里的空地上也只有这么一个帐子。当真怪异,谢知颐轻叹一声,走入帐中。

    男子终于换下了死气沉沉的黑袍,一身墨金色战袍更显英武,只是那面具下的眼眸依旧古井无波:“陛下怎么来了?”

    “我听闻你有危险。”

    夙常整理衣袖的手一顿,随机似笑非笑地冷淡目光便向她看来:“谢陛下关心,臣惶恐。”

    谢知颐望向地面的目光微凝,随即不以为意地抬起头:“你可有把握赢他?”

    夙常淡然不语。

    放于身侧的手握紧复又松开,帐中二人各怀心思,谁都未再开口。

    许久,谢知颐轻轻叹息,抿唇望向窗边静默而立的男子:“淮阴族之人已经出山。”

    听闻此话,夙常嘴角却是勾起一抹僵硬的笑意,谢知颐微怔,便见男子已然转身向她走来:“陛下打算怎么做?”

    “有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既已出山,斩草除根方能永诀后患。”

    比常人冰冷了数倍的指尖触上了她的眼角,令她下意识的向后瑟缩。夙常却不在意,苍白而冰冷的指尖将少女散乱的鬓发挽到耳后。温热的触感,不像他,一副冷冰冰的死人般的躯体。夙常自嘲一笑,低眸对上少女闪躲的视线:“陛下当真青出于蓝,生母的本族也可毫不在意地抹杀。”

    “他们对母亲并未留过半分情面。”谢知颐面色有些不悦,夙常冷淡一笑,转身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臣先为陛下安排营帐。”

    谢知颐一人站在偌大的营帐之中,静默的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眉头深深蹙起。

    岭南的夜晚较之中部地区要温和了许多,营帐中湿热的气候令人昏昏欲睡。谢知颐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夙常虽已驻扎再岭南边境十余天,却并未曾与其交战。而朝堂之中亦是一片风平浪静,夙常这两年的手段可见一斑。

    单手撑住面颊,谢知颐将目光移向帐外,他又在等什么呢,是有了足够的把握,还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夙常受伤的消息传来之时,已是半月之后,手中杯盏落地发出惊响,谢知颐沉下脸色前往最后方的营帐。中央王朝摄政王夙常仅率五万骑兵便攻破南楚主城并手刃一名傀儡师之事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播开来,夙常二字再次一战成名。

    谢知颐闯入营帐之时,仅着白色里衣的男子正斜靠在床榻之上,比平常更加苍白的面色看起来像座玉白雕塑般脆弱。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指上的血色戒环,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只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仍带着面具的脸转向她却并未言语。

    原本满腔的怒火顷刻间消散了大半,谢知颐无奈蹙眉:“为何要瞒着我?”

    “陛下指哪一件。”男子眸光扫向四周,侍卫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我是皇帝。”

    “所以?”

    “你这是擅自行动。”

    “陛下。”夙常起身,拿过屏风上的黑色长袍披于身侧,愈发冰冷的目光透过银质面具直直的望进她的眼底:“在臣看来,结果更为重要。”

    谢知颐一怔,随即垂眸轻笑,这才是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是她最信任之人,亦是她最难以接近之人。飞快地掩去眼底一抹苦涩,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已转回身地男子:“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说罢快步离开了营帐,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一般。

    极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夙常睁开了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血红色的指环发出一闪而逝的红光,心脏处一阵抽搐般的疼痛,苍白的指尖抚上胸口,嘴角溢出星星点点的血迹,长眉蹙起,那双黯沉的眸子褪去冰冷,只剩下难言的挣扎与悲凉。

    南楚主城被攻陷,各附属州郡守卫大多仓皇逃窜,剩余世家大族纷纷示好归顺。中央王朝军队率先进驻王城清理残余,次日,女帝谢知颐与摄政王夙常进入皇宫。

    皇室子弟大多被囚,朝中官员除归降外全部斩杀。偌大的地牢之中关押着曾养尊处优,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一双双怨毒不堪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却又对她身旁的男子充满畏惧,谢知颐并不理会:“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杀。”夙常阴冷的声音仿佛刺激了牢内众人,一时愤恨辱骂求饶之声此起彼伏。

    谢知颐脚步微顿,却是被角落处的一间牢房吸引了视线。只因那里端坐于地的男子太过平静,一袭雪衣过分干净整洁,在如此阴暗肮脏的地牢中更与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子面容清俊,气质温润,然而令她在意的,是男子眼角处淡红色的花纹状印记,令他原本温和的面孔偏生出邪性。

    旁人不知,但母亲生前却无意间透露过,淮阴族嫡系弟子身上都生有一朵花纹状印记,只是每个人的位置不尽相同,母亲的左肩上就有一朵一模一样的印记。

    她缓缓停下脚步,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男子:“夙常。”

    夙常脚步微顿,并未言语。

    “我要他。”纤长的手指指向角落里的白衣男子,夙常眸光微怔,淡淡扫了一眼她所指的方向,而后便复又向她看来,气氛一时冷凝,而那白衣男子依旧未曾动容,仿佛一切与他毫无相干一般。

    二人目光在空中静静对峙片刻,夙常随即继续向前走去:“好。”

    低哑的声音尚还留在空中,谢知颐抬眼,眸中情绪不明。

    经过简单修整后的皇帝寝宫灯火通明,暗金色的流苏纱帐自大殿顶端倾泻而下,层层薄纱遮掩缠绕中,一玉白广袖长衫的男子静默而坐,墨色的瞳孔中不见丝毫局促之色。

    殿门推拉之声响起,他的目光落在缓步走来的少女身上,淡金色的宫装及其耀目,尚还留有一丝稚气的面容肖似故人,清丽无双。温润的眸中划过一道淡淡的笑意,他站起身,弯腰行礼:“微臣沈邺。”

    谢知颐脚步微顿,扫了一眼殿内景象,便径直走向窗边漆红的木桌旁,茶盏温热,氤氲起徐徐雾气。“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沈邺淡淡一笑,亦走至她对面的矮塌旁坐下:“陛下与您的母亲很像。”指尖挑过一旁温热的白玉壶,将斟好的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许久,她只静静的盯着面前的茶盏,眼睫微垂在眼底扫下淡淡的阴影,离得近了便能隐约看到眼下脂粉也遮盖不住的乌青,似乎很久未曾安稳休息了。她不接,他便始终保持着这般姿势,甚至唇边的笑容都未曾改变,丝毫不见不耐。

    岭南的冬日并不寒冷,可夜风沿着窗棂拍打着裸漏在外的肌肤,却还是让她感到了侵入骨髓的寒意,终于,她抬手缓缓接过男子手中的茶盏,转了一转,目光却遥遥望向窗外:“世人皆视母妃为朝中禁忌,从不在人前提起,方才乍然听你提及,倒是有些新奇。”

    停顿片刻,谢知颐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关于她,你知道多少?”

    沈邺仍旧笑着,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影响他的心绪。他极快答道:“幼时有幸见过,她天资极高,十二岁便被族长收为关门弟子,可惜后来因触犯族规而被驱逐,族长因此一病不起,直至五年前病逝”。顿了顿,他复又道:“族中众人皆以为落云师姐在被逐之时便已死去,直至……你的出现”。

    “因为夙常?”

    沈邺但笑不语。

    夜渐渐深了,谢知颐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眶轻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那你呢?若我没有记错,淮阴族之人不可轻易出山,还有那名已死的傀儡师,又是怎么回事?”

    “我?”他轻笑“我是自愿被废,总归不过是个外门弟子,不甚重要,因而能够从中全身而退,而那名傀儡师不过是我用来试探淮阴族的幌子罢了。”

    “既已隐藏的天衣无缝,又为何告知我真相?”谢知颐淡淡抬眸。

    “我想活下去,而陛下不会收无用之人。”明明是示弱的话语,被他说起来却如此坦荡。谢知颐有了些兴趣:“哦?那你且说说看?”

    “贵国摄政王夙常之名声震天下,想必陛下早已将淮阴一族视为心腹大患,只可惜,对其知之甚少。”

    谢知颐垂眸浅笑:“你很聪明,不过,留与不留随你,我不会强求。”

    杯盏中的茶已有凉意。雕花的木窗半开,微凉的夜风送来远方响起的悠悠钟声。巡视的卫队划着整齐的步调,泛着冰冷光泽的铁甲映照着寂寂月色。

    再向前,是皇宫正中央的一处几丈高的石制方台,较之周围的建筑高出很多,大概是岭南王族为观星所建。而此刻方台之上却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连帽的黑色披风将其整个包裹其中,微风扬起衣袂,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他为何在那?谢知颐蹙眉,站起身来。

    “淮阴族不会放任傀儡师流落在外,若不将其铲除,摄政王便会有危险。”沈邺淡淡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便见男子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窗外:“夜已深,陛下早些休息。”

    脚步声渐远,守在殿外的侍女小心翼翼走进准备侍奉就寝,却见女帝目光遥望窗外,若有所思。许久,木窗被轻轻合起,轻快的脚步声自耳畔划过。她们抬起头,只见到那一抹消失在殿门前的淡金色裙摆。

    月华如水,夜色幽凉,比起中原地区却温和了太多。方台下长长的石阶泛着幽绿的光,质地坚硬,踏上去隐隐有些声响。方台的高度足够眺望大半个皇城,令人微微眩晕。不远处迎风而立的男子仍旧静默如雕塑一般。谢知颐无言站在了他身旁一步之遥处。高处的风有些大,墨黑的帽檐遮住了他的侧脸,亦阻挡了她的视线。

    方台之下偶尔经过的巡逻卫兵面容肃穆,宫殿外的宫女轻声嬉笑着更换了烛台,只有高高的宫墙外仍是未知,低鸣的雁却带回了远方逝去已久的思念。

    不知为何,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些被她刻意忘却的记忆却从四面八方浓稠的夜色中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席地而坐,亦想像寻常人家的子女般放任愁绪纷飞,想在父母的身边承欢膝下,想兄友弟恭,想在一个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遇见自己的良人。可每当思绪回笼,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个想象中的世界,需要自己亲自去创造。于是,过往种种皆成虚妄,她在这个漫长而冗沉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一切所爱所想。

    从未奢望过权力,亦缺少杀伐果决的胆色与谋略。很累,很冷,不甘,遗憾。她垂下头,清风卷起衣角,却带不走这满身血腥与污秽。

    “待淮阴一族平定,岭南后方便不足为惧,陛下无需为此忧心。”熟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有些浅淡,听起来便少了几分冷漠。

    谢知颐仰起头,正好撞进男子面具后垂下的黑眸,夜色浓重,她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之后呢?平定之后,又要如何?”

    夙常微怔,负手移开目光:“路,已经铺好,未来,还要看陛下自己。”

    “你也会离开吗?”少女的话听不出起伏,夙常并未回答,只从黑袍中伸出手:“地上凉,起来吧。”

    黑色的袖袍映衬着苍白的手指,根根修长,骨节分明,血红色的戒环光华流转。男子因伸出手的动作而微敞的披风下纯黑色的腰带银丝勾勒,而他的身后,浩瀚的夜空繁星璀璨。属于少女的纤瘦而小巧的手掌同样伸出,掌心处传来冰凉的触感,令她清醒,更令她依赖。

    辽远的夜空中飘来乐师浅淡的吟唱。寂静的长亭深处转瞬即逝的温暖仿佛就能够珍藏到永远。

章节目录

囚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鱼意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鱼意知并收藏囚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