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村。

    裴景淮站在荒凉破败的草屋前,咬牙切齿道,“姜至,我留他一命,不是我心善。”他慢慢靠近,双手箍住她的下巴,用了几分力。

    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倏地放大在姜至面前,近的可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羽,以及眼底汹涌的杀意。

    “跟在我身边这般久了,还不了解我的脾性吗?”

    仅仅一晚,裴景淮的耐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失。

    姜至看着他的眼睛,心底犯怵,不是害怕他的怒火,而是“偷盗者”心理作祟,总觉得不问自取是自己理亏。

    昨日,袁满身上的黑气搅乱了姜至身上的本源,导致魔修印记反噬来得十分狠。

    情急之下,姜至捏了个催眠术,原本只想将躁动的气息压下去就停下,只是远古上神的气息实在是太诱人了,一不小心没忍住,多吸了些。

    神元被人抽取,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暴戾因子没了压制,全然侵蚀理智。

    阴沉的脸,低沉的气压,恍若瓢泼大雨前乌云密布的样子。

    空气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东西抽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短促而慌乱。

    姜至将手搭在他的腕骨处,想要抵抗一小部分气力,“影子来报,方叔曾出现在这个村子。”

    菩提树下的青鸟乃“影子”先祖,青鸟的叫声可吸引百禽,百禽便是苗疆安排在外界的影子。

    下颚的力量虽是松懈了几分,仍旧掌控着她。

    姜至不动声色的在掌心凝聚力量想要让裴景淮吃些教训,她面上依旧笑着,“属下不敢忘。”这几个字到了嘴边,忽然瞥见裴景淮背后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青黑的手。

    这手看不清具体样子,隐匿在黑色迷雾中,隐隐纠缠着一小缕淡青色,从他身后攀附而上,临近脖颈时,蓦地生出尖锐的倒刺,狠狠朝裴景淮喉间刺去。

    下一刻,姜至挣脱桎梏,带着裴景淮向后一倒,飞快掩住他的眸子,分出一只手替他挡下那只倒刺。

    倒刺并不真实存在,只是在穿过姜至的手背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裴景淮的脸色有些难看,后脑冒着寒气,他背过身去,极力掩下发颤的小臂。

    方才,他好像陷入了一场幻象。

    慌乱、心悸。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袁满搀着方叔颤颤巍巍地从草屋中缓缓走出,菩提花香勾起他记忆深处的恐惧,一双混沌的眼瞬间清明了起来,干枯发裂的唇嗫嚅着说些什么。

    “恶魔……恶魔……”说罢,慌乱地丢开手中的拐杖,惊惧地跌坐在地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袁满跪下去想要搀扶爷爷,却被他一把推开。

    裴景淮端端站在一旁,连上前一步都不愿意,不知从哪处挂来一阵没由头的风,前后吹乱少年乌黑的发和腰间配着的银饰,“恶鬼却也没有人心可怖。”

    事实上,方叔不是没有听懂裴景淮的话外之意,而是在演,他有意将自己营造成一个受害者的身份,打着精明的算盘,明知孙子为他去了古林,性命难保,瞧见与他们一道平安归来,期望孙子能与他们攀上几分交情,赌人性那一点善。

    方叔见裴景淮毫不留情的戳窜他,苦笑几声,咯出几口猩红的血。

    袁满见状立刻上前替方叔顺气,用自己干瘦的身子极力的支撑的两人的重量。

    裴景淮只静默的看着,没有丝毫波澜,明明是厌透了眼前之人却耐着性子忍到此时还未动手。

    袁满将方叔安置在地上,哭着拽着姜至的裙摆,低着头,“恩人姐姐,求求你,救救我爷爷吧。”

    姜至不打算插手,她只想安安心心的修补魔修印记,其余的事,不想多管。

    人间事,剪不断,理还乱。到时候惹上一身因果,多划不来。

    她不是袁满,没法子做到感同身受,她只知道,有恩必报,有仇当还。被鬼魅缠身之人,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姜至声线冰冷,眼神幽深地盯着附在方叔身后的“鬼魅”。

    裴景淮修长的手指挟出袖口的银丝,不动声色的打掉袁满攀附在姜至裙摆上的手。

    他早就看这小孩不顺眼了。

    姜至被袁满呼痛的声音吸引,下意识望向裴景淮的方向,不禁皱眉。

    这家伙真是阴晴不定,前一秒还掐着自己的下巴恶狠狠的警告,下一秒又开始欺负起一个孩童。

    风吹起她柔软的额发,带起发间的一抹红,裴景淮竟有一瞬恍惚了。

    如今,搀人的东西活生生的在你面前,却不能收入囊中,姜至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必须快点将裴景淮这家伙引开此地!

    “殿下,前面不远便是潼关,听灵均那家伙说起,那的山泉有奇效。”

    听说凡间的男子最是喜欢娇滴滴的女子,故而姜至将声音放得柔了些,配上妩媚勾人的脸蛋,灿若星辰的眸子,叫人真真是拒绝不了半分。

    “属下想去试一试。”

    什么情况下,需要法力强大的魔修姜至学着凡人示弱?

    一是拖延时间,迷惑敌人;二是心甘情愿。

    眼下显然是前者,鬼魅虽不如裴景淮的神元那般诱人,但也是大益,她不可能当着裴景淮的面动手,唯有寻个由头支开他,才有机会动手。

    袁满着急想要扯上姜至的衣角,碍于裴景淮的威压只敢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不发一言的盯着姜至。

    那眼神好似被抛弃的小狗,无声中诉说着委屈。

    姜至拍了拍袁满的头,眼神状似无意地瞥向裴景淮的方向,悄悄的打量起那人的神色,片刻后,露出得逞的笑,“小孩,姐姐给你一个机会,是跟我走,还是留下这个村子?”

    闻言,袁满将头低了下去,回头不自觉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爷爷,紧咬着下唇,不知作何抉择。

    在凡人眼中至亲之人总是比旁人更重些的。

    答案不言而喻。

    潼关地处边陲,是南朝与一些蛮夷之族交换互市的地方。每至天灾,夷族为保生存,经常骚扰,虽不至于开战,却也摩擦不少。

    受了伤的士兵常会到城外的山泉沐浴,加之四周的药材滋养,久而久之,此地山泉便有了镇痛愈伤的奇效。

    南帝闻言在泉眼下游建下一处殿宇,赏于百姓,但殿宇周围是皇帝亲兵驻守,想必将军独用在这潼关上下是公开的秘密。

    泉水说不定能抑制姜至身上的往生蛊,还能补一补裴景淮那家伙虚弱的身子,免不了日后还要用到他的地方。

    月色让黑云遮去大半,几只寒鸦落在破板的草屋上,发出嘶哑骇人的叫声,屋内发出几丝微弱的橘黄色光芒。

    姜至垂眸催动体内的魔气,方才她从裴景淮身上取了些神元,现下才有足够的力量催动一部分魔气。

    那双干净的瞳色,此刻蓄满浓浓的威压,眉心燃着一朵曳动的妖异红花,皎月全然躲进黑云中,俨然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蓦地,周围开始掀起一阵阵风,屋檐寒鸦四起,扑朔着翅膀逃离。

    一团黑乎乎的迷障从茅草的隙缝中缓缓钻出,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来。

    砰——

    掩风的木板被强大的推力破开,猝不及防的砸落在地上,卷起尘土,一瞬间,草屋消失的眼前。

    额角的鬓发被乱风吹起,姜至眯了眯眼,周身像是被一层屏障护住,不见分毫沙土,她挥了挥手,嘴角蓦然绽出一抹冷笑,“别藏了。”

    风沙渐渐转小,屋顶的鬼魅在方叔出现的那一刻骤然浮现在他的上方,恍若操控提线木偶的幕后黑手。

    “你身上有冥界的气息。”鬼魅是发不出声音的,他们在进入地狱第一层时便被拔了舌头,因而它只能借由凡人的身体表达。

    姜至狭长的眼尾一弯,革带上的银饰随着她的抬脚的动作微微晃动,在寂静的夜中,发出诡异的声响。

    “你只需知道,今日,我是来送你回地狱的。”她长指化刃,挑开白皙肌肤之下的经络,一滴鲜血凝在半空,姜至旋动指尖,那鲜血像是听懂指令似的,自腕处飞到指尖,上下浮沉。

    她的血是六合八荒一切秽物的敌人,如今魔修印记尚未修复,她的血虽发挥不出最大效用,但对付区区鬼魅,已然够用。

    姜至把玩着血一步一步逼近,飘在半空的鬼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就连被控制的老头也不能幸免遇难,他的肌肤先是泛起褶皱,藏在躯壳下的经络开始变粗,浮在表层,而后像是被人扼住咽喉,浑身颤抖。

    鬼魅压抑着声音不甘道,“你我同出一源,何必为了凡人自相残杀?”

    姜至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毫不留情的将指尖凝着的血甩进鬼魅体内,嗤笑道,“谁说我是为了凡人?”

    她指尖下挑,鬼魅便失了气力,连同方叔一道软绵绵瘫在地上。

    姜至有些嫌弃的扼住鬼魅的命门。

    鬼魅不断发出痛苦的吼叫,黢黑迷糊一般的身体像是破碎的玻璃,裂缝中隐隐发出些初阳般的光芒。

    姜至不愿再浪费时间,掌心一紧。鬼魅便化作黑烟消失在弥散的尘土中,随着夜风不知吹向何处。

    她望着消失的黑雾,眸色暗了暗,有种被限制了的不爽,垂眸见躺在地上的方叔,不禁皱眉。

    凡间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她是不介意替裴景淮除掉这个叛徒,但心里总觉得不爽,从前自己便跟在他身边巴巴地做小跟班。

    如今,还是如此。凭什么?她又不欠他的!

    姜至踢了踢地上的人,不愿多做些什么,转身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隐在黑夜中的不止姜至,裴景淮不知从何处出现,皎月从黑云探出头来,洒下点点光亮,衬得裴景淮矜贵清冷,状似不染尘埃的仙人。

    “出来吧。”月色打在来人的脸上,染上滔天的恨意。

    “多谢。”男人掩在宽大衣袖之下的手,在见到地上躺着的人一刹,骤然握紧,脖颈青筋急剧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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