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还是醒不过来,手却下意识抓住了顾江伸过来扶她的手,低声道:“……多谢。”

    她醉意尚浓,却还是记得要往顾江跟前挪一挪,要离他近一些,她怕自己摔下去,万一死了……温玉不怕死,但她不愿死在温家。

    “阿玉?”顾江略有疑惑,但他还是默许了温玉带着暖意的靠近。

    许是未曾感受到顾江的拒绝之意,温玉试着提出更多要求:“让我靠一下,我睡一阵子,一会儿就好……待我醒来,咱们就看……”说着说着脑袋就抵在顾江肩头,沉沉睡去。

    顾江身体紧绷,一动不动,鼻间充斥着温玉发间淡淡的清香,他目视前方,金色的眼瞳慢慢显现,在夜幕中散发着不寻常的光亮。

    他们身后并无可靠之物,顾江只忧心温玉若是睡得太沉只怕会从他肩头滑落,他再三思索,本不想打扰温玉,但伸手之时还是微微惊动了睡梦中的人。

    “阿玉?”顾江轻声唤她,听她只是轻声嘟囔几句,并未醒来,这才缓缓伸出胳膊将人虚搂着。

    顾江不敢真的搂住温玉,仿佛只仅仅给温玉背后多了条支撑罢了。

    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即便是睁开双眼还是看不见。温玉静立在无边黑暗之中,对未知的恐惧,让她难以挪动脚步。

    虽然她也并不明晰是否停留在原地就更加安全,但恐惧之下她实在难以像往常那样考虑。

    忽地,刺耳的叫骂声自黑暗深处传来,或者说,从四面八方传来,紧紧包裹住温玉,她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是那些声音,那些字句,倒是分外耳熟——究竟是什么?温玉无助地想,她想不起来了。

    直到那句尖锐的咒骂戳进她心底:“难道竟不是你克死你娘?可笑,如今连你祖父也因你而死,还敢说不是你命硬克了亲人性命!”

    她听到自己小声又怯懦的泣音,还有微弱而无力的辩解:“不是我、不是……”

    “夫君再不将她逐出门去,只怕温家上下都难逃一劫,若是再放任下去,岂非断了温家财路?!”

    胸闷的感觉越发明显,温玉几乎难以呼吸,她喘息深重,心跳剧烈,猛地一下惊醒,浑身湿透,刚从水里捞出一般。

    顾不及周围,温玉深深呼吸着以平复着心底疯狂的痛苦,待到她冷静下来,才骤然发现这里竟然是一间木屋,而自己正坐在这屋里一张小榻上。

    温玉环顾四周,却见木屋中陈设简陋,一眼看尽,又听得屋外鸟鸣阵阵,春风习习,她不由放松一些心情,默默想着许是还未从梦中醒来。她还记得,睡前在身边的是顾江。

    不由出声问道:“顾江?你可还在?”

    无人应答,只有清脆的鸟鸣之声。

    思来想去,温玉决定还是出去看看,总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缓了缓觉得身体无碍后便起身离开木屋,往林子深处走去。

    她走了许久,所幸日头不算毒,又有林荫遮蔽,慢悠悠的仿若外出游山玩水,也不算太累。

    又往前走去,没多远就见到一山洞,透过洞口看去,内里幽深漆黑,看不清什么东西,但温玉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去的冲动。

    她缓了缓神,对方才猛然生出的激动情绪颇为后怕,那样被蛊惑控制心神的感觉,很不舒服。

    也许这里不是梦?或是幻境?还是真实?

    温玉站定,不再惊疑,默默打量着山中之景,可眼下只有面前这个山洞里有路。不管这里是哪里,总是要走下去的。

    思来想去,她也不是原地待着静候佳音的人,在周围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子,还是走了进去。

    刚进去时,借着洞口的光亮还看得清脚下的路,再往深处走走,眼前便是一片昏暗,脚下不甚清楚,只得用木棍子在前方探路。

    所幸这一路没碰到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温玉在黑暗中越走越茫然,似乎这片黑暗没有尽头,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多久,好容易看到远处有一丝明亮,便加快步伐前进。

    越往前走,那光亮越清晰,但却相当柔和,竟不似日光,反像是月光。

    抱着一腔好奇,温玉更加坚定了要一探究竟的想法,离那光源处愈发近了。

    可彻底走到了,温玉却愣在原地。

    那光自层叠的石壁缝隙中穿过,洞中清辉尽洒,抬头得见洞顶处有口,而冷银的月亮正当空照耀,月光不吝,肆意挥洒。

    回首来时路,竟是相当狭窄的一条小道,万分曲折。

    石洞的中央,月色最清澈皎洁之处,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蟒。明明是纯黑色,却在月光下通体流彩,密密麻麻的鳞甲覆在蛇身上闪着细碎的光。

    温玉不由向着那黑蛇走去。

    她离得近了,隐隐觉着那蛇正稳当当闭眼休眠,又好似在呼吸,声音极细,浅浅起伏着。她不怕蛇,却也不想惊动眼前这条蛇,只屏息靠近,想细细观察一番。

    或许是这闪着光芒的黑色鳞甲太过引人,温玉不禁伸出手去,触上那微微湿润的蛇鳞。

    只轻触的一瞬,洪流一般的回忆冲涌而来,温玉几乎是被强烈的情感裹挟着掉进奔流不息的回忆之川。

    她不知以什么模样飘荡在空中,只看到一妙丽仙女竟背着个竹筐在山野之间奔走采药,杏色素衣飘然,转身时却惊到温玉。

    那明媚娇艳的容颜,竟同她毁容前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瞧着衣饰形制与今时不同,但那张脸明明白白就是她自己。

    正此时,她听到仙女惊呼一声:“哪里来的小蛇?”便看到仙女不顾衣裙被染,蹲下来将那黑色小蛇装进竹筐。

    场景莫名一转,回到方才醒来时的木屋里,便看到仙女送小蛇出门,那蛇有灵性一般,游走一段路后转过头来,吐了吐信子,又趴下去游走了。

    天旋地转之间,这回来到一处围场,四处都是飞扬尘土,温玉飘在一婢女身侧,看着众人背着弓箭骑马绝尘而去。

    坐在正中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沉声吩咐道:“你跟着公主去看看。”

    “是。”那婢女简洁应声,翻身纵马而去。她这才看清婢女的面容,又同她一模一样。这次没有犹疑,温玉也紧紧跟上。

    婢女一袭青衣,很快跟上人群,又找到公主,默默跟着,时不时搭弓射箭击中些野兔野鸡。

    忽地空中一声清厉长鸣,温玉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抬眼望去时只见苍鹰翱翔而过。身后也传来阵阵惊呼。

    那婢女不慌不忙,长弓在手,自身后抽出一枝羽箭,拉开弓弦,放上箭矢,对准那只矫健苍鹰,只听得长空破响,箭已离弦,直直扎向那鹰。

    一箭即中,那鹰扑腾了两下便松爪展翼掉落下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那里还有条黑蛇!!快把它抓起来!”

    原来那鹰本捕猎到一条蛇,却被那婢女射中,自己反而成了他人猎物。可婢女冷冷开口:“诸位,鹰是奴婢替公主射下的,鹰抓到的东西也该归于公主,不是吗。”好好一句反问叫她说得冷硬,听着倒像陈述。

    无人敢有异议,随着她去了。她策马来到公主身边,低声道:“殿下放过那蛇算了,鹰已射中,我们拿着那蛇也无用。”公主准了她的提议。

    温玉再一转头,只见身在一间幽静雅致的院落之外,大门被人从里打开,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臂上挽着竹篮,身后跟着两名侍女,她停了下来,蹲下去为那受伤的黑蛇清理血肉模糊的伤口。

    温玉回头看去,大门之上挂着一乌黑木匾,上书“顾庄”二字。她一下明白了。

    这是顾江。

    那些救过顾江的女人,都是她。他们甚至有着三生之缘。不对,算上这一辈子,竟已有四世之多。

    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蛇缓缓睁眼,金黄的竖瞳看向温玉飘着的地方,温玉回望过去,对视的刹那四周风起云涌,转眼重又回到那处山洞,而那条黑蛇,也睁开了眼。

    夜风和缓而过,温玉默默睁眼,呼吸略有沉重,她睁着迷蒙的眼,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意识到自己已回到现实之中。而她,还正靠着顾江。

    “阿玉?好一些了吗?”顾江察觉到她清醒过来,低声问道。

    “顾江……”温玉第一次这样正式唤他名字,她坐直身子,顾江得以微微侧脸,她问,“我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了?”

    “你说多久之前?”顾江脱口而出。

    温玉想了想,道:“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你还是一条小蛇的时候。”

    谁知顾江却道:“那时我灵智未开,算不得认识,但你仍在我记忆之中。后来开了灵智,才发现救我之人竟还是你,便想当面向你道谢,所以想修成人形。”

    “而上一世,你还是……顾庄的主母时,又救了我一次。那天,正是我成妖前最后一次雷劫。”顾江想起往事,不由笑了笑,“我不愿天雷劈向我住着的山,那里还有许多其他生灵无力抵抗,便逃了出来,在荒郊被劈得皮开肉绽。”

    温玉听得心惊肉跳,她原以为梦中所见之景已足够骇人,谁料当听到真正历事之人轻描淡写讲出那些血淋淋过往,反倒觉得心有余悸。

    她不由开口:“那后来呢?是不是这一世你我才算相遇?”

    顾江点点头,“虽得你救治,但也不过止住了因皮外伤流的血,内里被天道正法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修养了好一阵子。后来才下山来寻你,可……”他突然顿住,引得温玉一挑眉,轻声问:“怎么了?”

    “可待我下山后,却被人告知,你红颜薄命,已不在人世。”顾江轻叹口气,“当日我明明记得在山上时日不长,刚能化形就想着下来找你,可你却……”

    “再后来,我又回到山上,在这里住了许久,兴许有百年之久,每日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偶尔下山来问问,可之前战乱频繁,根本没人顾得上我。所以直至今日,你我才算重逢。”

    他从来没放弃过找她,哪怕她一点不记得,哪怕二人本只有一面之缘。这并不妨碍他报恩。

    “所以,先放一场焰火给阿玉看看,好不好?”顾江柔声笑着,不待温玉回应,手指在夜空中随意点了几下,霎时温家院落之上绽开一片红橙之景,灿烂耀眼,各式花样都有,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而温玉,静静观望着这一场盛美之景,小时候即便有阿娘抱着,也不曾看过这样清楚的烟花。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焰火,只专程放给她看。

    “谁啊大半夜放烟花??”

    “往年不都在宜兴大街放么??”

    “吵死了,谁家小孩?!!”

    “来人!!”

    温家人被陆陆续续吵醒,阖府上下点起灯来,闹哄哄一片。

    温玉微微一笑:“这才是你带我来温家的真实目的?”

    “阿玉所言极是。”顾江也笑起来,“那我送你回去?”

    “也好。”温玉没推拒。

    这一回,他们先翻出温家,这才平平稳稳往回走去。

    走在这街上,温玉忽然想起:“那这周围邻里?”

    顾江一指周围,屋子都空落落的,“他们都往宜兴大街忙去了,何况你我是在温家宅院里处放的,外间地方未必听得多清楚。”

    “这倒是。”温玉点点头,二人没再说下去。

    待到送回温玉时,只刚互道了“再回”,顾江便在莲落百般好奇的目光下飞也似逃离。

    温玉望着他离去背影,不由轻笑一声,同莲落道:“阿落,帮我把那伞好生收起。”

    “好,都听姐姐的。”莲落也不打趣她,回屋里把那黑伞仔细收好。

    再说顾江这边,离开红香院后,他并未返回山间,而是折返去了温家。

    凭着先前对那二人气息的记忆,他趁黑摸进了温家大公子院里,吹了声尖细口哨,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竟是从黑暗中涌出来许多大小不一的蛇来。

    顾江眼眸一暗,抬眼时金黄的竖瞳凌厉,蛇群如得大令,不紧不慢从四周游向大公子卧房。

    直到听到大公子凄厉喊叫声,他才转而去了二公子院中,如法炮制。

    他不会杀了这二人,杀人有损道行,他不做,但这样的小惩大诫,对他二人简直绰绰有余。

    在温家人都赶来之前,他下了撤退的命令,等众人赶到时,蛇群早没了影,只剩下两位躲在床铺上哆哆嗦嗦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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