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世回忆里抽身,褚云衣阖目无意识敲着食指,于心中盘算当前局势。

    不论前世李诩是因父亲功高盖主,还是因自己封后挡了他心上人的路,褚氏一族被灭,最根本的原因是无人手中握有实权。

    父亲铁胆忠心但不善弄权,兄长醉心诗书不谙争斗,这一世防患于未然自然要做,但褚氏必须有人站出来。

    只有实实在在的权力,才会让人忌惮却不敢妄动。

    她重生的这个节点,李诩已是储君,不日皇帝就要赐婚她与李诩。

    褚云衣唤来侍剑:“信送出去了吗?”

    侍剑点头:“照小姐说的,一路伪装,亲手送交老爷和大少爷,老爷那边说南疆近年来风调雨顺,并无洪涝前兆,不过还是会按照小姐说的屯粮于仓。”

    前世她死后不久,大夏国境内连日暴雨,南疆东野都受了洪灾,田庐被毁,颗粒无收,大涝之后大疫,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褚云衣点点头,又问:“给冯府送去的拜帖,还没有回柬吗?”

    侍剑面有难色:“冯大人那边似是不想见您。我几次拿拜帖去,门房都道冯大人不在府中,可我上回明明见到冯大人自正门落轿入府。”

    褚云衣心下了然:“明日我亲自去求见,不,就今日,你即刻去备车马。”

    侍剑应下。

    前世死后,褚云衣一缕魂魄滞留人间,看到了她死后的一切。

    李诩昭告天下,废后狼子野心,意图行刺皇帝,但念在曾经夫妻一场,将她遗体葬入宫女太监去世后的墓地。

    她死后不多时,都指挥使冯翌竟然反了,杀进皇宫将李诩万箭穿心,篡位做了皇帝。

    李诩在位不过数月,荒淫享乐、横征暴敛,生民不堪其苦,又逢洪涝疫病,大夏国几乎十室九空,而南疆原辅国军褚苍济因叛国被杀,新上任将领庸懦无能,致使敌国交趾长驱直入,差点打到上京,大半国土沦陷,李诩却嫌军费占了自己修建宫室的支出,竟不管黎民百姓,只屯兵上京,确保交趾无法攻入。

    冯翌杀了他即出兵御敌,亲自披甲上阵,将在大夏国内奸淫掳掠的交趾赶出了国境,平定寰宇,是以四海称颂。

    得了天下,得了民心,冯翌原可以安心做他的开国皇帝,死后留名青史,为后世敬仰。

    但这位年轻帝王却亲手将自己浴血打下来的声名,一点点粉碎了。

    天下安定后,他亲手掘了前朝废后褚云衣的坟墓,将已经腐烂的尸身抱出来,葬入了帝陵。

    又在皇家祭祀的奉天殿内安放褚云衣牌位,声势浩大地与牌位拜了天地成亲。

    更是昭告天下,褚云衣是他发妻。

    桩桩件件,离经叛道,匪夷所思。

    世人震惊。

    重生后,褚云衣眼前总回荡着上一世临终前,冯翌那万念俱灰的眼神。

    退婚后明明二人再无交集,再次重逢时褚云衣已接近疯魔,一副要拉着冯翌陪葬的架势。

    他为何会恐惧她的死亡,为何会悲痛,为何要昭告世人自己是他发妻?

    大街上车马辚辚,人声鼎沸,一辆不打眼的马车从人群中拐了个弯,便行至一条僻静宽阔的大路。

    大路一边白墙高耸,远远望去复道回廊,三檐四簇,极尽煊赫。

    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侍剑坐立不安,褚云衣闭目沉思。

    “小姐,若是今天冯大人也不见您,该怎么办呀?”

    侍剑在她面前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此刻也没顾忌:“若是当初冯大人落魄时,小姐没做得那么绝就好了。”

    与冯翌的婚事,原本是两家祖辈定下的娃娃亲。

    初时,褚云衣并非不喜冯翌。

    那时冯翌父亲还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又因着两家婚事,褚云衣与冯翌其实常有往来。

    冯翌酷肖其父,平日一本正经,偏偏褚云衣是个跳脱娇蛮的性子,两人一起玩乐,冯翌不是被褚云衣逗得面红耳赤,就是不知怎得惹得大小姐不开心,自己在一旁手足无措。

    这位端方公子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在褚云衣及笄那日主动亲了她。

    那日水树春烟,庭花午影,褚云衣逃席,躲到花园角落的一处荼蘼架下,婆娑树影在她身上摇曳,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碧玉嵌金簪子。

    “这簪子倒是雕琢得精巧,让我今日出了好大风头,说罢,想要什么?”

    冯翌坐在她身旁,偏过头认真地看着她,少年还未经战场硝烟,鬓若刀裁,面如桃瓣,是钟鸣鼎食家族里细心养出的富贵公子。

    他美玉一样的脸庞微微发红:“什么都可以吗?”

    褚云衣睨他一眼:“今儿我高兴,你且说说看。”

    冯翌目光灼灼看着她,白净脸上越发滴血一般红,褚云衣等得不耐烦,偏过头去看他,却不防他猝然靠近。

    风过盈袖,吹落纷纷花雨,两人鼻息缠绕,冯翌未待褚云衣反应,便轻轻碰了碰她唇瓣。

    一触即分,这下冯翌白玉般的脖颈都红了,别过头不看褚云衣,紧紧攥着木架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似是害怕褚云衣会生气,他到底还是鼓起勇气转过身来,嗫嚅着想要道歉。

    下一刻眼前一暗,下颌被褚云衣掐住,自己日思夜想的脸在眼前放大再放大,冯翌只觉浑身血液逆流,耳畔轰隆作响。

    褚云衣回吻他,似是好奇,又像是不甘示弱。

    少女另一只手抓住他左手,将那只他当做及笄礼赠与她的嵌金碧玉簪子,插在了她挽起的发髻上。

    再后来,两人到了嫁娶的年纪,冯家败落,褚云衣向往天家富贵,不想嫁给一介白衣受苦,便瞒着家里退了婚。

    她约冯翌城外相见。冯翌那时因家中变故憔悴许多,看向褚云衣的眼神却仍旧温柔。

    “云衣妹妹,你我这般私下相见,实在于礼不合,亦于妹妹清誉有损。”

    害怕褚云衣误会,又急忙道:“我亦心系妹妹,冯氏虽然没落,但我一定在婚期前重振门庭,届时风风光光迎娶妹妹……”

    褚云衣打断他,将一张合婚庚帖递给他:“冯公子,你我无缘,我看这婚事还是算了吧。”

    她看到少年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冯翌沉默半晌:“为何?是因为我家中变故吗?我父亲是遭奸人陷害,他一生持身守正,绝非贪墨之徒。”

    “冯翌一定会洗刷父亲冤屈,重新光耀门楣……”

    “不是因为这个。”褚云衣硬下心肠,“我要嫁与二皇子为妻,日后二皇子继位,我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你如今落魄,又如何堪做我的良人?”

    闻言冯翌一步步后退,手中大红庚帖落进泥土里。

    他惨白着脸,偏过头去似是不敢去看褚云衣双眼,艰难道:“妹妹,可是有人逼你?”

    “没有人逼我,今日字字句句,皆是褚云衣心中所想。”

    马车停住,将褚云衣思绪拉回。

    侍剑下了车,不多时传来交谈声。

    “烦请通禀,辅国将军府小姐拜会冯大人。”

    “请稍等。”

    这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西斜,霞光漫天,方才那下人才慢悠悠来到马车外。

    “大人有请。”

    褚云衣带着侍剑跟随那仆人在府中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开阔的庭院。

    隔着两世光阴,褚云衣再次见到成年后的冯翌。

    他早不似记忆中那般清瘦儒雅,反而身形伟岸,一身武将常服绷出结实的手臂线条,侧对褚云衣,露出高挺鼻梁和饱满唇珠。

    风过林梢,落英纷纷,花香盈庭。

    冯翌正在庭中教一个穿着湖蓝蟒缎袍的少女射箭,双手搭在女孩手上,姿势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侍剑见到这一幕脸色已经不好,扯了扯褚云衣衣袖,轻声道:“小姐,要不趁冯大人没发现,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时那女孩却是率先回头,见到褚云衣愣了下,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抬高下巴倨傲道。

    “你就是那个趋炎附势又死皮赖脸的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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