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这个家伙,孩子们的事怎么一点都不上心?

    满院的宾客都已散去,任轩摆摆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

    自己则拎着一坛子酒,坐到了江白榆身边。

    江白榆抬头,心照不宣两人碰了一杯。

    “这酒确实是好酒。”江白榆轻声说。

    “这是京都,在我儿子的府邸里,哪有劣酒?”

    “可这么好的酒,你我喝得却不高兴。”

    江白榆一句话,气氛便低沉了下去。

    “想当年,”江白榆站起身,手里端着的酒杯也不稳,有些洒到了地上,“你我,就坐在沙场边上,最便宜的烧刀子喝着,什么下酒菜都没有,可也能喝得七倒八歪。”

    “如今,却要穿着锦缎华服,配着山珍海味,这十几年的陈酿也是没滋没味。”

    任轩接上这一句,叹着气。

    “这么些年,我也不敢去见你,我怕陛下猜忌给你惹麻烦,好几次我带兵出征,路过淮州我都想去和你喝上两口。”

    江白榆转着手里的杯子,说着这些年的往事。

    “今日我来见你,站在门口,我看着你居然老成这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白榆说着笑起来。

    “你那脸都糙成啥样了?你还笑话我?”任轩也爽朗地调侃他。

    “转眼间,小辰都成人了。”

    江白榆又干一杯,眼神迷离,说话也颠三倒四。

    “小辰比我那个儿子稳重多了,我家那小子这些年净给我捅娄子,反倒是我闺女,我这个做爹的没做好,可我闺女却让我省心的很。”

    任轩又给他倒满:“北辰这些年,我有时候都不敢想他在遭遇什么,我每次看见他那波澜不惊的样子,都心疼得要命。”

    “老江,梦儿和我儿子好像走得很近啊。”

    任轩这一句话,让江白榆清醒了几分。

    “怎么,你看不上我闺女?”江白榆喝得脸通红,但此刻他几乎要揪任轩脖领子了。

    “天地良心,梦儿我巴不得是自己亲闺女,可是老江,咱们两家,陛下会让他俩成婚吗?”

    江白榆真的喝多了,晕晕乎乎站起来,摔了杯子。

    “我姑娘要是喜欢,老子管他愿不愿意!当年与咱们拜把子当兄弟,登了皇位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可真去他的!”

    任轩还有几丝清明,赶紧把他拉住。

    隔墙有耳的道理,他来京之后还是明白了。

    “陛下早晚是要削藩的。”任轩声音很低。

    江白榆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陛下若是削藩,大概率是以降罪的名头,就算顾念往日情义,也不过会留个虚职,任家下场不会好,江梦若是嫁给他,会被牵连的。

    江白榆苦笑一声,“你以为江家军又能撑几时?”

    陛下是疑心重的人,又在沙场上见识过江家军的威力,怎么可能放任江白榆一直手握兵权?不过是如今边疆动乱,他还有用武之地罢了。

    此刻的两人相视一眼,竟是无言。

    “我原来想辞官……”

    “我原来想归隐……”

    两人同时开口,不约而同地哽住。

    静默几秒,提了酒默默碰杯。

    “若歆走的那年,我就想不干了。”任轩想起自己的亡妻,眼里还是噙了几许泪光。

    “我看着若歆最后还念叨着小辰的名字,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任北辰的脚顿在了正院门口。

    “咱当年从血海里杀出来,不就图个太平日子,结果莫名其妙地卷进权势纷争,我就是个打仗的,我懂什么争权啊?!”

    任轩越说越委屈起来了。

    “一个武夫,成了王爷了,天底下多少人羡慕我啊!刚开始我也高兴,可后来,儿子被送走,妻子也不在了,时时刻刻被人盯着,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若歆下葬那天,我收到了陛下昂贵的慰问礼,可是他驳回了我求我儿子回来送他娘的奏折。”

    江白榆看着任轩说这些话时,麻木而且平静。

    “那个时候,我简直气疯了,”任轩说着,还轻笑了几声,“我命人整理账簿,清点政务,写了一封自请废爵的奏折,我要带着我儿子找个乡村野地过寻常人的日子!”

    任北辰在院墙边上听着,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手用力地捻着拇指上的扳指。

    “陛下怎么可能放你呢?”江白榆也轻笑了一下。

    淮州军虽然不是都上过战场的正规军,但也是当年追随任轩的部队,零零散散也有二十万,陛下登基初年,政事纷杂根本无心无力掌控这些兵马,况且陛下也不会相信任轩是真心归隐,还不如拿捏着他的儿子让他乖乖待在淮州,顺便也免得有人说他苛待功臣。

    “是啊,我那奏章还没送出去,宫里就派人来了,说户部连年亏空,淮州水患的赈灾款暂时只能拨一部分。”

    “淮州的百姓在生死线上,我那封奏折就那么锁在了抽屉。我偶尔打开看看,都觉得自己那时是多么幼稚。”

    “是啊,还好你没递上去。”江白榆叹着气。

    若是真递上去了,在那个时间点,陛下只会觉得他是金蝉脱壳,想要回儿子,另谋反叛。

    “忙忙碌碌,一晃就这么多年。”

    江白榆给任轩斟满了酒,也开始叨叨。

    “我曾经也想辞官,可我和你不一样,我身后有江家一大家子指望着,那时我母亲一直告诉我,一家子的兴衰荣辱都在我身上,还说,只有母家尊贵,梦儿和鸿儿才能有好亲事。”

    江白榆转着酒杯,自嘲地看着任轩:

    “我就是把刀,只会砍人,若是留在京都跟这帮人斗心眼子,肯定被玩死,所以我想着就让我这把老骨头一辈子留在战场吧,死了也算殉国了。”

    “可我这次回来,梦儿居然跟我说,求我在京都多陪陪她。”

    江白榆不经意地滑下一滴泪来。

    “我才发现我闺女在京都过得不好,我看着她跟我笑,也看着她心里藏了很多事,有太多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不称职,老轩,我突然就不想打仗了。”

    这两人笑着哭,哭着笑,絮絮叨叨说着许多话。

    从桌子上说到地上,抱着酒坛子躺在桌子底下,推推搡搡像两个酒鬼。

    院墙边上的任北辰站了许久,看着那两个老头子哼哼唧唧地不省人事,一直紧攥着的手心忽然松开,向元理招了招手,示意他把院子里这俩人扛到房间里去。

    父亲有他的苦衷,任北辰心里一直是知道的。

    他从没怨过任轩,但是多年背井离乡,在这看似繁华的京都独自躺着浑水,他习惯了独自一人,很难对他这个父亲立刻亲近起来。

    但刚刚听任轩酒后的话,任北辰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原来,在自己独自挣扎的那些年里,他的父亲母亲都在一直惦念他。

    满地的碎片,几个宫女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

    “你有种去你父皇的宫里砸!”

    皇后娘娘迈进东宫的门,冷着一张脸瞧着自己的儿子。

    “母后!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摆明了故意向着老四!”

    太子齐轩槿被罚禁足一个月,皇上给的理由是治灾不利。

    可明眼人都清楚,这是在惩处民间流言一事。

    “父皇看不出来这是老四的局?煽动民意这是老四他自己做的,栽到我头上来了!”

    太子骂着,又砸了几个摆件泄愤。

    “你以为你父皇是在罚你煽动民意这件事吗?”皇后瞧着在她面前发疯的儿子,恨铁不成钢。

    “你父皇是在罚你的愚蠢!一个储君,被他人栽赃陷害,却毫无还手之力,简直是废物!你父皇是让你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在被人算计!你是皇家嫡子,又是储君,你的脸面就是皇家的脸面,被人算计,简直是耻辱!”

    皇后劈头盖脸一通骂,倒是让太子停下了摔摔打打。

    皇后看他冷静下来,便屏退左右。

    “你可知,今日任北辰加冠,陛下当众下旨,给了他内阁理事中的官职。”

    “什么?!”

    齐轩槿刚刚平静下来,又被点了火。

    “父皇怎会让一个藩王之子入内阁?”

    内阁,是协助陛下处理朝政的决策机关,陛下尤为看重,也是接触各部官员的重要权力机关。

    这任北辰不过是父皇为了牵制任轩的一枚质子,有什么必要让他接触朝政?

    莫非父皇当真是想让任家成为皇权的助力?

    那自己是太子啊,任家这股势力就该向自己倾斜啊!

    想到这,太子齐轩槿眼中又亮起来,“母后,你说父皇可是在为我铺垫力量?”

    皇后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她还是怀疑,陛下此举当真是给太子铺路吗?

    她总觉得陛下此举,另有深意,“在任家明确向你投诚之前,我们先静观其变。”

    齐轩槿没说话,只是也不再继续发火,命人过来打扫。

    “对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你,你与高欢的大婚,母后为你算了吉日,就在年后,你心里有个数。”

    “她身子可好了?”

    齐轩槿对这位高家小姐其实并没有多少上心,但是这是礼部尚书的千金,也是母后的亲信,婚约是早就有的。

    “好得差不多了。若不是上次遇刺,你与高家小姐早就成婚了。”

    说到这,皇后还有些气恼,大婚前出了那档子事,实在是不详之兆。

    “你还没查到是谁对高家小姐下得手吗?”皇后突然开口。

    太子摇摇头。

    他心里清楚上次寺庙中高欢遇刺是有人做局,要借机栽赃江梦,可这人也是想一石二鸟,断了东宫和礼部的姻缘,所以也是自己的敌人。

    但太子查了这么久,也是一点信儿都没有。

    提起来就让他来气。

    “有了那次前车之鉴,年后大婚,可要多小心些。”

    皇后叮嘱了几句,便要离开。

    “母后,姐姐那边最近可好?”

    齐轩槿随口问了一句长姐,也就是青宁公主。

    他平日忙着和老四斗法,与自己的姐姐鲜少见面,不过自幼青宁还是很照顾他的,姐弟情分也还不错。

    自从上次青宁从悬崖被救,就一直闭宫不出,就说养伤休息。

    齐轩槿去看望过几次,只是隔着帷幔,青宁说怕给他过了病气。

    “你姐姐,”皇后忽然欲言又止,“她还好,你少去打扰她。”

    “姐姐可能是上次吓着了,等年关清闲下来,我带姐姐出去散散心吧。”

    皇后敷衍地点点头,“到时候再说吧,你先忙自己的事。”

    临走前还特地重复了一遍:“你姐姐心情不好,没事别去找她。”

    齐轩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还想着怎么报复老四。

    皇后转身离开,神色却更加阴郁。

    有些事,她不得不问明白。

    就比如,青宁那张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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