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时候的伪装实在拙劣。

    杭大勇去买饭时,杭臣躺在病床上这么想。

    同时还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大人为了哄孩子打针会说:“一点都不疼,就像蚊子咬。”

    大人遇到难事时会不吭声,会对小孩说:“你不会懂的。”

    大人试图向家里病人隐瞒真相时会反复提及这只是小问题,顶着他们那双红肿的眼睛。

    是那么拙劣。

    可,他今年十六岁,有喜欢的女孩,有想奔赴的梦想和远方,有判断是非感知情感的能力。

    他今年才十六岁,能生什么很严重的病呢?

    迷迷糊糊的,杭臣只觉得身体异常疲惫,无法控制地睡了过去。

    一睡又是七八个小时。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输液针也被拔了。

    不同早上那会的晕沉,这次整个人很清醒,甚至还觉得有点饿。

    只不过一睁眼吓一跳。

    杭大勇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病床边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杭臣缓过神来后虚弱地喊了声爸。

    杭大勇仿佛才是那个睡醒的人,如梦初醒般应了声。

    他立刻站起来,弯腰靠过去,低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想上厕所?”

    杭臣嘴角含着浅笑,一边搭上父亲的手借力起来一边说:“精神多了,感觉烧退了,想吃点东西。”

    杭大勇一听,立刻喜笑颜开,麻利地扶起儿子。

    他说:“爸爸想着你吐过,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就买了点白粥和菜汤,但是现在冷了,我拿去热一热,热完了吃行不?”

    杭臣点点头,试图下床。

    “爸,我想去洗漱一下。”

    “行,来,慢点,我搀着你去。”

    站在洗漱台前,杭臣和镜子里的自己视线对上的瞬间,笑容不自觉地慢慢消失。

    他想起早上的问题。

    思及此,他透过镜子看了边上的杭大勇一眼。

    好像……好像……是不是……哭过了?

    杭臣的凝视让杭大勇不自在起来,他结巴地问:“怎、怎么了?”

    杭臣垂下脑袋寻找牙膏牙刷。

    他回答说:“没事,只是看你好像有点累。要不晚上你也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

    “哦哦。爸爸没事,这算啥,老爸年轻的时候可以好几天不睡觉呢。”

    杭臣笑了下,开始刷牙。

    杭大勇又开始盯着他看,眼里情绪翻涌。

    杭臣避开镜子,机械地来回刷牙。

    牙龈出血,或者还有胃部出血的情况。

    胸下方不知名疼痛。

    高烧。

    呕吐。

    父亲衣服都不换连夜飞过来,夫妻俩都哭红了眼睛。

    流感的谎言。

    是什么?

    杭臣猜不到。

    漱口时那股血腥味还在。

    牙膏泡沫不是白色的,是和血融合之后淡淡的粉色。

    是什么?

    是什么。

    回到病床,杭臣接过杭大勇递来的热水,时不时喝一口。

    杭大勇见他看起来精神不错,放心地端着粥和汤出去找护士加热。

    门一开一关,偌大的病房就只剩杭臣一个人了。

    他回头朝那面玻璃窗望去,冬夜暗得极快,外面一点光亮都没有,像化不开的浓墨。

    没有时钟看时间,但他隐约觉得这会儿白妤应该正好到家。

    她应该给他发了很多信息,也许还打了电话。

    她应该很担心他。

    杭臣低头看向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水杯,热气缓缓上升,烫得只能捏着边缘拿。

    是这样真实宁静。

    他莫名笑了一下,轻松的,抽离的。

    吱——门再次被突然推开,如早上一样,进来的是杭大勇和张丽娟。

    两个人携进一些寒气,但很快消散在温暖的病房里。

    张丽娟左手挂着一件厚重的羽绒服,右手拎着两个保温桶。

    杭大勇则是小心翼翼地端着热好的粥汤。

    两个人神情比早上自然一些,仿佛和从前一样。

    张丽娟一边放东西一边说:“老公,你等会把衣服穿上,别孩子好了,你又发烧了。臣臣,这是妈妈下午托李婶婶顿的鱼头汤,放了豆腐,很可口,你吃一点吧。”

    杭臣说好。

    张丽娟把鱼头汤分好,父子两一人一碗。

    撇去略微的油花,露出奶白鲜香的汤底,葱花略作点缀,一入口,整个人都有了力量。

    张丽娟浅浅笑着,问杭臣:“味道怎么样?”

    一碗下肚,杭臣出了一层薄汗,嘴唇有了些许红润气色。

    他说:“李婶婶的鱼汤是她做的最好的菜。”

    杭大勇又插科打诨道:“你妈这几年尽研究川菜了,还好没给你端一碗毛血旺来。”

    张丽娟知道丈夫是开玩笑,没在意,只温柔地说:“那妈妈现在和李婶婶学一下做鱼汤吧,妈妈肯定能学会的。”

    说到这儿,杭大勇敛了笑,犹豫再三,忽地叫她。

    “老婆。”

    “嗯?”

    杭大勇尽量轻松乐呵地说道:“你最近怕是学不了了,咱们得去北京。”

    他顿了顿,“臣臣也去。”

    杭臣那口粥停在嘴边,他放下勺子,也尽量轻松随意地问道:“我也去?我还要上学呢。”

    杭大勇擦了擦嘴巴,眼神闪着,声音却是郑重的。

    “暂时请假几天,你这次发烧肺部有点感染炎症,这里医院不好,不能在这里看。要是不好好治,以后会有很多小毛病的,你才多大,得打好健康基础。”

    张丽娟打量着父子两的神色,附和道:“其实这里也不是不能治疗,但是臣臣我觉得你爸爸说的对,炎症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咱们去北京的好医院好好做个检查,一次性给它根治好。”

    杭臣沉默着,连喝了几口粥后才开口道:“好,那正好回去看一看奶奶。”

    杭大勇说:“那就明天去吧,早去早回。我等会订个机票。”

    张丽娟默认这个时间,没出声。

    杭臣继续喝粥,也没出声。

    三个人,各自低头,互相视线躲避。

    简单的晚餐在诡异的和谐和沉默中吃完。

    医院规定只能一个家属陪夜,张丽娟和杭大勇互相说要自己留下来。

    他们的相互体谅,让其看起来仿佛后面有很长一个仗要打一样。

    争了许久,最终决定杭大勇留下来,因为张丽娟需要回去收拾行李。

    张丽娟问杭臣需要带什么。

    杭臣望着窗外的夜,有些出神。

    张丽娟喊了他名字好几次,他才听到。

    杭臣把玩着一张餐巾纸,想折成千纸鹤,但纸太柔软,成不了形,想折成玫瑰花,但是他学艺不精。

    这种玩法,白妤最会了。

    所以他说:“书包带着吧,我不能脱离大家的进度太久。还有手机,充电器。”

    这个夜晚杭臣一夜未眠。

    他想,大概是这两天睡太久了才睡不着。

    辗转反侧,他看到沉闷的夜色,看到父亲的背影。

    借睡在隔壁病床的杭大勇始终背对着他,安静地只有呼吸声。

    可他记得,父亲自从爷爷去世后睡觉会打呼噜。

    所以。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他才十六岁。

    天一亮,杭大勇就从床上弹跳起来,利索地系皮带穿衣服,快速有条理地整理好病房中所有要带的东西。

    摸了摸杭臣的额头,毅然决然地带他出了医院。

    一家人在机场大厅汇合,是上午十点的飞机,连坐。

    张丽娟和杭大勇忙着托运行李确认物品,便将杭臣安置在边上的座椅上。

    杭臣长按开机键,打开了手机,手机电量满格,他猜昨晚母亲应该帮忙充了电。

    一开机,立刻跳出许多封未读短信,许多个未接电话。

    2009年11月20日,周一:

    小白:你好点了吗?吃晚饭了吗?我现在坐车了。

    小白:我快写完作业了,你要是醒了,可以打电话吗?

    小白:我坚持不住了,要睡了。你要是看到我的短信一定要回复哦。我很担心你,还有,今天,有经常想到你。晚安。

    2009年11月21日,周二:

    小白:你还没醒吗?醒了一定要给我回消息啊,我昨晚做了好恐怖的梦,但我一醒来就记不清了。只感觉是,非常恐怖的梦。

    小白:我放学了,你没事吧?我今天比昨天更担心你。

    小白:我写完作业了,今天英语讲了新的内容,我抄了两份笔记,明天给你带过去放书桌。

    小白:今天,也有想你。

    2009年11月22日,周三:

    小白: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我消息,电话也不接,后面直接关机了?你别吓我。

    周三的信息来自十分钟前。

    杭臣点进回复框,打打删删。

    最后发出去几行文字。

    清晨上早读课的白妤心不在焉地背书,心乱如麻时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她整个人也跟着一震。

    心跳猛地快起来。

    一方面为自己不守规矩,没关机感到心虚,一方面直觉告诉她是杭臣的信息,心里头有点紧张。

    她环顾了下周围,还有走廊,确保没有老师,没有人看着她后,偷偷摸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课桌里打开。

    那封未读短信果然来自杭臣。

    他说:在医院躺了两天,手机没带。现在准备和爸妈去一趟北京,有点轻微炎症,他们不放心,所以去看看。你好好学习,好好做笔记,帮我记一份。如果之后不能及时回复你信息,也别担心,我可能只是有一点点忙。还有,小白,我也有想你,梦里也是你,虽然记不清梦到什么了,但很美好。乖。

    第一遍看的时候白妤觉得安心,他终于有了消息。

    第二遍看的时候白妤心中微甜,因为他说想她。

    第三遍看的时候白妤笑不出来了,高烧带来的轻微炎症需要跑去北京?

    是这样吗?

    她对病理没有太多概念认知,她自己和周围人的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印象里,只有爷爷奶奶那辈的人因为重病需要去一线城市治疗。

    但杭臣肯定不会说谎。

    也许吧,也许只是炎症。

    白妤回复他:那大概多久回来呀?

    一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

    杭臣说:会尽快回来的。

    白妤:那你们还是坐飞机去吗?几点出发呀?

    杭臣:是的,正在办理托运,十点整的航班。

    白妤:那多久到呢?

    杭臣:大概两个小时。到了告诉你。

    白妤:好啊。

    杭臣:快上第一节课了,别和我聊天了,记得关机,小心被班主任发现。

    白妤说:好^-^。

    十点整的时候第二节课正好结束,下课铃响起,喧嚣一阵。

    白妤放下笔,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下一秒,她像是突然记起来这是杭臣起飞的时间,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深秋初冬的天气萧瑟压抑,连续好几天没好天气了。

    今天也是如此。

    都快中午了,日头还是阴沉沉的,灰白的云像某种瘴气,沉甸甸地伏在天上。

    白妤单手托下巴,凝望着这片不美好的天空,思绪乱飘,像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时那样。

    她想:

    应该起飞了吧?

    会路过她看到的这片天空吗?

    快点好起来,快点回来。

    已经四天没见面了,尤其想念。

    还有,那天晚上做的究竟是什么梦?

    怎么会让人这么害怕。

    直到现在也心有余悸。

    是什么?

    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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