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击鼓传花?

    只不过是给威逼皇后娘娘行什么不义之举的一场戏码罢了。

    宫里的太监最会玩弄人心,那指挥使倒也纵容。

    只是可怜了皇后娘娘。

    左盈心想,不过说可怜,还是这求生不能的朝天女可怜,死到临头了,还要被成戏来看。

    那垂丝海棠花儿拿到手里,也算早死早超生;不拿到手里,难道还能活着出去么?

    鼓声渐起,飞花乱舞,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鼓声停一下,就有一个朝天女被拉到堂前那绫子勒死。

    之所以是堂前,是因为堂前才好叫皇后娘娘看得清楚。

    那边一会儿一个伸长舌头的吊死鬼,脸上还又红又白地涂着水粉胭脂,眼白乍露,歪头搭脑,白衣幽幽,凄惨可怖。

    皇后娘娘不愿意看,被宫人逼迫着睁开眼睛。一开始,她还一脸惊惧,几个死人挪过去,竟然有些痴傻疯癫之相了。

    小宫女端上杯热茶,搁在皇后手边。

    赵璧行抬抬手:“娘娘,喝茶。”

    皇后娘娘不答话,顺从地拿起茶碗喝了,

    又有小宫女端上盘水灵灵的翡翠绿葡萄,搁在八仙桌上。

    皇后娘娘抬起手,看也不看,捡了颗葡萄放在嘴里,像只被操控的泥胎木偶。

    左盈心叹可怜,若心智尚存,就着这凄惨情状,不大吐特吐三日已经算好,哪里还有人还吃得下葡萄?

    她坐在角落,只能看见几个晃晃悠悠的背影在白绫上挂着,故此还好。

    “咚咚咚。”

    这鼓不知道是从何处拖过来的破鼓,声音嘶哑的厉害,倒像是乌鸦的嘶鸣。

    那垂丝海棠花儿从朝天女的手间飞也似的传过来,越来越近。

    鼓声停住。

    左盈手上一沉,低头一看,那垂丝海棠正正当当地落在自己手上,花瓣已经零落不堪,黄嫩的蕊芯也在人手相传之中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几个宫女太监不由分说就来按住她的肩膀,拽住了领子,连拖带拽地弄到堂前。

    左盈本打算等到赵璧行走了再言明委屈,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几个人手都硬得很,叫她挣脱不开,只好喊叫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嫔妾冤枉,朝天女册上分明没有嫔妾的名字。”

    前些个朝天女虽然也有惊惧挣扎,但死前大多也是默然,不知是早已接受了必死的现实,还是殿外殿内的一应人等早已绝了她们求生的念想。

    虽然有个死活不肯自尽的才人,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叫人拿麻袋套了头乱棍打死了。

    左盈一喊话,倒是真惹了人注目。

    不过,注目的人不是皇后娘娘,她眼珠子一动也没动,面无表情地像是睁着眼死了。

    倒是赵璧行瞥了红衣太监一眼。

    大太监不敢怠慢,急忙从小太监手里拿过来那黄色的卷轴,从头到尾地翻找左盈的名字。

    左盈伏在地上,眼前是锃明发亮的方砖,拿苏州泥制的,砖上踩了虎形方头靴,忽而那靴尖动了动,头顶落下道声音,“抬头。”

    左盈知道自己的小命此刻拿捏在旁人手里,颤巍巍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赵璧行的面容正好映在眼前。

    左盈心中一寒,这张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端的好看,却分明和赵贵妃有三份相似。

    左盈只好盼着他不会自己与赵贵妃争宠而心生龌龊。

    赵璧行却也是一愣。

    眼前人伏在地上的人抬起头,眉头微蹙,杏眼潋滟,粉面娇憨,鲜红的口脂从唇角晕出去了些。

    他忽然头脑一昏,轻声开口道:

    “你若想活,不妨来求我。”

    白绫子风吹而动,殿内鸦雀无声。

    左盈呆住了。

    旁边的红衣大太监心中一动,捧着卷轴,几个小碎步凑过来,对他说:“指挥使,您看……”

    赵璧行看她呆坐在那里,被太监打断回了神,只觉得自己是被鬼迷心窍,口不择言,话说得实在唐突可笑,便撇过头去,开口补救道:“是我荒唐,大监还请秉公而断。”

    这便是绝了徇私之意。

    说实在的,赵璧行连皇后都敢挟持威逼,可见胆大妄为、包藏祸心,理应没什么事情是不敢做的。

    什么秉公不秉公,徇私不徇私,打根上不重要。

    可忽然对一个人心生悸动,实在是此前从未有过,从未有,便是第一次,第一次情动,自然夹杂了莫大的恐惧与惊惶。

    他不知道这念头唤作情动,只知道软和缠绵的心思历来是祸起的根源,定然要强压下去,截断了不再萌生。

    红衣太监心思活络,也算旁观者清,低声伏在他耳边,“指挥使,其实这件事情……”。

    赵璧行抬手止住他的话,轻摇了摇头。

    后来左盈回想到这时候,或许如果她抛开所有颜面,冲上去抱住赵璧行的大腿,求上几句,可能就没有后来那么些事情了。

    但当时她呆住了,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赵璧行避鬼似的再也没看过她。

    那红衣太监见赵璧行没了表示,轻叹一口气,道:“此事是奴婢疏忽,左婕妤是不该一根白绫吊死的,皇上临死前亲口点了您下去陪他,只是您姿容绝色,不能叫白绫子给毁了,故此记在了他册。”

    太监偷眼去瞧赵璧行的神色,他敛眸抿了口茶道:“正巧,皇后娘娘只看一种死法,不免无聊,换上种稀奇的也好。”

    他现在倒想起皇后娘娘了。

    小太监端上一盘切好的香瓜,对左盈道:“婕妤,请吧。”

    左盈颤着手拿起一瓣香瓜,仍然是心痛难言,勉强开口道:“本宫……前日还是紫禁城里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子。”

    红衣大太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正因如此,皇上才特意施恩,点了您的名字下去服侍。”

    旁边的人虎视眈眈地瞧着她,只待她有一点反抗,就要将毒药强灌到她嘴里。

    左盈颤巍巍捧着那香瓜,咬了一口,不等那瓜肉发甜的滋味渗入口腔,便囫囵吞下去。

    眼泪落下来,她喉头一噎,使劲咳嗽了几声,生怕剂量不够落得个半死不活受折磨,又抓了一瓣香瓜吃了。

    这瓜肉上浸的不知是什么毒药,发作得极快,前一片才下去没多久,便有炙热的疼痛从腹间渗出来,左盈指尖一麻,那瓜片就掉在地上。刀割凌迟半的痛顺着血肉蔓延全身,伴着沁骨的冷意,冰一阵火一阵,叫她一个指头也动不得,只能倾斜着滑倒下去。

    左盈躺在地上,瞧着殿顶上青绿彩绘的井口天花,上头是赭红色的福字。

    真可笑,平宁安乐?好德善终?这满殿的活人死人,有一个算一个,哪里来的福气呢?

    她恍惚地想,进宫来这一趟,虽然从富贵窝里行过,却连半片砖瓦也带不走,实在不值得。

    若是在家乡,还有些绿草牛羊的快意、广天阔地的豪情可供流连吧。

    不知道爹爹娘亲要怎么哭呢。

    眼泪又流下来,她视线渐渐朦胧,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远处的殿内那面破鼓又锤起来了,吱吱嘎嘎得难听。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千年,兴许是一刻。

    窗外日头正盛,左盈像是经过了冗长的一觉,耳边忽然有了呼声。

    “娘娘,娘娘。”

    眼前一黑,又一亮,又阳光透过窗棱照过来。

    左盈睁开眼,只见眼前是一扇四面的彩画花鸟屏风,屏风边摆着个陶瓷花瓶。

    这是咸福宫,只不是是她尚未乘宠时的情形。

    香云从外面走进来,往八仙桌上放着一碗切好的香瓜。

    “您要的香瓜,照您的喜好,特地冰过了。”

    左盈看见香瓜,腹中一阵翻涌,斜着身子干呕起来。

    “娘娘!”香云一手扶住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又叫了温茶来,“怎么突然不适?是不是贪恋着了胃寒?要不要叫太医院派人来看看?”

    左盈摆摆手咽了几口茶水,道:“以后咱们宫里再也别上香瓜了,看见就犯恶心,不吉利。”香云赶紧叫小丫鬟把香瓜撤下去。

    左盈顺了顺气,一时迷乱,问道:“本宫方才怎么了?”

    香云指指她手中的书:“在看书?”

    左盈翻翻手里的书,想起来,初入宫的时候,她为了邀得盛宠,特地拿了皇上的诗集来背。

    她揉揉脑袋:“怎么觉得似乎做了大梦一场?”

    往事历历在目,盛宠的欢欣、枉死的遗憾,倒像是切身经历过似的。

    香云笑道:“您是背诗背得睡着了吧。”

    左盈也笑了,把手中的书本扔到一边:“这诗集真是无聊。当然没有那些小说话本有趣。”

    香云抿嘴笑道:“娘娘还说背了这书,就能从小才人一跃飞升呢,现在又说无聊了。”

    晚间用过餐食,外头进来个小太监,行了个礼,道:“才人,皇上落了您的灯笼,您准备迎驾吧。”

    宫中妃嫔会在宫门口点上两盏红灯笼,皇帝乘步辇而过,落了谁的灯笼,便是要谁侍寝。

    左盈抬头瞧了台边的黄历,天和二十年七月甲子。

    她扭头看了殿门口躬身行礼的小太监,又回头看八仙桌上摆着的杏仁酪,刚被她舀了一勺,身后的小宫女香云满面喜色强忍住笑意,头顶上的宫灯红穗子风吹而舞……

    这情这景,与梦中一般无二。

    她打了个冷战。

    那是不是若一切照旧,她仍然会食香瓜而死,为皇帝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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