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冲上云霄,颠簸晃荡,轰鸣声震耳欲聋。

    杭臣坐在靠窗的位置,灵魂游离在外。

    飞行平稳后,张丽娟询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杭臣笑笑说没有。

    一切随着云层穿梭而暂时平静下来。

    两三天没有休息好的夫妻俩昏昏欲睡,脑袋东一歪西一歪。

    空姐服务饮料茶水时杭臣轻声叫住她,要了两条毯子。

    空姐帮坐在外侧的杭大勇盖,杭臣帮张丽娟盖。

    他低声道:“谢谢,我爸妈最近太累了,麻烦你了。”

    空姐标准一笑,“您客气了。”

    不算漫长的旅途,杭臣始终清醒。

    一直持续到,这一天的深夜。

    奶奶将北京的家打扫的一尘不染,掩盖了岁月带来的裂痕。

    一进门,奶奶也准备好了午饭,有他爱吃的红烧肉,满满一锅。

    但奶奶眼含泪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每年寒暑假过来时她都会大大咧咧地说一句:“我的大孙子回来啦!”

    吃过饭,张丽娟说出去买一些生活物品,奶奶说她也一起去,杭大勇说公司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要去一趟。

    家里就这样,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睡不着。

    清醒地糊涂着。

    暮色将至时,又到了吃饭的时候。

    也许是距离下午的午饭才过去没多久,大家都没什么胃口,说笑几句后,便挨个去洗漱。

    在医院邋遢了两天,这会儿冲了热水澡,杭臣才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受些,就连难以言说的心情也开阔了点。

    他吃完药关上房门,躺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是傍晚六点多,是白妤刚放学没多久的时间。

    他靠在床头,给白妤发去消息。

    他说:坐到车了吗?

    白妤回复很快。

    她说:刚坐到。

    他说:今天有想我吗?

    白妤:你猜啊。

    杭臣眉眼弯起,劲瘦的手指飞速敲击,发过去:我猜你很想,很想和我一起坐车,很想和我一起吃饭。

    白妤说:你好自恋。

    他回:这叫自信。

    白妤:切。那……晚上可以打电话吗?

    杭臣:可以啊,等你写完作业。作业多吗?

    白妤:别提了,今天的体育课又被占了。数学老师说这周他讲完这节内容,下周要挑个时间做一次小考试。我猜是下周三,因为体育课正好和他的数学课挨着。-.-

    杭臣:哈哈,那我得周三后再回来。

    白妤:不允许!

    在琐碎的对话中,白妤到家了。

    杭臣放了手机后也打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百般无聊之下,他翻出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的一本地理杂志。

    是那年爷爷去世他带回北京来的。

    晚上九点五十分,杭臣放在身边的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

    白妤说她做完作业了,可以打电话,问他睡了没。

    杭臣放下杂志,他快速回复道:没有睡,可以打电话,稍微等我三分钟。

    发完,他下床,出了房间。

    这套房子是小户型的三室一厅,哪儿都挤挤的,哪儿都小小,隔音也不好,并且只有一个卫生间。

    他的房间在最里头,要去卫生间必定会路过奶奶和父母的房间。

    奶奶还没睡,在看电视,应该是什么家庭纠纷栏目,里头的声音像极了吵架声。

    张丽娟他们也没睡,也像是在……吵架。

    杭臣的步伐就这么停滞。

    他能清晰地听到他们房间里的对话。

    张丽娟哭着,克制着责问道:“你下午找他的时候他不是说包在他身上了吗?怎么这会又打电话来说有点难办?”

    杭大勇说:“丽娟,你不能怪他,人家是外科的,而且他也不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医院的医生。你别急,我们明天先带臣臣去正常挂号看病,万一能挂到呢?”

    张丽娟说:“万一挂不到呢?北京医院里看病的人这么多,医生的号那么难挂,臣臣的病等不起的!”

    杭大勇说:“你别总往坏处想,万一一切很顺利呢?”

    张丽娟说:“我已经很努力往好处想了,你不知道这两天我是多那么努力安慰自己。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万一呢……”

    杭大勇深深叹息。

    滴答——

    滴答——

    跟随在叹息声后的是客厅的老式时钟,秒针转动的声音极其清脆。

    也极其刺耳。

    毫不留情地盘旋在杭臣耳边。

    等不起,他的病等不起。

    什么……叫等不起?

    杭臣滚了下喉咙,在混沌中试图冷静地去思考,但大脑始终一片空白。

    再有意识时,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握上了门把,颤颤巍巍的。

    一种念头直冲脑海。

    现在,只要转动一下,打开这扇门,他就可以直接问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这些年他以为他已经战胜的情绪突然通通都杀了回来。

    害怕、逃避、畏惧、怯懦……等。

    这些情绪将他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动弹不得。

    最终,只能像个胆小鬼把手缩了回去。

    而房间里没有说话声了,只有张丽娟断断续续的哭声。

    杭臣双肩下塌,他忽然觉得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左右,他的人生要开始偏航。

    他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回了房间,关上门,扣上锁。

    看着灯光温馨的卧室,脑袋里却浮现出一个跳脱的问题:他现在要做什么来着?

    是不是应该休息一会。

    病人不都是这样,要休息。

    想明白后,杭臣眼梢扬起,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抓了抓头发,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拖着脚步走到书桌前,安安静静地坐下。

    只是坐在那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呆坐了多久,他又忽然站起来,静静地躺回被窝。

    被褥依旧松软温暖。

    这才是现实该有的温度。

    他闭上眼,困意袭来,放松地陷进了梦乡。

    这一晚,彻夜难眠的是白妤。

    她的短信,她的电话都石沉大海。

    她想象不到有什么事情能让杭臣一个字都不回,一个电话都不接,在他们约定好的情况下。

    并且电话始终是可以被拨通的。

    大晚上的,家里来重要客人了?

    又发烧昏睡过去了吗?

    有急事出门,没带手机吗?

    好奇怪。

    这根本不像杭臣的作风。

    第二天,又是一个低靡天气。

    白妤如常坐车去学校,如常上课。

    陆潭和她继续帮杭臣交着作业。

    只是这一天,在办公室外后的走廊上,班主任正好看到他们,招手把陆潭叫了进去,并且待了很久。

    白妤手里捧着物理题本和数学题本,手都捧酸了,见他出来,赶紧说:“快走吧,还有三分钟要打铃了。”

    陆潭一向是个话不多的人,接过她手里的题册后突然问道:“杭臣……你们应该有联系吧,他还没好吗?”

    白妤说:“还没有。”

    “哦,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

    回到教室后,陆潭站在讲台上,不疾不徐地说:“班长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班主任让我暂代班长职务,数学作业这几天就直接交到桌上吧。”

    底下有男生开玩笑说:“升职了啊,老陆!”

    陆潭不仅话不多,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没理会,淡然地回到自己座位开始看书。

    白妤并不惊讶,她知道,杭臣去北京最少一周是要的。

    倒是坐在前头的马盈薇和姜素转过头来,小声问道:“班长还没好吗?”

    白妤摇摇头,“可能高烧引起了一点肺炎,还需要再看看。”

    周五早上,陆潭交作业的时候还是叫了上白妤。

    白妤觉得他既然已经正式代理杭臣的事情,她这样和他出去一起交作业怪怪的。

    但转念一想,归根结底是帮杭臣的忙,陆潭一个人拿这么多作业也确实很辛苦。

    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两个人穿过连廊。

    陆潭问了和昨天差不多的问题。

    他说:“杭臣好点了吗?”

    白妤的回答也差不多,“不知道……”

    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没想到陆潭又问:“他没告诉你身体情况吗?”

    白妤本不想和他多说,因为不太熟。

    但她已经焦虑了两个夜晚了。

    她小声说:“我突然联系不到他了。”

    陆潭波澜不惊,不擅长安慰地安稳道:“也许他忙着好好休息,你……你别太难受。”

    白妤勉强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

    又一个周一。

    两个人交作业,陆潭欲言又止地问道:“杭臣好点了吗?你们……联系上了吗?”

    白妤眼眶红红的,失魂落魄地说:“我还是联系不到他。”

    陆潭凝视着她,一些话哽在嗓子眼。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沉默回应。

    后来,周二,周三,周四……

    一周,两周,三周……

    天气越来越冷,断联越来越久,久到好像遇见杭臣的那个春天是场梦。

    久到白妤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在她生命里存在过。

    12月25日,圣诞节,一个充满喜庆氛围的周五。

    班主任自费掏腰包给大家买了苹果,白妤拿了两个,一个放进了自己的书包,一个放在了杭臣桌上。

    她有点生气地继续给他发消息。

    她说:班主任发的平安果给你放书桌上了,如果烂掉之前不给我回消息,我就。

    ‘我就’什么?

    白妤也不知道。

    十六岁的她第一次发现,世界真的好大啊,当对方不守约定,当身处两地,哪怕科技再飞速发展,也挡不住这样的结果。

    隆冬已至,晚间天气播报说北京明天零下六度。

    比江城整整低了八度。

    白妤在自己房间里,站在老电视面前看天气预报,有一搭没一搭啃着脆甜的苹果,神情恹恹。

    江雪梅和往常一样进她房间送衣服,余光却打量了好几遍白妤。

    这个年纪的小孩心思敏感,想法跳脱,总是让大人看不懂,但终究是不成熟的年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她发现,白妤快闷闷不乐小一个月了。

    江雪梅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满是担心。

    她已经彻底给不了白妤任何帮助了。

    女儿的题目一个字也看不懂,女儿的压力无法感同身受,女儿的秘密她也不该刨根问底。

    但她是一个母亲,无法忽视。

    天气预报播完,白妤关了电视,疲惫地准备投入永无止尽的作业中。

    但无意和忧愁的江雪梅对上视线。

    白妤迟疑道:“妈妈,怎么了吗?”

    江雪梅挤出一个笑,“噢,没什么。”

    “噢……那我写作业了。”

    “好……”

    走到房门口,反复犹豫后,江雪梅心一横,笨拙地出声。

    她说:“小妤。”

    “嗯?”

    “你最近遇到什么事情了吗?愿意和妈妈说吗……”

    那头已经提笔的白妤背脊一怔。

    江雪梅柔和道:“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妈妈只是希望你开心点。如果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要不这周作业别写了,妈妈帮你和老师说,就说你生病了,写不了作业——”

    “不是我生病。”白妤打断她,说:“是杭臣病了。”

    “什么?”

    白妤回头,声音轻到低不可闻,她说:“上个月杭臣发烧后去了北京,到现在,我都没有联系上他。”

    江雪梅有点意外。

    白妤上个月是和她说过杭臣那孩子发烧的事情,后来她也没再说什么,她以为已经好了。

    但是……

    江雪梅:“但是……发烧去什么北京啊?”

    这句话戳中了白妤心中的疑问和不敢面对。

    她眼睛一下子红了,仍有点赌气地回答:“他之前说有点炎症,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明明说好和我打电话的,结果到现在都没消息。明明之前说好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的!”

    “小妤……”

    白妤声音隐隐有了哭腔,“妈妈,我好担心他……他从来不这样的,我们一起长大,我很了解他的……妈妈……”

    江雪梅心一紧,快步走过去,温柔地搂过白妤,“杭臣一直是个好孩子,很照顾你尊重你,也许是他……是他……”

    后面的话江雪梅说不出口了。

    白妤闭上眼,像受伤的小鹿一般往江雪梅怀里钻,低低啜泣。

    咸湿的眼泪浸湿了江雪梅的衣服。

    她其实一点都不生他的气。

    她只是很担心很担心他。

    而十六岁的她也第一次发现,她的长大是如此缓慢,她依旧如此弱小,她甚至没有能力去往另外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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