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千万重,咸福宫坐落在内廷东角。

    左盈坐在八仙桌前,用片刚剪下来的海棠枝子逗鸟玩。

    她撑着下巴,一边挑逗地把那鹦鹉逗弄得左右横跳,来回扑棱翅膀,一边朝身边的小宫女抱怨:“圣上都七日未来我宫里了,以前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不来瞧我。”

    小宫女笨嘴拙舌,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低着脑袋侍立在侧。

    见她不答话,左盈气恼地放下花枝,回头问小宫女:“本宫可有做错什么?”

    小宫女摇摇头:“自然没有,您对皇上满腔真情,皇上是看得见的。”

    左盈冷哼了一声,这话倒还真错了,她对皇上的真情寥寥,只当他是个麻烦的上司伺候着。可就像上司突然之间莫名冷落了原先得意下属,这放谁身上也不能不心慌意乱。

    左盈站起身来,一把将海棠枝子掷在地上:“七日!本宫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圣上怎么能如此冷落本宫?”

    小宫女急忙跪下,拾起那花枝子道:“娘娘,您入宫才不到一年,自入宫以来固然圣眷正浓,无人能敌,早早就晋了婕妤的位份,可是这宫里的日子还长着,纵使是天仙般的美丽贤德,也不能……”

    “轰隆!”

    她正说着,忽然之间,天生异光,如雷鸣般的巨大声响自西南而来。

    霎时,地动山摇。

    头顶坠着红穗子的八角宫灯来回摇晃;白瓷茶碗里的杏仁酪泛起波纹,险些泼洒出来;桌子椅子凭空而动,“吱咋”作响;百宝嵌芍药屏风前皇帝上旬赏赐的粉彩大花瓶前后摇摆,连带着屏风一起砸在地上。

    殿外传来宫女太监惊骇的叫声和杂乱的脚步。

    左盈只觉得脚下的地面晃个不停,她站立不稳,身子一歪便撞到桌角,疼得一呲牙,小宫女急忙把她扶住。

    好一会儿,摇晃的地面才停歇下来,殿外的诸位宫人的慌乱之声也渐渐息止。

    左盈被小宫女搀扶着坐下,急喘了一口气,确定这震感已消,才拿过手边的杏仁酪一饮而尽,惊魂未定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宫女也吓得面如土色:“奴婢不知,兴许,兴许是地龙翻身了。”她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下去:“这天有异象,会不会是朝廷遭难……”

    “别乱说!”左盈喝住她,皱着眉顺了顺气,到底心下担忧,猛然站起来,“本宫去看看皇上。”

    危难时候第一个想到皇上,才显出她的“真心”。

    她风风火火地跨出殿外问,一边吩咐宫人处理了殿内震后残骸,一边问道:“皇上此时身在何处?”

    有小太监回道:“皇上这几日未曾临幸其他妃嫔处,一直在勤政殿。”

    “去勤政殿。”

    勤政殿外,宫女太监正忙着洒扫檐上落下来的碎砖。

    有几个前朝传话的内侍,在殿门口急急打转,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阁老辅臣都等着陛下召见呢,说若是没有得到皇上的消息便在殿上不走,您看您能不能再通禀一声?”

    门房小太监面露难色:“您就别为难奴才了,皇上此刻不便召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总归不能做皇上的主,诸位还是请回吧。”

    然而这小太监身轻人微,镇不住几个有阁臣撑腰的内侍,无论如何没法劝他们回去,只好留他们在殿前徘徊。

    他们徘徊,左盈也只好远远地看着,不敢近前。前朝后宫向来隔着天堑,其中的人自觉遵守这规矩。

    小太监朝殿里又通禀了一次,不多会儿,才从殿内出来一位红衣太监总管,手上端着个红漆托盘,上面是一本《严华经》。

    “请将此物转交几位阁臣大人。”

    内侍面面相觑,皆不解道:“这……圣上这是何意?”

    总管笑道:“圣意难测,岂是汝等可以妄论?诸位阁臣大人通晓天意,想来一见此物便心中明白。”

    内侍们得到回复,不再纠缠,恭恭敬敬地捧着经书退去了。

    待他们走了,小太监才敢惊恐地看向总管:“这……”

    总管摇摇头道:“可没人说那《严华经》是圣上赐下。”

    小太监简直要被吓得肝胆俱裂了。

    然而这交谈,左盈并没有听见。

    直到几个内侍走远,她才迈步上前。

    行至殿前,她说明了来意:“方才地龙涌动,本宫来问皇上的平安。”

    太监总管知道这位婕妤这几个月盛宠不衰,又知她出身低微身上有股子与大家闺秀不同的刁蛮劲儿,怕她撞破殿内之事,忙道:“婕妤放心,皇上一切安好。”

    “本宫实在担心,大监,可否让我进殿侍候皇上?”

    太监总管摇头:“皇上有我们这些奴婢伺候着就够了,婕妤还是赶紧回宫为好。”

    他们越是不让左盈进去,左盈就越起了叛逆的心思,无论如何也想进去看看,便道:“大监,本宫三日不见圣颜,思念得紧,能不能放我进殿,远远给皇上行个礼就成。”

    “婕妤,”太监总管面色不虞地道,“地龙翻涌还不知是何处遭难,皇上要处理国事,不便见您,您请先回宫去吧。”

    左盈皱了皱眉,方才皇上并未召见这几位内侍大人,可太监总管又对自己说圣上在处理朝事,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难道是皇上不愿见她?

    思及此,她咬咬牙提裙跪下,冲着殿门喊道:“皇上,皇上!您让嫔妾进去看看您吧,嫔妾思念您至深,只求今日能……”

    左盈的喊声乍然止住。

    她膝盖下的地面又是一阵摇晃,是方才地震的余波来袭。

    这次虽然比上回稍轻了些,她仍然险些跪也跪不稳,身子一摆,差点扑倒,忙一只手扶住身侧的小宫女,一只手撑住住地面。

    宫灯摇曳,门窗簌簌直颤。

    这余震未尽,殿内却传来个冷肃声音。

    “何人喧哗?”

    那人没露面,声线甚至含了些许疲惫。

    然而话音却不经意就携了戎马干戈的意味,明明隔着四抹猩红隔扇门才遥遥落在人耳边,竟然压过了地动带来的眩晕,直教人心神跟着颤了一颤。

    太监总管颜色一变,转头进到殿里去。

    小太监听到这声音,更是明显急了,整张脸皱得像个橘子,“扑通”一声便给左盈跪下了。

    “婕妤,不该干系的您就别干系了,赶紧走吧。”

    他满头是汗,见伏在地上恳求无果,急得就要凑过来搡左盈。

    左盈也吓了一跳,直觉事情有异,反应回来自己实在是鲁莽行事了。兴许眼前是个无底的漩涡,自己实在犯不上为了讨好上司搅进去。

    她赶忙站起来,心道走便走吧,慌慌张张搭着小宫女的手离开了。

    快步走出去殿前月台,又走下了汉白玉石台基,左盈才揪着手帕子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三交六椀菱花纹、龙凤裙板的隔扇门正开着一面,从昏昏暗色里露出半个挺拔高大的朦胧人影,默然听门房小太监点头哈腰地解释了番,才隐进殿了。

    左盈出了勤政殿,在心里头止不住地琢磨那殿内的人是谁。

    既然几位阁臣大人都在前朝,无法面圣又如此焦急,这人或许与那几位阁臣不是同一派系。然而除此之外,朝中势力又有什么,难道那人和司礼监太监有相同目的?又或者是和后宫诸人关系密切?那人既然能进勤政殿中,要么是皇上的亲信,要么是一品大员,可这些人又实在屈指可数。

    真是复杂。不懂,不懂。

    本来左盈对朝堂之事就无甚兴趣,如此胡乱想了一通,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回神,才发现无意间走到了御花园。

    她今天接连受了两次惊吓,要好好缓一缓,索性慢悠悠地转了转。

    说来奇怪,如今春色正盛,百花争艳,御花园里却不见什么人,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匆忙经过。本想找几个姐姐妹妹讲闲话,却没看见人影。

    转到无趣,左盈回到她的咸福宫去。

    刚进宫门,便瞧见一个传话小太监站着。

    他瞧见左盈进来,上前行礼,而后道:“皇后娘娘宣婕妤您去西三所一趟。”

    “西三所?”左盈心头一沉。

    这是个有了名的腌臜去处,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比冷宫还冷上三分。在这堂堂皇皇的宫城里,各种放不到明面上的事情都在那处上演。

    “皇后娘娘为何要我去那肮脏地界?”

    小太监道:“各宫的娘娘都去了,您自然也一样,至于原因,您到了便知道了。”

    “各宫娘娘都去了?”左盈思索片刻,问道,“赵贵妃也去了吗?”

    赵贵妃是左盈入宫前,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子,受宠了十几年。

    她本身便是氏族出身,入宫前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一进宫乘宠,母族势力愈加壮大,眼见着就要把控本朝的半壁江山。

    左盈的境地就与她大不相同,父亲只是盐州下牧监的小吏,帮朝廷养马的,官也谈不上,还远在陇西,别说借势了,帮衬一下都不能。

    小太监笑道:“贵妃娘娘正怀着身孕,皇后娘娘宽宏体恤,特意免了往返这一趟。”

    赵贵妃和皇后娘娘算是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此番赵贵妃既然不去,兴许皇后娘娘并无他心。

    正当左盈稍稍放下心,一旁的小宫女却伏在左盈耳边道:“娘娘,这小太监面生得很。”

    左盈扫过去一眼,确实面生,还想说些什么,那太监却一抬手:“娘娘,请吧。”

    竟然有几分强迫之意了。

    左盈心想,若他背后没有靠山撑着,也不能这般强势,既然如此,纵使她躲过了这一次,左右也躲不过下一次。

    于是她回头瞧了瞧咸福宫,对咸福宫内诸人吩咐道:“把那粉彩花瓶收拾好了给内务府报上去,御膳房的那道鲜笋乌鸡汤在火上煨着,回来本宫要喝。”

    说罢便跟着小太监出去了。

    那时候,她没想到,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着咸福宫的风景。

    到了西三所,左盈迈步进了偏殿门。

    殿内灯点得不多,有些阴暗。

    左盈打眼一看,却不见皇后娘娘的身影,只有密密麻麻的嫔妃宫人,看起来品阶都不高,或坐或站,议论纷纷,有的忧心忡忡,有的满面不耐。

    一群太监涌进到殿中,合上了殿门,挡住了外头白晃晃的天光。

    这殿里本就拥挤,此时人一多、暗下来更显得局促。妃嫔们挤在一起,倒像是被豢养的牲畜,没有半点天子左右的尊贵意味了。

    槛窗外头映出来人影,殿外有兵甲相交之声、靴履之声,人影幢幢,似乎是有人将此处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名太监站在高处,咳嗽了一声,尖锐的嗓音一下子刺穿殿内的嗡嗡纷乱。

    “皇上,已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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