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扰的殿内骤然静下来。
红衣大太监的尾音在殿梁上飘飘荡荡，像勾魂的鬼影不肯消散。
“诸位皆是膝下无子的妃嫔，被宣到此处，是得了殊荣，要当朝天女的。”
朝天女，就是给皇上陪葬。
活着，杀了，特地到底地下伺候他老人家。
左盈脑中“轰”地一声，满眼空白，悲的喜的，刹那间都想不起来了。
殿内诸人原是一片花红柳绿的活色生香，此刻全然面色煞白毫无血色，一只只都如送葬的纸人惨败。
周遭的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起，把左盈唤醒。
“皇上大行，为何丧钟未鸣？”有人还能保持冷静，一个和左盈同阶的婕妤颤抖着声音问道。
她说的不无道理，皇帝驾崩，京城里所有寺庙道观都要鸣丧钟三万响。于是妃嫔之间又是一片叽叽喳喳的质问。
“这朝天女的名额选定可有依凭？难道全凭公公一张嘴说了就算数吗？”
……
然大太监却一个问题也懒得回答，只是抽出一卷黄色的卷轴，朗声宣读。
原来那卷轴上写的不是别的，而是殉葬妃嫔宫女的名字。
一个名字被念出来，便有一个人要被活生生钉死在棺材里头。
左盈愣愣地站在原地，恍恍惚惚地听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耳间穿过，像白绫纱一样轻飘飘的。
她突而想到了赵贵妃，她并不在场。
平日里，因为赵贵妃是先前皇帝最受宠的妃子，所以左盈总是把自己同赵贵妃比。
什么风姿仪态、起行坐卧、怎么吃饭吃得好看，怎么走路走得窈窕，怎么行礼行得端庄，全要和赵贵妃比着学。
然而她从小没受过贵族熏陶，也没受过高门教养，那些赵贵妃仿佛天生就会的东西，左盈怎么也学不懂，怎么也不能同她一般从容自若，自己看自己都有种东施效颦的厌烦。
她便任性地把这些抱怨在爹爹头上，抱怨他把自己养得不像个大家闺秀、高门贵女，只知道撒野玩闹，到现在什么女红歌赋也不会。
她甚至把幼稚的抱怨写到信里寄回家里。
“爹，您没给了盈盈好家世，没给了盈盈好教养，也给不了盈盈宫中帮衬，甚至给不了盈盈多买一份胭脂的银子。但是女儿自己争气，现在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宰府家的赵贵妃，都被我暂且压一头。您且等着吧，等女儿也成了贵妃，定要把您接到京城做大官。”
她在家信中如是写道。
这等鸿鹄大志，真是可笑。
如果……她是说如果，她有赵贵妃那样的家世，她如今定然不会在这里等死了。
赵贵妃即使没有怀着先皇的遗腹子，也还是会得家族庇护，安然无恙。
这时候本该是左盈最怨恨自己的身世的时候，毕竟，在生死面前，什么仪态教养、内外帮衬，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她现在半点不想要抱怨爹爹。
只是想到小时候，爹爹偶然间得了匹名贵的照夜玉狮子，那马通体雪白，他喜欢得不得了，偷偷背着上牧监大人，把才六七岁的自己抱上马鞍，叫她体会体会这□□马跃如风、日行千里的滋味。
那时候，鼻尖是水嫩青草的清爽香气，眼前是无尽的草原和碧蓝澄澈的天际，背后是爹爹爽朗的笑声。
她也笑起来，当时不知道眼前风景的可贵，也不知道要笑什么，只是因为她扭过头去的时候，爹爹的胡子茬会蹭到她的额头，痒痒的。
后来，这事被上牧监发现了，罚了爹爹三个月的俸禄银子。为此，他又被娘亲罚着跪了三个月的搓衣板。
她已经一年没见过爹爹和娘亲了。
爹爹还是胡子拉碴、满脸混不吝的傻笑吗？娘亲还是会叉着腰，大骂爹爹笑起来一股傻气吗？
左盈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嚎地落泪，一边笑自己，活着的时候满心怨怼，死到临头，却开始想家了。
左盈的哭声在一众呜咽之中并不显眼，因为所有人都在哭，所有人都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此时，红衣大太监手中的卷轴已经念到尾部，最后一个名字出口，随意卷了卷把它收起来。
早有太监宫女一拥而入，为这些个满面悲戚的妃嫔们换上孝服，梳妆打扮，死着去见皇上也要漂漂亮亮的。
左盈被按着描眉画眼，小宫女笔下不慎精细，还没轻没重，石黛捻在眉上生疼。
左盈哭得累了，回想方才，忽然觉得不对，方才那陪葬名单里，似乎并没有她左盈的姓名。
此时满殿的白绫子已经从梁上悬下，烛光透过煞白的绫子投出来，阴森森的可怕，风一吹，更是凄惨可怖，有如鬼影飘摇。
有小太监伸手在白绫子末端绑了绳结，便将这柔软的物件变成杀人利器了，只等着纤细的脖子搁上去，就将人绞死。
左盈越想越确信方才那名单里没有自己的名字，想要出声呼叫，却被宫女太监一起推到了小桌子上。
若是脖子一伸，桌子一踹，这人就没了。
“等等！小全子！”左盈挣扎中分出一只手，指着其中一个小太监喊，“小全子！你是小全子是不是！本宫刚入宫时从恶狗嘴下救过你，你……”
身侧几个宫女太监俱是一顿。
小全子却“扑通”跪下了，道：“这宫里派下来的差事由不得半点马虎，婕妤的大恩大德，小全子只能等来世再报了。”说着他磕了个响头，抹抹泪站起来，伸手按住了左盈的胳膊，止住了她的挣扎。
余下几人也不再等待，继续压着她，把她的脖子往那绳圈里按。
左盈从小撒泼打滚的练出来的能耐，这一回总算派上了用场。
她歪头就咬上了掐着她脖子的手，又撕又抓，又扭又滚，腿踢脚踹，险些挣脱出去。
桌翻椅倒，这大动静在一众哭嚎中，惊动了那边正喝茶的红衣大太监，他不悦地朝这边看一眼。
为首的小太监恐怕自己办事不利，碍了上司的眼，索性扯掉绳结，把白绫拽下，叫人按着她的肩膀，拧了拧白绫，就要往左盈脖子上套，竟然想两边使劲，把她勒死。
白绫已经缠上了颈子，任凭左盈如何摇头晃肩，被治住的四肢也没办法动作。
正当此时，只听“嘭！”地一声巨响。
四抹隔扇殿门被整个踹开，冷瑟瑟的风带呼啸着一股脑扑进殿来。
霎时满殿日暮寒意。
上手坐着的红衣大太监惊着抬头，急忙放下手中茶碗，紧几步赶上去，行了一礼，谄媚掐着嗓子唤了一声“赵指挥使。”
殿内的一众小太监宫女看到大太监都如此恭谨，也纷纷敛首跪下行礼，一时间竟然把朝天女们晾在一旁。
这些迟早都要死的女人，和执掌大权不能得罪的上司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都不打紧。
左盈把白绫子扯开，喘了口气。
这人姓赵？同赵贵妃是什么关系？
她抬眼望去，烈烈的风间，只见一片重染鸦青的披风角翻卷着飘摇，上头海水江崖纹如同真的滚滚海水扑打崖石一般汹涌。
那人也不跨步进来，大半身子给槛窗面叶挡住，叫左盈看不真切面庞。
他一手拢在腹前，指尖捻着白玉扳指，腰下三尺是一柄包银鎏金的秋水雁翎刀。
刀身默默然地裹在鞘中，半点锋芒不见，冷凌凌地清高，可却平白叫人怀疑上头还残着血迹。
左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瞧，定定望着地上二尺见方的大砖。
她本想不管不顾冲过去，言明自己不在朝天女名册上。
可转念一想，这些掌过兵刀的禁军亲卫向来是杀人不眨眼，比什么太监内侍残忍多了，万一扬刀就把她的项上人头砍下来呢？
再者左盈同赵贵妃虽然没什么不太对付，但好歹是新人旧宠的关系，若这人同赵贵妃有关系，说不准是福是祸。
以防万一，左盈索性伏在地上，等着把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挨过去，再向红衣大太监说明情况。
赵指挥使一手冲向殿内比了比，对外面的人道：“娘娘，请吧。”
这声音有些似曾相识的冷肃，像冰凌子贴在心窝上，激灵灵让人打战。
左盈一惊，抬眼再打量，确信这是她早先在勤政殿外瞧见的殿内人影。
她这才想起此间事情的蹊跷。
既然皇帝已经宾天，那这指挥使在勤政殿内做什么？
不仅行踪诡秘，圣上大行还秘不发丧，用本《严华经》假传圣意，拖着内阁，他用的是迷惑人心、将水搅浑的手段？
左盈不敢深想，只觉得这人背后的势力能搅动朝局，定然深不可测，然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或许赵指挥使只要愿意，这满殿血腥，半室尸山，也不够为充作棋子的。
正想着，她眼前一闪，皇后娘娘已经颤巍巍地迈步进到殿里，头上玉龙戏珠金簪衬着天光发亮。
她身后簇拥着十来个太监宫女，都很面生，并不是左盈平日里去请安在皇后身边见着的那些。
皇后位尊后位，之前定然没见过这惨绝人寰的阵仗，眼前这满殿的白绫、一屋子里已经半截入土的人，她瞬间面色惨白，却像是被裹挟着逼到殿里，想退后半步也不能。
左盈此时也明白了，这皇后娘娘大约在政治倾轧中落了弱势，无暇自保。
皇后娘娘面色青白，切齿道：“赵璧行，你欺人太甚！”
赵璧行撩袍坐下，从一旁小太监手里接过新泡了茶的三才碗。一班飞鱼服的亲卫整整齐齐排列在侧。
皇后娘娘还在一旁立着，他便从容而坐，不臣之心倒是半点不打算遮掩了。
他一手持着茶托，一手拿碗盖压出个缝，抿了口茶，又放回桌子上。
“生喜乐、死哀苦，娘娘未经过生死，恐怕不知道。” 他漠声道，每个字缝间都夹着硬生生的冷气，“这里满堂生死，您该好生体会。”
“铛！”地一声。
左盈偷眼看过去，是皇后娘娘拔了发间的金簪，打算自尽，却被身边小宫女眼疾手快截住，将那玉龙戏珠金簪地打落在地上。
有人想生也生不得，有人想死也死不得。
这一生一死，说不清谁更可怜。
“来人。”红衣大太监抬了抬手，几个小宫女便将皇后摁在椅子上。
他俯身在赵璧行耳边说了什么，得了他的首肯，才布置起来。
死尸抬出去，活人留下来，半只脚留在鬼门关外的朝天女被驱赶着围成一圈。
左盈坐在圈沿上，只见大太监从外头摘了一朵粉嫩嫩的垂丝海棠来，扔在着圈子里，道：“击鼓传花，鼓停花止，鼓停之时，谁拿着了这花儿，谁便死。”
说罢，又背过去朝皇后鞠躬行礼：“娘娘，这存亡大戏，您且看着。”
红衣大太监的尾音在殿梁上飘飘荡荡，像勾魂的鬼影不肯消散。
“诸位皆是膝下无子的妃嫔，被宣到此处，是得了殊荣，要当朝天女的。”
朝天女，就是给皇上陪葬。
活着，杀了，特地到底地下伺候他老人家。
左盈脑中“轰”地一声，满眼空白，悲的喜的，刹那间都想不起来了。
殿内诸人原是一片花红柳绿的活色生香，此刻全然面色煞白毫无血色，一只只都如送葬的纸人惨败。
周遭的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起，把左盈唤醒。
“皇上大行，为何丧钟未鸣？”有人还能保持冷静，一个和左盈同阶的婕妤颤抖着声音问道。
她说的不无道理，皇帝驾崩，京城里所有寺庙道观都要鸣丧钟三万响。于是妃嫔之间又是一片叽叽喳喳的质问。
“这朝天女的名额选定可有依凭？难道全凭公公一张嘴说了就算数吗？”
……
然大太监却一个问题也懒得回答，只是抽出一卷黄色的卷轴，朗声宣读。
原来那卷轴上写的不是别的，而是殉葬妃嫔宫女的名字。
一个名字被念出来，便有一个人要被活生生钉死在棺材里头。
左盈愣愣地站在原地，恍恍惚惚地听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耳间穿过，像白绫纱一样轻飘飘的。
她突而想到了赵贵妃，她并不在场。
平日里，因为赵贵妃是先前皇帝最受宠的妃子，所以左盈总是把自己同赵贵妃比。
什么风姿仪态、起行坐卧、怎么吃饭吃得好看，怎么走路走得窈窕，怎么行礼行得端庄，全要和赵贵妃比着学。
然而她从小没受过贵族熏陶，也没受过高门教养，那些赵贵妃仿佛天生就会的东西，左盈怎么也学不懂，怎么也不能同她一般从容自若，自己看自己都有种东施效颦的厌烦。
她便任性地把这些抱怨在爹爹头上，抱怨他把自己养得不像个大家闺秀、高门贵女，只知道撒野玩闹，到现在什么女红歌赋也不会。
她甚至把幼稚的抱怨写到信里寄回家里。
“爹，您没给了盈盈好家世，没给了盈盈好教养，也给不了盈盈宫中帮衬，甚至给不了盈盈多买一份胭脂的银子。但是女儿自己争气，现在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宰府家的赵贵妃，都被我暂且压一头。您且等着吧，等女儿也成了贵妃，定要把您接到京城做大官。”
她在家信中如是写道。
这等鸿鹄大志，真是可笑。
如果……她是说如果，她有赵贵妃那样的家世，她如今定然不会在这里等死了。
赵贵妃即使没有怀着先皇的遗腹子，也还是会得家族庇护，安然无恙。
这时候本该是左盈最怨恨自己的身世的时候，毕竟，在生死面前，什么仪态教养、内外帮衬，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她现在半点不想要抱怨爹爹。
只是想到小时候，爹爹偶然间得了匹名贵的照夜玉狮子，那马通体雪白，他喜欢得不得了，偷偷背着上牧监大人，把才六七岁的自己抱上马鞍，叫她体会体会这□□马跃如风、日行千里的滋味。
那时候，鼻尖是水嫩青草的清爽香气，眼前是无尽的草原和碧蓝澄澈的天际，背后是爹爹爽朗的笑声。
她也笑起来，当时不知道眼前风景的可贵，也不知道要笑什么，只是因为她扭过头去的时候，爹爹的胡子茬会蹭到她的额头，痒痒的。
后来，这事被上牧监发现了，罚了爹爹三个月的俸禄银子。为此，他又被娘亲罚着跪了三个月的搓衣板。
她已经一年没见过爹爹和娘亲了。
爹爹还是胡子拉碴、满脸混不吝的傻笑吗？娘亲还是会叉着腰，大骂爹爹笑起来一股傻气吗？
左盈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嚎地落泪，一边笑自己，活着的时候满心怨怼，死到临头，却开始想家了。
左盈的哭声在一众呜咽之中并不显眼，因为所有人都在哭，所有人都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此时，红衣大太监手中的卷轴已经念到尾部，最后一个名字出口，随意卷了卷把它收起来。
早有太监宫女一拥而入，为这些个满面悲戚的妃嫔们换上孝服，梳妆打扮，死着去见皇上也要漂漂亮亮的。
左盈被按着描眉画眼，小宫女笔下不慎精细，还没轻没重，石黛捻在眉上生疼。
左盈哭得累了，回想方才，忽然觉得不对，方才那陪葬名单里，似乎并没有她左盈的姓名。
此时满殿的白绫子已经从梁上悬下，烛光透过煞白的绫子投出来，阴森森的可怕，风一吹，更是凄惨可怖，有如鬼影飘摇。
有小太监伸手在白绫子末端绑了绳结，便将这柔软的物件变成杀人利器了，只等着纤细的脖子搁上去，就将人绞死。
左盈越想越确信方才那名单里没有自己的名字，想要出声呼叫，却被宫女太监一起推到了小桌子上。
若是脖子一伸，桌子一踹，这人就没了。
“等等！小全子！”左盈挣扎中分出一只手，指着其中一个小太监喊，“小全子！你是小全子是不是！本宫刚入宫时从恶狗嘴下救过你，你……”
身侧几个宫女太监俱是一顿。
小全子却“扑通”跪下了，道：“这宫里派下来的差事由不得半点马虎，婕妤的大恩大德，小全子只能等来世再报了。”说着他磕了个响头，抹抹泪站起来，伸手按住了左盈的胳膊，止住了她的挣扎。
余下几人也不再等待，继续压着她，把她的脖子往那绳圈里按。
左盈从小撒泼打滚的练出来的能耐，这一回总算派上了用场。
她歪头就咬上了掐着她脖子的手，又撕又抓，又扭又滚，腿踢脚踹，险些挣脱出去。
桌翻椅倒，这大动静在一众哭嚎中，惊动了那边正喝茶的红衣大太监，他不悦地朝这边看一眼。
为首的小太监恐怕自己办事不利，碍了上司的眼，索性扯掉绳结，把白绫拽下，叫人按着她的肩膀，拧了拧白绫，就要往左盈脖子上套，竟然想两边使劲，把她勒死。
白绫已经缠上了颈子，任凭左盈如何摇头晃肩，被治住的四肢也没办法动作。
正当此时，只听“嘭！”地一声巨响。
四抹隔扇殿门被整个踹开，冷瑟瑟的风带呼啸着一股脑扑进殿来。
霎时满殿日暮寒意。
上手坐着的红衣大太监惊着抬头，急忙放下手中茶碗，紧几步赶上去，行了一礼，谄媚掐着嗓子唤了一声“赵指挥使。”
殿内的一众小太监宫女看到大太监都如此恭谨，也纷纷敛首跪下行礼，一时间竟然把朝天女们晾在一旁。
这些迟早都要死的女人，和执掌大权不能得罪的上司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都不打紧。
左盈把白绫子扯开，喘了口气。
这人姓赵？同赵贵妃是什么关系？
她抬眼望去，烈烈的风间，只见一片重染鸦青的披风角翻卷着飘摇，上头海水江崖纹如同真的滚滚海水扑打崖石一般汹涌。
那人也不跨步进来，大半身子给槛窗面叶挡住，叫左盈看不真切面庞。
他一手拢在腹前，指尖捻着白玉扳指，腰下三尺是一柄包银鎏金的秋水雁翎刀。
刀身默默然地裹在鞘中，半点锋芒不见，冷凌凌地清高，可却平白叫人怀疑上头还残着血迹。
左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瞧，定定望着地上二尺见方的大砖。
她本想不管不顾冲过去，言明自己不在朝天女名册上。
可转念一想，这些掌过兵刀的禁军亲卫向来是杀人不眨眼，比什么太监内侍残忍多了，万一扬刀就把她的项上人头砍下来呢？
再者左盈同赵贵妃虽然没什么不太对付，但好歹是新人旧宠的关系，若这人同赵贵妃有关系，说不准是福是祸。
以防万一，左盈索性伏在地上，等着把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挨过去，再向红衣大太监说明情况。
赵指挥使一手冲向殿内比了比，对外面的人道：“娘娘，请吧。”
这声音有些似曾相识的冷肃，像冰凌子贴在心窝上，激灵灵让人打战。
左盈一惊，抬眼再打量，确信这是她早先在勤政殿外瞧见的殿内人影。
她这才想起此间事情的蹊跷。
既然皇帝已经宾天，那这指挥使在勤政殿内做什么？
不仅行踪诡秘，圣上大行还秘不发丧，用本《严华经》假传圣意，拖着内阁，他用的是迷惑人心、将水搅浑的手段？
左盈不敢深想，只觉得这人背后的势力能搅动朝局，定然深不可测，然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或许赵指挥使只要愿意，这满殿血腥，半室尸山，也不够为充作棋子的。
正想着，她眼前一闪，皇后娘娘已经颤巍巍地迈步进到殿里，头上玉龙戏珠金簪衬着天光发亮。
她身后簇拥着十来个太监宫女，都很面生，并不是左盈平日里去请安在皇后身边见着的那些。
皇后位尊后位，之前定然没见过这惨绝人寰的阵仗，眼前这满殿的白绫、一屋子里已经半截入土的人，她瞬间面色惨白，却像是被裹挟着逼到殿里，想退后半步也不能。
左盈此时也明白了，这皇后娘娘大约在政治倾轧中落了弱势，无暇自保。
皇后娘娘面色青白，切齿道：“赵璧行，你欺人太甚！”
赵璧行撩袍坐下，从一旁小太监手里接过新泡了茶的三才碗。一班飞鱼服的亲卫整整齐齐排列在侧。
皇后娘娘还在一旁立着，他便从容而坐，不臣之心倒是半点不打算遮掩了。
他一手持着茶托，一手拿碗盖压出个缝，抿了口茶，又放回桌子上。
“生喜乐、死哀苦，娘娘未经过生死，恐怕不知道。” 他漠声道，每个字缝间都夹着硬生生的冷气，“这里满堂生死，您该好生体会。”
“铛！”地一声。
左盈偷眼看过去，是皇后娘娘拔了发间的金簪，打算自尽，却被身边小宫女眼疾手快截住，将那玉龙戏珠金簪地打落在地上。
有人想生也生不得，有人想死也死不得。
这一生一死，说不清谁更可怜。
“来人。”红衣大太监抬了抬手，几个小宫女便将皇后摁在椅子上。
他俯身在赵璧行耳边说了什么，得了他的首肯，才布置起来。
死尸抬出去，活人留下来，半只脚留在鬼门关外的朝天女被驱赶着围成一圈。
左盈坐在圈沿上，只见大太监从外头摘了一朵粉嫩嫩的垂丝海棠来，扔在着圈子里，道：“击鼓传花，鼓停花止，鼓停之时，谁拿着了这花儿，谁便死。”
说罢，又背过去朝皇后鞠躬行礼：“娘娘，这存亡大戏，您且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