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上京流红滴翠,笙簧迭奏。

    辅国将军府内,画阁镂蹙柏,危楼饰沉香。绿绮裁窗映翠,椒花泥壁暗生光。

    褚云衣自黄花梨软榻上惊坐而起。

    婢女侍剑忙疾步上前,挽起垂下的云纱珍珠串帘幔帐,但见自家千娇百媚的小姐,此刻全身冷汗淋漓,目光发直。

    “小姐,又做噩梦了吗?”

    心脏仍在擂鼓般跳动,褚云衣狠狠闭上眼,在心里默念。

    已是前世了。

    褚云衣是重生而来的。

    前世她向往天家富贵,嫁与二皇子李诩为妻。

    李诩登极册立褚云衣为后,却在三月后,一夜之间灭了她褚氏满门。

    镇守边关的父亲被诬叛国,部下砍了父亲头颅带回上京,旋于闹市日日受百姓唾骂,母亲受不住变故,当晚便悬梁自尽了。

    李诩说母亲是畏罪自杀,不许敛尸,让人将尸身扔到城外乱葬岗,堂堂辅国将军夫人,生前何等尊贵,死后尸身却任由野狗分食。

    其时兄长褚云时外放潭州,父亲被杀消息传回京中时,褚云衣就暗中传信,让褚云时带着家小弃官避祸。

    传信被截,隔日送回她案前,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嘲讽轻视之意溢于言表。

    褚云衣万念俱灰之际,却听闻朝中多位官员替兄长求情。

    李诩自然不听,求情的大人们前仆后继,最终李诩继位最大的功臣、都指挥使冯翌进言,言及褚老将军谋反尚无确凿铁证,其子褚云时为官亦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望陛下顾念悠悠众口,暂饶褚云时性命。

    李诩这才松口,同意死罪可免,但褚云时革职查办,押解上京。

    褚云衣心底升起了一丝希望,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人脉全都试了一遍,殚精竭虑只求保全兄长性命。

    她甚至开始向神佛祈祷。

    神佛没有眷顾她。

    隔日李诩便来她寝殿,笑吟吟告诉她,他已派出锦衣卫,褚云时绝无活着回京的可能。

    褚云衣一身血都凉了。

    虽生在将门,与褚云衣自小爱舞刀弄枪不同,褚云时是个喜好读书的温润公子,进士及第后便娶了青梅竹马的大嫂,二人已育有一女,变故发生时大嫂再次怀胎已有三月有余。

    文弱书生、两岁幼女、怀胎妇人,如何能抵挡住武艺高超的锦衣卫?

    李诩这是定要将她褚氏满门赶尽杀绝。

    褚云衣仿佛大梦初醒,第一次睁开眼睛看清枕边人的面目,看清帝王的冷酷,看清自己的天真愚蠢。

    她把自己关在寝殿,没日没夜地琢磨是否哪里还有一线生机。

    一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一身颓败的皇后身上,褚云衣鬓发微乱,华服起了褶皱,明眸善睐的杏眼爬满血丝。

    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清明中又盛满无计可施的绝望。

    这时李诩推门而入,年轻的帝王气急败坏,半点风度也无,上前径直掐住褚云衣脖颈,俊美的脸上闪过狰狞。

    “褚云衣。”他咬牙切齿,“你真是好手段。”

    脖颈上的力道让褚云衣呼吸困难,远山眉不由自主皱起,灰败的双眼却一点点地,亮起微弱的光。

    “陛下因何发怒?”剪水双瞳盈盈看向李诩,声线带着未察觉的雀跃。

    这个样子激怒了李诩,他发力一搡,褚云衣额头撞上案角,鲜血淋漓而下,映得一张美人面有些狰狞。

    若是从前,娇柔大小姐受了这般折辱,定是要泣不成声寻死觅活,可短短几日未见,李诩却惊讶发现,褚云衣像有些不一样了。

    虽狼狈落魄,却眸光清亮,像是一株野草,只要一线生机就能起死回生。

    跟从前那个蠢货简直判若两人。

    李诩死死盯着褚云衣:“褚云时一家半道被人劫走,是不是你的手笔?”

    褚云衣眼珠黑沉,水波盈盈,闻言眼睛亮了亮:“陛下是说,臣妾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兄长一家不但没被杀死,还堂而皇之地,在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

    李诩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褚云衣笑了:“若说臣妾所为,岂不是说陛下英明神武,御下锦衣卫智勇双全万里挑一,却不如臣妾一手无寸铁的深宫妇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陛下觉得可能吗?”

    褚云时一家在官差和锦衣卫眼皮子地下被劫,本就狠狠打了皇帝的脸,外边民议沸腾,都当是一桩奇闻来看。

    此刻被褚云衣直白道出,李诩只觉身为帝王的凛然威严顷刻碎了一地。

    不管是谁劫走的褚云时,多半是友非敌,否则褚云时被押解上京明明凶多吉少,那人犯不着冒着得罪朝廷丢掉性命的风险,救一家必死之人。

    褚云衣连日颓败的心境,似是漏进了一丝天光。

    挣扎起身,袅袅娜娜朝李诩拜下,她轻启朱唇道:“不过虽不是臣妾所为,到底是故人相助。”

    “故人?”

    “臣妾嫁与陛下之前,是有一桩婚约在身的,陛下不记得了吗?”褚云衣笑道,“臣妾故人,就是曾与臣妾有婚约的,”

    顿了顿,娇媚声线带着张扬恶意:“陛下最好的一条狗,都指挥使冯翌大人啊。”

    李诩身形一僵,锐利目光如剑刺向褚云衣。

    都指挥使冯翌,当今最得圣心的权臣,扶持李诩夺嫡,简在帝心,深受信任倚重。

    褚云衣少时与他曾有一段婚约。

    那时冯翌还是内阁首辅家的清贵公子,一朝首辅因贪墨入狱,冯氏抄家,褚云衣一心只想嫁与李诩,便趁他落魄无权势退了婚。

    冯翌远走北境从军,几年间竟凭军功升至千户,其时李诩代先帝巡视边境,看中他的智勇,运作下调入上京任提督京营戎政,冯翌感其知遇之恩,在李诩夺嫡之争中鞠躬尽瘁。

    李诩登极,提拔他成为一人之下的都指挥使,总管北地军政。

    褚云衣说冯翌救了褚云时,自然是胡乱攀咬,可李诩生性多疑,此时家族覆灭下,褚云衣已失无可失,若能稍稍离间二人,她心里也快意。

    当下便笑道:“我褚氏一族如大厦倾倒,多少亲朋古旧避之不及,臣妾却听闻前日冯大人为我父兄喊冤。”

    她掩唇娇笑:“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冯大人顾念旧情,臣妾心里当真感激不尽。”

    冯翌说褚氏谋反无铁证,褚云衣却要说他在喊冤。

    李诩当然知道她在挑拨君臣关系,可他疑心深重,竟就褚云衣的话深思了下去。

    当日冯翌被传进宫。

    御书房内,褚云衣被侍女收拾得雍容典雅,端正坐在李诩身旁,目光落在进来的青年身上。

    冯翌穿一身深青色绣豹子武官朝服,峨冠博带,鼻若悬胆,肤色微黑,右眼角有一道一寸长的疤痕,不但没有破坏他的相貌,反倒给原本温润的长相添了几分野性。

    褚云衣上一次见他,还是儒巾襕衫的士子装扮,唇红齿白,温其如玉。

    冯翌目光掠过褚云衣,在她额头上的伤口停留片刻,便转向李诩肃然行礼。

    待向皇后行礼时,褚云衣笑道:“翌哥哥何须多礼,快请起吧。”

    一声“翌哥哥”,室内刹那间阒无人声,服侍的宫女太监都下意识敛声屏气,恨不得化成个透明人。

    先不说这称呼多不合礼制,单说皇后与这位都指挥使的婚约,上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褚氏先时煊赫,褚云衣又贵为皇后,是以为众人不敢妄议,如今褚氏一族大厦倾倒,褚云衣这皇后只怕要当到头了,生杀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都指挥使又有从龙之功,如今正炙手可热,褚云衣这是故意提起二人旧事,自寻死路的同时,存心让陛下不快,让冯大人难堪。

    冯翌面上不显,对这句“哥哥”恍若未闻,行过礼便安静立于一边,垂目不知在思考什么。

    李诩按下心头阴翳,对着冯翌倒是十分亲厚,赐座后先是东拉西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话锋一转道:“爱卿以为,褚氏一族谋反,褚云时畏罪潜逃,皇后该当何罪?”

    冯翌大刀金马坐于下首,眼皮也未抬半分,出口的话泛着凛冽寒意。

    “乱臣贼子,谋逆当诛九族。”

    顿了顿,又道:“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皇后乎?”

    李诩拊掌大笑,指着冯翌兴奋道:“不愧是朕的爱卿,此言甚合朕心!”

    又转向褚云衣:“皇后听到了吧?如今褚氏谋逆,人人得而诛之,皇后竟以为,自己还有什么故人吗哈哈哈哈哈。”

    笑够了,靠着龙椅懒散道:“来人啊。”

    侍卫统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李诩单手撑着下颌,瞥一眼八风不动的冯翌,道:“褚氏一族谋反,传朕旨意,褫夺褚云衣皇后封号,降为庶人,择个好日子,”

    他声音带着几分癫狂:“杀了吧。”

    侍卫统领领命,手一挥,进来两个手下,便要去押庶人褚云衣。

    这时一道浑厚低沉声音不紧不慢响起。

    “陛下,褚云衣还不能死。”

    “哦?”李诩含笑看向冯翌,“冯大人刚刚不是还说,谋逆当诛。”

    皇帝笑得和善,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动怒了。

    冯翌抬起一双朗星双目,不闪不避迎着帝王怒气,云淡风轻道:“谋逆者当诛,只是褚氏一族谋逆尚无确凿证据,此前臣于朝堂之上也曾对陛下陈情过。”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冯翌言语虽恭敬关切,但神色中蕴着几分玩味,分明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若无凭证而随意杀之,不但于陛下令誉有损,更让朝臣人人自危。陛下初登大宝,朝中局势尚不明朗,不可不顾忌。”

    李诩沉下脸,盯着这位新晋权臣,目光一寸寸逡巡,似是要看看他言语中几分真假。

    两个扭住褚云衣的侍卫一时不知所措,褚云衣趁势挣脱,整了整发髻衣裳,妩媚笑道:“冯大人所言极是,陛下莫要忘了能坐上这御座,内里也有我褚家一份功劳。”

    良久,李诩一挥手,两侍卫如释重负,放下褚云衣出去了。

    方才挣扎间额头伤口出了血,衬得褚云衣眉眼愈发明澈,她笑靥娇媚:“翌哥哥不忘旧情,真是有情有义,只是若陛下误会哥哥尚记挂着你我少时婚约,就是云衣的不是了。”

    当年冯翌父亲入狱,冯翌也被革职,褚云衣在他最落魄最无助时退婚,扬言李诩天潢贵胄,而冯翌不过一介白衣,二人云泥之别,冯翌实非她褚云衣的良配。

    二人之间哪还有什么旧情,但褚云衣偏要这样说,她像只走投无路的疯狗,见人就咬。

    冯翌皱眉看向她:“皇后慎言。”

    “皇后?”李诩一声嗤笑,“朕说了,褚氏废为庶人。”

    “死罪既无凭证,那便罢了。只是褚氏性情骄纵,不堪凤位,便退位让贤吧。”

    李诩满面戾气,眯眼看向冯翌:“爱卿以为如何?”

    冯翌长身玉立,闻言面上没有任何波动:“陛下圣明。”

    “只是。”抬起一双幽黑的凤眼,冯翌恭敬道,“褚云时被贼子劫走,知道的道是有人胆大包天,不知道的,只怕会猜测是陛下下的杀手。”

    “放屁!”李诩猛地起身,扫落案上折子,脖子上青筋爆起,“谁敢做此想?”

    “庶人褚氏刚才说的有一点是对的,陛下御临宇内,少不了褚将军襄助。”冯翌对帝王怒气视若无物,虽身居下位,不动声色间气度却隐隐压过李诩,“如今褚将军谋逆被杀却无铁证,褚夫人独自在府,谁也没见到她是自己自尽的。陛下刚赦了褚云时死罪,他就生死不明。”

    李诩缓缓坐下,眉梢压下,神色莫辨:“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翌朝李诩一礼,温声道:“所以,褚云衣动不得。”

    未待李诩发作,冯翌继续道:“否则世人皆会道陛下兔死狗烹,届时昔日从龙之人将人人自危。”

    妙。真妙。

    褚云衣想不到兄长被劫还能送李诩一口大锅,让他有苦难言,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心中对那个劫走兄长一家的神秘人充满感激。

    李诩无意识摩挲手上的玉扳指,斜眼看了眼褚云衣,又将视线转回冯翌。

    一时寂静无声,御书房内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中褚云衣美艳雍容,冯翌丰神俊朗,二人皆是一样的平静垂眸,衬得穿着龙袍,额角青筋直跳的李诩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啪!”汝窑天青釉冰裂纹笔洗摔得裂片四溅,李诩冷笑一声:“爱卿所言极是。”

    那日之后,褚云衣被幽禁冷宫,不多时便听李诩立了新后,竟是她的闺中密友。

    褚云衣诧异,却无多余想法,她沦落至此,再多的阴谋背叛都能淡然接受。

    她在冷宫等着自己死期,原以为日子会十分艰难,可饮食用度虽不如皇后奢华,居然也从未苛待。

    看守冷宫的侍卫更是对她毕恭毕敬,几次深夜屋外兵戈争鸣,褚云衣心知是李诩派来结束她性命的,结果次日睁开眼,竟还好好活着,院内也无半点痕迹。

    一日,她收到了一封密信,寥寥数字,竟让褚云衣死寂的心燃起了一簇火焰。

    “愚兄甚好,善自珍重,必救吾妹。”

    那是褚云时的字迹。

    褚云衣喜极而泣,她知道深宫守卫重重,救她谈何容易。

    可只要褚云时还活着,她褚氏一族还有余烬,就一定不会咽下这血仇!

    褚云衣死在了当天晚上。

    皇宫毕竟是李诩的地盘,冷宫侍卫再厉害,也抵不住层层叠叠的扑杀。

    褚云衣被一把利剑穿心,剧烈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生机一点点从鲜活的身躯抽离。

    闭眼之前,她竟见到了冯翌。

    他侍卫打扮浑身浴血,手中长剑刺中杀褚云衣的刺客,眼睛血红。

    眼底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以及天崩地裂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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