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齐后,大伙儿怂恿着陆潭说几句。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不是个热络性子,只是已出校园,人不再那么紧绷。

    他站在几十道目光之下,墨黑瞳仁流转几许,在白妤身上停顿片刻后举起酒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

    他说谢谢大家还惦记着五班的情谊,愿意一聚。

    他说大家即将步入下一个人生阶段,希望一切顺利。

    他说希望若干年后还能再相聚。

    话落,大家配合地举杯隔空回敬。

    宴席开始,三四个人形成一个小圈子,各说各的。

    偶尔话题窜到小圈子外的某个人身上,不太关心地调侃几句后又窜到别处。

    话掩着话,酒催着酒。

    白妤抬起酒杯,咽下最后一口橙汁,透过杯壁看了他们一眼。

    放下酒杯,她看到里面盛满了虚荣谎言做作,还有一点化作酒沫的真心,脆弱地漂浮着,随着时间消逝。

    这就是毕业后他们的第一次相聚吗?

    白妤难掩沉默,不再去听取关注他们,专心地夹菜吃。

    招牌菜还是那几个,味道却变了,白妤渐渐收了筷。

    环顾一圈,她发现大家吃得很香。

    她忽地明白,菜品味道没变,变得是她的口味。

    北京四年,她吃惯了淡口,如今这些重油重辣的,对她来说过于刺激了。

    时间浸染着他们,不知不觉,只能在某个瞬间难以置信地感慨一句,你我变了。

    可谁能保证永远不变?

    白妤想起杭臣。

    如果他今天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晚上七点半,已无太多共同话题的他们早早散场。

    互相挥着手客气地说拜拜,再见。

    一些男生喝了许多酒,吐了一地。

    再无当年的热忱真诚与青涩。

    这一次,男生中只有陆潭清醒着,他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大家回去。

    白妤看着地上的呕吐物有些厌恶,背过身,和姜素与马盈薇告别。

    姜素说:“以后我们又都在江城了,虽然是不同的区,有点距离,但总归和大学时不一样了,以后一起逛街吃饭啊。等我们拿到了第一笔工资就出来玩,怎么样?”

    马盈薇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金钱自由能做很多事情。

    白妤笑了一下,说好。

    她觉得今天和她们的见面是最大的收获,除了妈妈,她还有可贵的友情。

    姜素与马盈薇要回各自的出租屋,路程遥远,换乘公车太耗时间,明天还要上班,两个人咬牙叫得出租车。

    白妤送别她们后,准备去赶最后一班回家的公车。

    她刻意贴着马路走,远离菜馆门口,但没走几步还是被人叫住了。

    陆潭喊她:“白妤……白妤。等一下。”

    连着两声,她也不好装作没有听到。

    转身看过去,只见陆潭拍拍红毛的肩膀,颔首道别后笔直朝她的方向快步走来。

    他一手挽着西装外套,一手领着黑色电脑包,天气炎热,额前的头发微微汗湿,但那双眼还像从前那般沉静冷冽。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薄唇抿了抿,沉下呼吸,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要回家了吗?”

    白妤说:“嗯。”

    陆潭点了点头,但半天没说出第二句话。

    他的大脑似空白着,又似欲言又止。

    白妤直白地问道:“你叫住我,是有事要和我说吧?是想问杭臣的事吗?”

    陆潭缓缓抬起眼皮,对上白妤圆润的杏眼,她的语气是冷静的,眼神也是冷静的,特别像这几年回他消息的感觉。

    他今夜是喝了几口酒的,没醉,只是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窜动,这会儿,熄了。

    他再次慢慢地点了点头,声线低下来,说:“嗯,对,杭臣。这两年没敢太打扰你,偶尔会问问张巧巧你的情况,现在还是想问问你,好点了吗?”

    白妤说:“我挺好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

    陆潭屏了一口气,似有些不甘心,有点儿刻意地又问:“那……今天聚会开心吗?”

    白妤本想说一句官方的还不错,但她不知怎么,她的心软了一下。

    白妤扶了扶挎在肩上的帆布包,说:“你不着急回去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她的语气与眼神柔软许多,但陆潭心里的火苗却彻底燃不起来了。

    两个人去了附近近年新建造的人工湖公园,从这条路的尽头一直拓展到铭德正门,规模之大,设计之精美。

    白妤问他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陆潭说因为他和大学室友在这附近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白妤恍然大悟,看他今天这身穿扮应该就是下班后过来的。

    他为何身穿西装,毕业后去了哪家公司做什么,这些问题早有人在饭桌上问过了,甚至因为喝醉了叫唤着以后离婚官司都能找他打。

    但白妤一点都没听见。

    陆潭又明白了一些。

    或者说,他早明白了。

    他低头看着两个人并排在一起的影子,换了个话题。

    他说:“今天那份名单是我故意的,但我不是为了刺激你,你——”

    白妤说:“我知道,我没有,我觉得挺好的。”

    是好意,因为在他们男生那一桌,还给杭臣留了一个位置。

    但整顿饭没有人提起杭臣,也没有人特意来问她。

    她知道,一定是他们商量好了的,或者现在来看的话,应该是陆潭提前打过招呼的。

    白妤说:“谢谢你。”

    七月夜晚,蝉鸣不间断,偌大公园,行人只有三两,他们踩在小方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脚步声明显。

    陆潭说:“别那么客气,你没事就好。我思虑的还是不够周全。记得以前杭臣做班长的时候大事小事都处理得很好,我一直都比他差一点。”

    “各有所长,他也不过做了三个月的班长而已,你做了三年呢。”

    “还是没比上。”

    话说到这儿,白妤隐隐懂了什么。

    她停下脚步,停在一盏路灯下,她问:“为什么?”

    陆潭也停了下来。

    他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开始喜欢上杭臣的时候,不对,要更早一点。”

    白妤搭着背包肩带的手一颤。

    记忆往前推演,白妤觉得难以相信。

    她慢慢抬起脑袋,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陆潭的脸上。

    她问他:“你在开玩笑吧?”

    他也毅然看向她,深沉的眼眸中有光在挣扎。

    陆潭说:“没有开玩笑。只不过,你不记得而已,也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白妤蹙了眉,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她不想再听了,也不想展现什么善良委婉这种狗屁东西。

    她转身离去,没有一丝停顿。

    陆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地拔高声音,沉沉说道:“初一的时候,我们一个班级,他们做那种无聊的候选,你是唯一选我的。”

    白妤听到了,但她走得更快。

    陆潭这才追上了上去,一把扯住白妤的胳膊,怕弄疼她,又立刻松开。

    他低下头,说:“你在生气什么?你觉得我趁虚而入?”

    “不是吗?如果你真的很早就喜欢我,为什么在大一时我说要介绍室友给你认识,你要答应?万一我的朋友真的对你不能自拔,我成了什么?她成了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杭臣死了,他死了,甚至死了好几年了,他不重要了是吗?”

    白妤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大声质问陆潭:“那份名单,是对我的测试吗?你在利用杭臣让我对你产生好感吗?你凭什么也这么自以为是?”

    “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陆潭微顿,“对于杭臣,我把他当做尊重的朋友,对于你,我喜欢你,但我也尊重你,白妤。还有,我和你的室友张巧巧认识之后没有任何暧昧话语,保持着普通朋友该有的距离。”

    白妤看着他,眼泪更汹涌,她哭得不能控制。

    为残酷的时间,为她的情绪失控。

    她捂上额头,似疲倦到站不住了,弯下腰蹲在了地上,嘴里呢喃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陆潭,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你难过,我都知道。”

    陆潭将西装外套与电脑包扔在一旁,缓缓蹲在白妤面前,掰开她掩面的手,将一块干净崭新的手帕塞进她手里。

    “今天不开心,对不对?大家都变了很多,这不是你想参加的同学聚会吧。”他问。

    白妤回了声带哭腔的‘嗯’。

    陆潭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脑袋,但动作僵硬在半空中,最终,他的手落在她肩头,拍了拍,他说:“别哭了。”

    白妤还在说对不起。

    陆潭说没关系。

    白妤最后打了辆车回去,陆潭目送她上车。

    他说路上小心,到家发消息。

    白妤说你也是。

    他们维持着成年人的体面,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其实关于今天,已经天崩地裂。

    白妤浑身乏力,让司机师傅开到了家门口,车灯闪烁在漆黑一片院子周围。

    她思绪混沌,没有发现她的家寂静异常,直到掏出钥匙打开门,习惯性按下所有电灯开关。

    在全屋明亮的情况下,她没有听到妈妈下楼迎接她的声音。

    白妤静静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楼梯间有任何动静。

    她看了眼地上的鞋,江雪梅的日常鞋都在,她夏天常穿的红色拖鞋不在。

    她又侧头向车棚那边望了一眼,她的电动车也都在。

    是睡着了么?

    白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换鞋上楼。

    但是——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道着急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恐慌的:“小妤!”

    “小妤!你回来了啊!快点,赶紧的,你妈被救护车装去医院了,走了半小时了!你赶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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