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禺元历十九年春，摄政王夙常率兵前往西域隐世古族淮阴族所在之地，女帝谢知颐留驻王城。
冰消雪融，枯木逢春，岭南王城经过一番休整，俨然已与中央王城格局相当。万里春光萦绕指尖，只是心间却隐隐发凉。
皇宫御花园，巨大的假山中部被开凿出座椅的弧度，幽绿的鹅卵石透着清凉，被参天古木掩映其中。汩汩溪流自石桌下流过，激起阵阵涟漪。
月白的衣袖沾染了些许水渍，风姿俊逸的男子落座于石椅之上，随手拾起几颗鹅卵石置于桌上细细擦净。犹带笑意的眼眸却落在对面垂眸静坐的少女身上：“陛下已在岭南居住了两月有余，就不担心朝中异动难以掌控？”
谢知颐唇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便看看谁有这个胆量。”
沈邺轻笑，不置可否。
“沈邺。”男子抬眸，等待下文。
“他们现下应到哪里了？”少女眉间紧蹙，似乎这一阵子她都是如此烦躁不安。
沈邺抿唇垂眸：“西域与南楚相去甚远，大抵还需半月方能抵达。”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使心中更加慌乱，清晰的心跳声伴随着血液的流动在耳畔无限放大，怎会如此？谢知颐当即起身，咬唇道：“备马，我去找他。”鎏金宫装在日光下华丽的眩目，此刻却映衬的少女的背影越发仓皇狼狈。
“陛下。”沈邺适时起身，收敛了笑意：“摄政王既不愿让陛下同去，陛下又何必犯险。”
谢知颐脚步微顿，并未回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两年来，他有危险时，我都会有所预感。”掌心抚上胸口，指尖随心脏颤动：“我……只是想以谢知颐的身份前去，看看他。”而不是北禺的女帝。
许久，身后静悄悄的，只余溪流潺潺声清脆悦耳。
“你会后悔。”微风扬起发丝，身后的男子难得凝重，带了警告之意。她却微微扬唇，仰起头，璀璨的日光映在眼底，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此刻破土，萌芽。也许她这一生都没有如今这般坚定，她要见到他，现在。
打点好一切，谢知颐暗中出城，呼啸的狂风穿过耳际，骏马嘶鸣，衣袂翻飞。高耸的城墙之下，身姿纤瘦的少女被长长的斗笠遮住面容，手中长鞭扬起，却听身后城门洞开，马蹄声渐进。
“你怎么来了？”
白衣青年扬眉浅笑：“他要我护你周全，既然陛下一定要去，我只能与陛下同行了”
谢知颐感激一笑，随即策马而去，紧随其后的沈邺却笑容散去，神色黯淡。
淮阴族地处西域边寒之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幽深的丛林，浓郁而高大的古树上漂浮着诡异的黑色雾气，而树林两侧皆被一大片漫无边际的沼泽地包围，处处透着死寂的压抑感。唯有正前方杂乱的草丛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一直通向漆黑无边的丛林深处。
接连数日的赶路令谢知颐身心俱疲，察觉到肩侧被人轻拍一下，她回头，只见沈邺的目光却是望向左侧深不可测的沼泽地：“跟上我，会节省一些时间。”
跳下马，双脚踏在泥泞的土地上软绵绵的仿佛踩空一般，而面前的沼泽显然没有一条可以通往彼岸的道路。她转头想要询问，却见沈邺五指以诡异的姿势翻转，顷刻间，沼泽旁原本四处散落的沾满污泥的水草以极快的速度一圈圈缠绕上他们的双足直至小腿。她讶异的望向身旁的男子，却见他安抚一笑：“万物本是一体，植物要比人类好控制的多。”话落，那透着瘆人凉意的水草便径直带着他们浮向对岸，在漆黑粘稠的沼泽上如履平地一般。
天边残余的晚霞渐渐消退，浓稠的黑暗开始逸散在这座犹如城池般的淮阴古族所在之地。诡异的撕咬声响彻耳畔，夜风吹过，令人止不住的发抖。而眼前的场景亦足够令她震撼。
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双目深陷，残肢断臂散乱一地，源源不尽的暗红的鲜血夹杂着腐肉从他们身上坠落，腐败而腥臭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在这炼狱般的场景之中，不远处巨石之上静立的黑袍男子便显得格外醒目，淡漠而阴冷，除去外形，竟与那些傀儡的气息相差无几。
“现下知道为何他从不愿你随他上战场了吗？”沈邺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谢知颐强忍恐惧朝夙常走去，那些傀儡仿佛看不到他们似的，只相互缠斗在一起，没有兵器，亦毫无章法，只拼命撕咬对方身上的血肉，直至将对方的心脏挖出。
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倏然，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向她砸来，双眸猛地瞪大，溢着白色脑浆的半个头颅令她直接愣在了原地。温热的鲜血溅在斗笠前的面纱上，一双手却猛然从身后伸出将她转了个方向带离原地。
过分阴冷却令她安心的怀抱，斗笠掉落在地，那双手正轻轻环在她的肩上，宽大的黑色披风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护在他怀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穿透耳膜，她缓缓阖眸，仿佛贪恋这一瞬的温暖。
“你不该来。”头顶传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谢知颐退开几步，眼中带着少有的坚定。
夙常皱眉，一向古井无波的瞳孔中却隐隐划过一丝无奈，转身离开：“呆在这儿，不要进去。”
前方的傀儡战大抵已经分出了胜负，漆黑的石门轰然打开，不见边际的丛林中传来响动，刀剑铮鸣，数千精兵整齐的列队而出，跟随夙常进入城中。
月色冷然，洒下冰冷的余晖，原本稍稍安定下的心脏又像被人紧紧扼住一般，怎么会这样？再次吃力地抚上胸口，她迟疑地迈动脚步想要跟上。
方才走出两步，却被一股并不温柔地力道抓住手腕扯了回来：“既已见到他了，便到此为止吧，我想你的母亲若在，一定不会想让你去送死。”沈邺的眼中带着与手上力气毫不相衬的温和神色。
谢知颐顿了顿，终于讽刺一笑：“你与母妃究竟是何关系？”
敏锐地察觉到男子一瞬间地僵硬，她拂开了沈邺抓着她的手：“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感觉的到，你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良久的沉默，沈邺眼底的温柔逐渐沉寂，面上浅淡的笑意却依旧不改：“陛下多虑了。”
“母妃生前和我提起过一个人，一个小男孩。”谢知颐静静地盯着他“那个男孩，便是你。”
夜色渐深，空荡而阴森地空地上只余风声穿过耳际。
仿佛终于释然，沈邺轻轻阖眸：“幼时我母亲因与外族人相恋而被族长亲手处决，只有她在那之后仍愿接近我，帮我走出心结。她那时就如你现在这般年纪。她之于我，如师如友亦如长姐，只是这样的人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想要救她离开，最终也只得了比她更为严酷的惩罚。”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眸中仿佛印刻了实质性的悲痛：“知颐，你母亲她也许做错了事，但，你不要怪她，她从前，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沈邺叹息般的声音落下，四周一时极静，谢知颐出神地望向隐藏在夜色中的石门。世人皆知深宫之中心狠手辣，害人无数的宠妃落云，却不知那隐世的古城中所埋葬的她的青春年华。岁月不停，时过境迁，那曾笑靥如花的少女究竟是何原因变成了宫闱之中的刽子手，不会有人得知了。而那看似恐怖的古城中，娇艳明媚的少女和稚嫩瘦小的少年，亦被卷入了这场时光的洪流之中，再不会归来。
微闭双眼，她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阻止我进去了吗。”
“罢了。”沈邺淡淡摇头：“即便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你也自会知晓。”
他笑了笑，却让人越发觉得变体生寒：“傀儡之术并不仅限于控制死物。以他人心头血肉为祭，倾召唤者之性命，亦可控制活人心智，予其使命，将其变为活死人之躯，与被食心头血肉者心脉相连，终日饱受煎熬痛楚，在完成使命后方能得以死去。这就是你母亲当年发现的，淮阴族最大的秘密，族长因惧怕此秘术被用来为祸世间，才将其列为禁术。”
谢知颐踉跄着后退两步，死死地咬住嘴唇，原来是这样，母妃临终前要她发誓只信任夙常一人。而夙常待她如此之冷淡，却又始终为了她的天下而一刻不停地奔波。
原来是她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力，原来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一步步推向死亡的宿命，原来那冰冷面具之下的伪装、挣扎，到最后那难得美好的夜空之下，他眼中淡淡的释然，竟已是他对她，隐忍的告别。
她仰起头，阴晦的月光散落于眼底的晶莹。母妃，你只知他能护我坐稳这皇位，却又是否想过，几乎深入骨髓的依恋，你要我如何接受他终将离去的事实。
那仿佛终日不离身的黑袍遮掩了他的伤痛，亦为她在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撑起了一片足够安稳的天地，可这一次，她不想再要他的保护。
“带我进去。”
沈邺犹豫一瞬，无奈一笑：“……好。”
秀美的双眸闭合复又睁开，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住，她没有再犹豫，转身飞奔入城。残肢，断臂，凄风，血雨，面带惊恐的孩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撞在她身上，苍白的脸上挂着泥泞的血污，她咬牙将其推开，紧随而来的沈邺拉过她的手腕：“这里大多都是低等傀儡师，不足为惧，夙常应当已经去往神殿，内门弟子与长老都在那里。”
“如何去那？”
“如今城中动乱，你跟紧我。”
冲天的大火不知何时已蔓延至小城的各个角落，尖锐的嘶吼声与沉重的□□声不绝于耳，身着统一墨蓝长袍的青年不知何时从街道尽头涌出。只是傀儡师虽有秘术护身，但本身体质极差，在缺少死者的场地上不消片刻便被夙常带来的精兵斩杀。
“这些是族内外门弟子。”沈邺的声音自身侧传来，谢知颐点点头，继续跟随他向城后跑去。
淮阴族的中心——神殿，依山而建，占地极大，只是此时殿门前却空无一人，不免有些诡异，谢知颐回过头，却见沈邺同样皱眉：“进去看看。”
沈邺轻车熟路的绕过前殿，而更为诡异的是，大殿之中仍是静悄悄的无一丝活人的气息，巨大的玉白雕像下的石碑上镌刻着古老的文字，谢知颐看不懂，只见沈邺伸手拂过其上：“族长将族内嫡系弟子全部转移了。”
“城中都已被封锁，他们是如何出去的？”谢知颐不解。
“淮阴族乃百年古族，即便明里不敌，自保的能力总还是有的。”顿了顿，沈邺复又仰头看向那玉白雕像：“此雕像是淮阴族的秘术本源，由每一代族长与长老的力量维持，而此刻雕像黑气缭绕，力量薄弱，夙常带来的包围在外围的精兵迟迟未到，只有一种可能，长老们已经献祭，由族长控制去阻挡军队。”
“他为何不去控制那些已死的人？”
“术法高深的傀儡师变成傀儡自是普通人不能比拟的……”话落，沈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骤然转向她的方向，“去密道！”
神殿的地下有一条能够通向外界的密道，沈邺当年冒死救落云逃跑时才偶然得知密道所在。极宽极长的通道两侧燃烧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沈邺走在她的前面，闪烁的灯光在两人背后拉出巨长的阴影，二人小心翼翼，连呼吸亦放缓了节奏。
忽然，前方数十米转弯处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响动，二人对视一眼，极快的向前跑去。
这个给予落云无数伤痛的隐世古族，便是夙常使命的最后一环，谢知颐咬紧了牙，却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
视线所及之处豁然开朗，宽阔的黑石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名墨绿衣袍的青年，再向前，剩余的十数个弟子且战且退，为首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玄色衣袍下蔓延着大片血迹。那老者身前挡着两名已死的傀儡，夙常带去的士兵无法将其杀死，那面向可怖的傀儡却轻易将一名士兵的心脏掏出甩向远处。
几步之外一直未动的夙常面色更冷，手中银光闪过，身影瞬间移动，一柄银黑的长剑径直贯穿那名傀儡的心口，沉重的倒地声响起，那傀儡的心脏自背后的血洞滚落，瞬间四分五裂。长剑陡然转变方向，几乎不等那老者作出反应，一道银黑的暗芒已然刺向他的方向。
墨黑的帽檐滑落，长发凌空飞舞，银质面具下双眸幽冷，顷刻间杀机尽现。老者勉强提剑应对。
“那老者是淮阴族长。”沈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谢知颐心下急切，见夙常一剑又要落下，想也未想便冲出挡在了老者面前：“不要！”徒手握住刀锋，顿时血流如注，谢知颐的面色白了几分：“杀了他，你也会死的。”
夙常及时收力，原本震惊的眸子瞬间僵住，扫向一旁淡漠而立的沈邺，并未言语，只抽出长剑用剑柄将老者击倒在地，一旁的精兵瞬间将其包围。
夙常随即撕下披风一角将她流血不止的掌心包扎，数十精兵复又列队夙常身后，密道内终归与平静。谢知颐垂眸，握着她的那双手冰冷至极，却带着认真的意味。漆黑幽深的瞳孔中无悲无喜，却又好似只看得到她一人。
谢知颐心下悲凉，抬手想要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夙常身体僵住，终于没有阻挡。
那几乎从不离身的面具缓缓落下，空气中的尘埃仿佛亦被放缓了流速，剑眉入鬓，瞳深似海，此人的面容透着凉薄，仍然是死气沉沉的气息。
“啪”的一声，手中面具掉落，谢知颐惊恐后退，喉咙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一般。“皇兄……”面前之人竟是两年前因其是前朝皇后入宫前与一书生之子之事败露后而被暗中处死的太子谢褚。此刻他却以如今的身份仍然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而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竟对昔日朝夕相处的兄长起了倾慕之意。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抓住。
“我并非皇室血脉一事，是落云向先帝揭发的，”顿了顿，他望向少女仍然不可置信的双眸，继续道：“她的确没有杀我，却将我变成了你的傀儡，母后亦含恨而死。而她自己，并非殉葬，而是行此秘术要付出的代价。”
“她为何……”
“古往今来，女子为帝的先例寥寥无几，她根本无力扶持你坐稳皇位。”
“谢知颐。”他这样郑重地唤了她的名字，谢知颐茫然抬眸，却见夙常眼中已然平静下来：“我也许恨你，但亦知你母亲的所作所为与你并无干系。宿命至此，我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尚还流血的手指无力地垂下，长发遮住她的眉眼，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她浑然不觉。幼时沉默寡言的兄长早已成为了高大的男子模样，她被世家弟子冷落，被同为皇室子嗣的姐妹欺凌，他尚还稚嫩的背影曾坚定的挡在她的面前。登基之初，她夜夜噩梦缠身，于杀戮之中几近崩溃，是他伸出那双不够温暖的手，将她从泥潭之中拉出。无数个日夜的陪伴，换来了她深入骨髓的依赖，亦毫不留情的将他一步步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如今，她又应该怎么做？
“她为何要选择你？”许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荡荡，仿若呓语。
夙常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紧，眸中神色归于死寂：“你没有必要知道。”
“那，我能不能求你最后一件事？”
夙常不语。
“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回到王城？”
少女的目光太过恳切，几近祈求，夙常垂眸，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带来若有似无的叹息：“好。”
落云会选择他的原因，是让他自己都不断逃避的事实，即便他再恨她的母亲，也不会想办法去害她。年少时，那个怯懦的女孩不知何时走进了他的眼底，挣扎，克制，隐忍，冷淡，所有的伪装骗过了她，亦几乎骗过了他自己。
喜欢你，才是我最深的秘密。
北禺元历十九年春，女帝与摄政王班师回朝，生擒淮阴族族长并将其打入天牢。举国欢庆，女帝谢知颐成为王朝史上第一位统一全境的帝王。
亭台楼阁，红衫广袖，富丽堂皇的寝宫内，谢知颐席案而坐。殿内宫人被全部遣散，只余跳跃的烛火闪烁在侧。砚台之上，浓墨晕染，最后一笔落下，她将墨迹未干的手谕卷起置于桌前。她望向窗外灯火璀璨的皇宫，映衬着身上繁复华丽的绛红宫装，更显心中的悲凉如此无处安放。纤长的手指抚上胸口，母亲曾在她十三岁那年生生剜去她心口的一块血肉，那丑陋的疤痕从此无法消除。她曾怨过，恨过，此刻却又无比庆幸，正因如此，才能让她感知到夙常的情绪，在他遇险时及时预知，她才能够有机会免去一生的遗憾。
傀儡之术以血肉为祭，亦以此为引，赋予傀儡以使命，可若是，她死了呢？人死，血尽，使命的束缚消失，他是不是就能够，继续活下去？
年少时她曾亲手杀死曾给予过她温暖的人，可如今，不会了，银白的匕首没入胸口，她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暗红色的衣裙遮掩了肆意涌出的鲜血。她闭上眼，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少年逐渐与她所爱的夙常重叠，他们向她微笑，她却无法再去追赶。傀儡之术会强迫他不伤害她，却无法阻止别人想要杀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终于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夙常夙常，夙愿终尝，宿命无常。
与此同时，皇宫地牢外，一身黑袍的男子脚步猛然顿住，鲜血自嘴角涌出，指上血红的戒环闪烁几息后逐渐湮灭。那是她的心头血，人死，血尽，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黑袍翻飞，他转身迅速奔向皇帝寝宫。
冰消雪融，枯木逢春，岭南王城经过一番休整，俨然已与中央王城格局相当。万里春光萦绕指尖，只是心间却隐隐发凉。
皇宫御花园，巨大的假山中部被开凿出座椅的弧度，幽绿的鹅卵石透着清凉，被参天古木掩映其中。汩汩溪流自石桌下流过，激起阵阵涟漪。
月白的衣袖沾染了些许水渍，风姿俊逸的男子落座于石椅之上，随手拾起几颗鹅卵石置于桌上细细擦净。犹带笑意的眼眸却落在对面垂眸静坐的少女身上：“陛下已在岭南居住了两月有余，就不担心朝中异动难以掌控？”
谢知颐唇角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便看看谁有这个胆量。”
沈邺轻笑，不置可否。
“沈邺。”男子抬眸，等待下文。
“他们现下应到哪里了？”少女眉间紧蹙，似乎这一阵子她都是如此烦躁不安。
沈邺抿唇垂眸：“西域与南楚相去甚远，大抵还需半月方能抵达。”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使心中更加慌乱，清晰的心跳声伴随着血液的流动在耳畔无限放大，怎会如此？谢知颐当即起身，咬唇道：“备马，我去找他。”鎏金宫装在日光下华丽的眩目，此刻却映衬的少女的背影越发仓皇狼狈。
“陛下。”沈邺适时起身，收敛了笑意：“摄政王既不愿让陛下同去，陛下又何必犯险。”
谢知颐脚步微顿，并未回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两年来，他有危险时，我都会有所预感。”掌心抚上胸口，指尖随心脏颤动：“我……只是想以谢知颐的身份前去，看看他。”而不是北禺的女帝。
许久，身后静悄悄的，只余溪流潺潺声清脆悦耳。
“你会后悔。”微风扬起发丝，身后的男子难得凝重，带了警告之意。她却微微扬唇，仰起头，璀璨的日光映在眼底，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此刻破土，萌芽。也许她这一生都没有如今这般坚定，她要见到他，现在。
打点好一切，谢知颐暗中出城，呼啸的狂风穿过耳际，骏马嘶鸣，衣袂翻飞。高耸的城墙之下，身姿纤瘦的少女被长长的斗笠遮住面容，手中长鞭扬起，却听身后城门洞开，马蹄声渐进。
“你怎么来了？”
白衣青年扬眉浅笑：“他要我护你周全，既然陛下一定要去，我只能与陛下同行了”
谢知颐感激一笑，随即策马而去，紧随其后的沈邺却笑容散去，神色黯淡。
淮阴族地处西域边寒之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幽深的丛林，浓郁而高大的古树上漂浮着诡异的黑色雾气，而树林两侧皆被一大片漫无边际的沼泽地包围，处处透着死寂的压抑感。唯有正前方杂乱的草丛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一直通向漆黑无边的丛林深处。
接连数日的赶路令谢知颐身心俱疲，察觉到肩侧被人轻拍一下，她回头，只见沈邺的目光却是望向左侧深不可测的沼泽地：“跟上我，会节省一些时间。”
跳下马，双脚踏在泥泞的土地上软绵绵的仿佛踩空一般，而面前的沼泽显然没有一条可以通往彼岸的道路。她转头想要询问，却见沈邺五指以诡异的姿势翻转，顷刻间，沼泽旁原本四处散落的沾满污泥的水草以极快的速度一圈圈缠绕上他们的双足直至小腿。她讶异的望向身旁的男子，却见他安抚一笑：“万物本是一体，植物要比人类好控制的多。”话落，那透着瘆人凉意的水草便径直带着他们浮向对岸，在漆黑粘稠的沼泽上如履平地一般。
天边残余的晚霞渐渐消退，浓稠的黑暗开始逸散在这座犹如城池般的淮阴古族所在之地。诡异的撕咬声响彻耳畔，夜风吹过，令人止不住的发抖。而眼前的场景亦足够令她震撼。
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双目深陷，残肢断臂散乱一地，源源不尽的暗红的鲜血夹杂着腐肉从他们身上坠落，腐败而腥臭的气味令人几欲作呕。
在这炼狱般的场景之中，不远处巨石之上静立的黑袍男子便显得格外醒目，淡漠而阴冷，除去外形，竟与那些傀儡的气息相差无几。
“现下知道为何他从不愿你随他上战场了吗？”沈邺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谢知颐强忍恐惧朝夙常走去，那些傀儡仿佛看不到他们似的，只相互缠斗在一起，没有兵器，亦毫无章法，只拼命撕咬对方身上的血肉，直至将对方的心脏挖出。
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倏然，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向她砸来，双眸猛地瞪大，溢着白色脑浆的半个头颅令她直接愣在了原地。温热的鲜血溅在斗笠前的面纱上，一双手却猛然从身后伸出将她转了个方向带离原地。
过分阴冷却令她安心的怀抱，斗笠掉落在地，那双手正轻轻环在她的肩上，宽大的黑色披风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护在他怀里。心脏跳动的声音穿透耳膜，她缓缓阖眸，仿佛贪恋这一瞬的温暖。
“你不该来。”头顶传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谢知颐退开几步，眼中带着少有的坚定。
夙常皱眉，一向古井无波的瞳孔中却隐隐划过一丝无奈，转身离开：“呆在这儿，不要进去。”
前方的傀儡战大抵已经分出了胜负，漆黑的石门轰然打开，不见边际的丛林中传来响动，刀剑铮鸣，数千精兵整齐的列队而出，跟随夙常进入城中。
月色冷然，洒下冰冷的余晖，原本稍稍安定下的心脏又像被人紧紧扼住一般，怎么会这样？再次吃力地抚上胸口，她迟疑地迈动脚步想要跟上。
方才走出两步，却被一股并不温柔地力道抓住手腕扯了回来：“既已见到他了，便到此为止吧，我想你的母亲若在，一定不会想让你去送死。”沈邺的眼中带着与手上力气毫不相衬的温和神色。
谢知颐顿了顿，终于讽刺一笑：“你与母妃究竟是何关系？”
敏锐地察觉到男子一瞬间地僵硬，她拂开了沈邺抓着她的手：“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感觉的到，你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良久的沉默，沈邺眼底的温柔逐渐沉寂，面上浅淡的笑意却依旧不改：“陛下多虑了。”
“母妃生前和我提起过一个人，一个小男孩。”谢知颐静静地盯着他“那个男孩，便是你。”
夜色渐深，空荡而阴森地空地上只余风声穿过耳际。
仿佛终于释然，沈邺轻轻阖眸：“幼时我母亲因与外族人相恋而被族长亲手处决，只有她在那之后仍愿接近我，帮我走出心结。她那时就如你现在这般年纪。她之于我，如师如友亦如长姐，只是这样的人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想要救她离开，最终也只得了比她更为严酷的惩罚。”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眸中仿佛印刻了实质性的悲痛：“知颐，你母亲她也许做错了事，但，你不要怪她，她从前，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沈邺叹息般的声音落下，四周一时极静，谢知颐出神地望向隐藏在夜色中的石门。世人皆知深宫之中心狠手辣，害人无数的宠妃落云，却不知那隐世的古城中所埋葬的她的青春年华。岁月不停，时过境迁，那曾笑靥如花的少女究竟是何原因变成了宫闱之中的刽子手，不会有人得知了。而那看似恐怖的古城中，娇艳明媚的少女和稚嫩瘦小的少年，亦被卷入了这场时光的洪流之中，再不会归来。
微闭双眼，她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阻止我进去了吗。”
“罢了。”沈邺淡淡摇头：“即便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你也自会知晓。”
他笑了笑，却让人越发觉得变体生寒：“傀儡之术并不仅限于控制死物。以他人心头血肉为祭，倾召唤者之性命，亦可控制活人心智，予其使命，将其变为活死人之躯，与被食心头血肉者心脉相连，终日饱受煎熬痛楚，在完成使命后方能得以死去。这就是你母亲当年发现的，淮阴族最大的秘密，族长因惧怕此秘术被用来为祸世间，才将其列为禁术。”
谢知颐踉跄着后退两步，死死地咬住嘴唇，原来是这样，母妃临终前要她发誓只信任夙常一人。而夙常待她如此之冷淡，却又始终为了她的天下而一刻不停地奔波。
原来是她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力，原来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一步步推向死亡的宿命，原来那冰冷面具之下的伪装、挣扎，到最后那难得美好的夜空之下，他眼中淡淡的释然，竟已是他对她，隐忍的告别。
她仰起头，阴晦的月光散落于眼底的晶莹。母妃，你只知他能护我坐稳这皇位，却又是否想过，几乎深入骨髓的依恋，你要我如何接受他终将离去的事实。
那仿佛终日不离身的黑袍遮掩了他的伤痛，亦为她在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撑起了一片足够安稳的天地，可这一次，她不想再要他的保护。
“带我进去。”
沈邺犹豫一瞬，无奈一笑：“……好。”
秀美的双眸闭合复又睁开，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住，她没有再犹豫，转身飞奔入城。残肢，断臂，凄风，血雨，面带惊恐的孩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撞在她身上，苍白的脸上挂着泥泞的血污，她咬牙将其推开，紧随而来的沈邺拉过她的手腕：“这里大多都是低等傀儡师，不足为惧，夙常应当已经去往神殿，内门弟子与长老都在那里。”
“如何去那？”
“如今城中动乱，你跟紧我。”
冲天的大火不知何时已蔓延至小城的各个角落，尖锐的嘶吼声与沉重的□□声不绝于耳，身着统一墨蓝长袍的青年不知何时从街道尽头涌出。只是傀儡师虽有秘术护身，但本身体质极差，在缺少死者的场地上不消片刻便被夙常带来的精兵斩杀。
“这些是族内外门弟子。”沈邺的声音自身侧传来，谢知颐点点头，继续跟随他向城后跑去。
淮阴族的中心——神殿，依山而建，占地极大，只是此时殿门前却空无一人，不免有些诡异，谢知颐回过头，却见沈邺同样皱眉：“进去看看。”
沈邺轻车熟路的绕过前殿，而更为诡异的是，大殿之中仍是静悄悄的无一丝活人的气息，巨大的玉白雕像下的石碑上镌刻着古老的文字，谢知颐看不懂，只见沈邺伸手拂过其上：“族长将族内嫡系弟子全部转移了。”
“城中都已被封锁，他们是如何出去的？”谢知颐不解。
“淮阴族乃百年古族，即便明里不敌，自保的能力总还是有的。”顿了顿，沈邺复又仰头看向那玉白雕像：“此雕像是淮阴族的秘术本源，由每一代族长与长老的力量维持，而此刻雕像黑气缭绕，力量薄弱，夙常带来的包围在外围的精兵迟迟未到，只有一种可能，长老们已经献祭，由族长控制去阻挡军队。”
“他为何不去控制那些已死的人？”
“术法高深的傀儡师变成傀儡自是普通人不能比拟的……”话落，沈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骤然转向她的方向，“去密道！”
神殿的地下有一条能够通向外界的密道，沈邺当年冒死救落云逃跑时才偶然得知密道所在。极宽极长的通道两侧燃烧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沈邺走在她的前面，闪烁的灯光在两人背后拉出巨长的阴影，二人小心翼翼，连呼吸亦放缓了节奏。
忽然，前方数十米转弯处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响动，二人对视一眼，极快的向前跑去。
这个给予落云无数伤痛的隐世古族，便是夙常使命的最后一环，谢知颐咬紧了牙，却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
视线所及之处豁然开朗，宽阔的黑石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名墨绿衣袍的青年，再向前，剩余的十数个弟子且战且退，为首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玄色衣袍下蔓延着大片血迹。那老者身前挡着两名已死的傀儡，夙常带去的士兵无法将其杀死，那面向可怖的傀儡却轻易将一名士兵的心脏掏出甩向远处。
几步之外一直未动的夙常面色更冷，手中银光闪过，身影瞬间移动，一柄银黑的长剑径直贯穿那名傀儡的心口，沉重的倒地声响起，那傀儡的心脏自背后的血洞滚落，瞬间四分五裂。长剑陡然转变方向，几乎不等那老者作出反应，一道银黑的暗芒已然刺向他的方向。
墨黑的帽檐滑落，长发凌空飞舞，银质面具下双眸幽冷，顷刻间杀机尽现。老者勉强提剑应对。
“那老者是淮阴族长。”沈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谢知颐心下急切，见夙常一剑又要落下，想也未想便冲出挡在了老者面前：“不要！”徒手握住刀锋，顿时血流如注，谢知颐的面色白了几分：“杀了他，你也会死的。”
夙常及时收力，原本震惊的眸子瞬间僵住，扫向一旁淡漠而立的沈邺，并未言语，只抽出长剑用剑柄将老者击倒在地，一旁的精兵瞬间将其包围。
夙常随即撕下披风一角将她流血不止的掌心包扎，数十精兵复又列队夙常身后，密道内终归与平静。谢知颐垂眸，握着她的那双手冰冷至极，却带着认真的意味。漆黑幽深的瞳孔中无悲无喜，却又好似只看得到她一人。
谢知颐心下悲凉，抬手想要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夙常身体僵住，终于没有阻挡。
那几乎从不离身的面具缓缓落下，空气中的尘埃仿佛亦被放缓了流速，剑眉入鬓，瞳深似海，此人的面容透着凉薄，仍然是死气沉沉的气息。
“啪”的一声，手中面具掉落，谢知颐惊恐后退，喉咙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一般。“皇兄……”面前之人竟是两年前因其是前朝皇后入宫前与一书生之子之事败露后而被暗中处死的太子谢褚。此刻他却以如今的身份仍然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而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她竟对昔日朝夕相处的兄长起了倾慕之意。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抓住。
“我并非皇室血脉一事，是落云向先帝揭发的，”顿了顿，他望向少女仍然不可置信的双眸，继续道：“她的确没有杀我，却将我变成了你的傀儡，母后亦含恨而死。而她自己，并非殉葬，而是行此秘术要付出的代价。”
“她为何……”
“古往今来，女子为帝的先例寥寥无几，她根本无力扶持你坐稳皇位。”
“谢知颐。”他这样郑重地唤了她的名字，谢知颐茫然抬眸，却见夙常眼中已然平静下来：“我也许恨你，但亦知你母亲的所作所为与你并无干系。宿命至此，我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尚还流血的手指无力地垂下，长发遮住她的眉眼，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她浑然不觉。幼时沉默寡言的兄长早已成为了高大的男子模样，她被世家弟子冷落，被同为皇室子嗣的姐妹欺凌，他尚还稚嫩的背影曾坚定的挡在她的面前。登基之初，她夜夜噩梦缠身，于杀戮之中几近崩溃，是他伸出那双不够温暖的手，将她从泥潭之中拉出。无数个日夜的陪伴，换来了她深入骨髓的依赖，亦毫不留情的将他一步步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如今，她又应该怎么做？
“她为何要选择你？”许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荡荡，仿若呓语。
夙常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紧，眸中神色归于死寂：“你没有必要知道。”
“那，我能不能求你最后一件事？”
夙常不语。
“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回到王城？”
少女的目光太过恳切，几近祈求，夙常垂眸，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带来若有似无的叹息：“好。”
落云会选择他的原因，是让他自己都不断逃避的事实，即便他再恨她的母亲，也不会想办法去害她。年少时，那个怯懦的女孩不知何时走进了他的眼底，挣扎，克制，隐忍，冷淡，所有的伪装骗过了她，亦几乎骗过了他自己。
喜欢你，才是我最深的秘密。
北禺元历十九年春，女帝与摄政王班师回朝，生擒淮阴族族长并将其打入天牢。举国欢庆，女帝谢知颐成为王朝史上第一位统一全境的帝王。
亭台楼阁，红衫广袖，富丽堂皇的寝宫内，谢知颐席案而坐。殿内宫人被全部遣散，只余跳跃的烛火闪烁在侧。砚台之上，浓墨晕染，最后一笔落下，她将墨迹未干的手谕卷起置于桌前。她望向窗外灯火璀璨的皇宫，映衬着身上繁复华丽的绛红宫装，更显心中的悲凉如此无处安放。纤长的手指抚上胸口，母亲曾在她十三岁那年生生剜去她心口的一块血肉，那丑陋的疤痕从此无法消除。她曾怨过，恨过，此刻却又无比庆幸，正因如此，才能让她感知到夙常的情绪，在他遇险时及时预知，她才能够有机会免去一生的遗憾。
傀儡之术以血肉为祭，亦以此为引，赋予傀儡以使命，可若是，她死了呢？人死，血尽，使命的束缚消失，他是不是就能够，继续活下去？
年少时她曾亲手杀死曾给予过她温暖的人，可如今，不会了，银白的匕首没入胸口，她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暗红色的衣裙遮掩了肆意涌出的鲜血。她闭上眼，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少年逐渐与她所爱的夙常重叠，他们向她微笑，她却无法再去追赶。傀儡之术会强迫他不伤害她，却无法阻止别人想要杀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终于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夙常夙常，夙愿终尝，宿命无常。
与此同时，皇宫地牢外，一身黑袍的男子脚步猛然顿住，鲜血自嘴角涌出，指上血红的戒环闪烁几息后逐渐湮灭。那是她的心头血，人死，血尽，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将他吞噬，黑袍翻飞，他转身迅速奔向皇帝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