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已是光寿三年初冬,慕容恪和刘长嫣率军返回邺城时,正赶上吴王府鸡飞狗跳。

    先时,段月容虽死,可足浑皇后却是心下难平。不久,她以吴王府内闱不可无人教养子女为由,欲将胞妹小可足浑氏许给慕容垂做正妃。

    慕容垂没有理她,径自将段玉容青年寡居的妹妹段月容纳为了继妃。段月容与阿姊感情极好,自段玉容死后便深恨可足浑氏,她挂念段玉容膝下儿女,自然是愿意的。

    可足浑皇后大怒,又以“段玉容身沾巫蛊之嫌,其妹不可为亲王正妃”为由,罢黜了这位新的吴王妃,将其贬为妾室,并请慕容儁赐婚慕容垂与小可足浑氏。

    小可足浑氏追慕慕容恪不得后,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嫁,别看她当初闹得轰轰烈烈,嚷嚷着非慕容恪不嫁。待丢尽脸面,连一向疼爱她的胞姊可足浑皇后都冷了她之后,她渐渐地便想通了。

    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小可足浑氏着实尝够了青年寡居的滋味,脑子也清醒了很多。她年纪尚轻,既嫁不成慕容恪,慕容垂也是很好的选择。他是当朝亲王,一样的天子亲弟,虽不若慕容恪与慕容儁关系亲近,有了与她的这层联姻,关系不就亲近了?况且慕容垂亦是生得高大英俊,器宇不凡的。

    小可足浑氏这么想着,便安心备嫁了,孰不知自己是何等天真?

    慕容垂刚到平州不久,又被召回了蓟城完婚。

    慕容儁和可足浑皇后就这么把小可足浑氏强行塞给了慕容垂,慕容垂是掩去了锋芒,却不是没有脾气。小可足浑氏进吴王府后,不过空有个正妃名头,慕容令与慕容宝兄弟皆视她如无物,慕容垂更是从没进过她的房间,日日宿在段月容房中。

    小可足浑氏想寻段月容晦气,段月容虽不若其姊厉害,也不是白受气的,她性子温柔,惯会四两拨千斤,一副七窍玲珑心,话说得滴水不漏,恭恭敬敬连半点骄慢之态都没有。

    小可足浑氏好几次都没讨到便宜,尤其段玉容的两个女儿皆亲近段月容,小可足浑氏一找茬,琅琅、珑珑接着便要亮爪牙。琅琅哭着说母亲早亡,幸有姨母抚恤,不想后母却不容人,她要去找父王做主。珑珑更是深得其母真传,瞪着眼睛直接问小可足浑氏,可是打算治死了姨母后,便要将她姊妹二人也治死?

    小可足浑氏简直要吐血,她深厌这两个继女,却不敢将姊妹二人怎样,段玉容死后,琅琅和珑珑就成了慕容垂的眼珠子,莫说琅琅哭天抹泪这幅场景,恐怕她说句重话慕容垂都不能饶了她。

    不仅如此,小可足浑氏前脚进门,慕容垂后脚就纳了一屋子美姬。吴王府虽不缺服侍之人,但他并不贪欢,段玉容在世时,一直都是他与段玉容两个人过日子。现下也不知是怄气还是怎地,如花美眷一个个进府不说,这些美人要么与段玉容性情相似,要么容貌相似,把小可足浑氏堵得,简直日日活在段玉容的阴影里。

    小可足浑氏有寻慕容垂不是的心,却没有寻慕容垂不是的胆,憋着一股气就要撒在这些美姬头上。她是做正妻的,小妾或打或骂,皆要随她高兴,无奈她还没下手,两个袅袅娜娜的先晕了,一问,各有两月身孕了。

    小可足浑氏顿时摔杯砸盏,火冒三丈。

    光寿三年元月,可足浑皇后产下一子,慕容儁给皇子赐名慕容冲,并于慕容冲满月时册封其为中山王,连带嫔妃所出的七皇子慕容泓一并封了济北王。

    有这个开头,皇室开春便是喜气盈门。

    不久,宜都王妃产下嫡长子,取名慕容凤。

    满苑繁花未谢,梢头新榴连枝,吴王府子嗣绵延,又多了两个小公子,慕容垂给两个儿子分别取名慕容农、慕容隆。

    满月宴上,琅琅和珑珑一人抱着一个弟弟坐在女眷堆里眉开眼笑,门可罗雀的小可足浑氏凹陷着一双眼睛实在撑不住了,奔赴宫中对着可足浑皇后就是一顿哭诉。

    这一年来,慕容儁频频出手对慕容垂进行打压。开春,为敲山震虎,慕容儁以不忠之名赐死了心怀怨怼的段勤,其弟段思南逃江左,投降晋室。因段玉容死后,慕容垂几乎就没再和段勤兄弟往来过,慕容儁并没有因此事抓到他的错处。

    慕容垂现在唯一的短板,勉强也就是正妻无子了。

    可足浑皇后听了小可足浑氏的话恼怒,令慕容垂与小可足浑氏圆房,绵延子嗣,理由是:正妻无子,家宅不稳。

    一国皇后这事做的,何其令人诟病。她可因巫蛊之祸令慕容垂□□,但如何能插手到小叔子房事上去?

    慕容垂却没有什么反应。

    虽在段玉容孝期,他还是给慕容令分了府。慕容宝、慕容农和慕容隆由段月容和琅琅、珑珑抚养着,他前脚让段月容带着子女们尽数迁去了慕容令府上居住,后脚就接到了中宫口令。

    慕容垂冷笑,他那对兄嫂的手段,也不过如此了。既然可足浑氏要插手他房中事,他便让她插手好了。

    当夜慕容垂就去了小可足浑氏房里,至于发生了什么,后来是在诸多流言里窥见的。

    因为当时服侍的仆婢皆被遣散走了,毕竟,小可足浑氏清淡日久,慕容垂又天生这般人材,她心底也是有些期待的,做些准备是情理之中。

    据仆婢们回忆,小可足浑氏院里起先是寂静的,不想很快便传出小可足浑氏的嚎哭声,还有大骂慕容垂无耻之类不堪入耳的话语,传得整个府邸都听到了。奈何主子不召,根本没人敢靠近小可足浑氏的房间。

    亥时没过,慕容垂就自己理着衣襟出来了,冷笑一声说了句“扫兴”,反手便指了小可足浑氏最亲近的大侍女去书房服侍他。

    大侍女再忠心小可足浑氏,也不敢对吴王殿下说“不”啊。

    这事闹的,小可足浑氏天刚亮就肿着眼睛凄凄哀哀又进宫了,这次她的痛哭声响彻整个长秋宫,可足浑皇后好容易将她安抚了下来,姊妹二人说了什么不得知,事后可足浑皇后的脸色却是极其难看,再也没管过慕容垂夫妻房中之事。

    待小可足浑氏回到吴王府,哑着嗓子唤自己贴身的大侍女,才知大侍女被慕容垂召进了书房服侍,现下两个人……两个人还没起。

    那可是自小与她一起长大最信任的侍女!

    小可足浑氏不支,仰头倒了下去。

    之后的日子里,似乎这大侍女很得慕容垂之心,三五不时慕容垂就要召她服侍,但慕容垂并不给大侍女名分,就这么着,大侍女白天服侍小可足浑氏,晚上服侍慕容垂。日子艰难吗?艰难。更难的是,大侍女当年入夏便有了身孕,慕容垂倒不召幸她了,慕容垂直接把她忘了。

    慕容儁虽不予慕容垂要政,但慕容垂好歹是领兵宗王,不会闲得天天在家睡侍妾美姬。一入夏,慕容垂就回了平州,一屋子美姬哪个也没带,更别提小可足浑氏了。

    慕容令兄妹三人不放心父王,很想跟了去,但几个弟弟毕竟还小,不能长途跋涉。好好的一个家,不过两年时间就成了这副模样。隐约的,兄妹三人也感觉出,自母亲去后,父王似乎变了很多,他想只身去平州,可能更想静静吧!

    于是,琅琅、珑珑跟段月容带着三个弟弟住在了慕容令府上,偌大的吴王府就剩了小可足浑氏占山为王,与那怀了身孕的大侍女大眼瞪小眼。即便小可足浑氏恨慕容垂恨得牙痒痒,在这种情况下,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去作践大侍女。慕容垂不给名分,小可足浑氏自也不会伸手,大侍女就这么着仍服侍着小可足浑氏。

    就这么艰难的,年终未至慕容垂又得一子,慕容垂传话慕容令给孩子取名慕容麟。

    不过两年光阴,吴王府儿子添了一个又一个,小可足浑氏却老了不下十岁。可足浑皇后不能再看妹妹这样下去,她不知如何点拨的小可足浑氏,慕容麟满月后不久,大侍女便因产后不调去了,小可足浑氏当即抱养了慕容麟。

    慕容垂知道后,不过冷笑一声,“聪明得有些晚。”

    吴王府闹得这些事,刘长嫣大多是后来自宜都王妃处知道的。

    初冬时节,宜都王妃在府上暖阁中设了瓜果点心,专程请刘长嫣来做客。天冷慕容肃不愿出门,慕容楷不嫌冷,他又喜欢九叔府上刚生的小弟弟,便跟着刘长嫣一道来了。

    入邺宫后,慕容儁给兄弟们分赐府邸,石赵秦公韬的府邸因为逾制,慕容儁要赐给慕容恪,慕容恪坚决辞了,事后其他兄弟多不肯要,唯独宜都王慕容桓果断笑纳了。

    慕容桓自小没别的毛病,就是奢靡,尤其喜欢建造各种高阁丽屋,华殿美台,宜都王府经他在原来基础上修缮后,倒是没有逾制,但怎么看去都像是王母娘娘的神仙宫,不像燕国亲王的府邸。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珍珠作帘,彩金砌墙……这些自不消提,单说这暖阁画台,羊毛铺地,四围以鹿皮步障遮蔽寒凉,下有地龙温热,上承暖阳万丈,案几都是铺了软绸,冬日里呆着简直要舒服死了。

    慕容楷每次来了宜都王府都要感慨一番,夏季亭前假山浅池会湃着各色瓜果,冬日室内红泥小炉会炖着各类甜羹,无论何时,蜜脯果盘都是摆满案几,慕容楷拣了一块烘烤过的蜜橘入口,只觉心肺妥帖,舒服到了骨髓里。

    宜都王妃抱着儿子,看到他那副模样噗嗤一笑,请刘长嫣多用蜜脯。

    刘长嫣应了,夸着这暖阁过冬正好,又接了慕容凤到怀里。小家伙有半岁大了,五官是慕容氏男儿惯有的俊美,随着他模子渐渐长开,双目炬烁,却有更多难言的英气逼人。小小年纪,实不多见。

    宜都王妃出身鲜卑乙那楼氏,父祖皆得慕容氏信重,现于龙城留台任尚书事的乙那楼逸正是其伯父。因她母亲生前笃信佛道,坚信自己死后能入涅槃之境,所以她给宜都王妃取名彼岸。

    乙那楼彼岸盼了多年才有此一子,是相当宝贝自己儿子的,原她以为是自己心里作祟,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直到姑嫂妯娌们见了无人不夸慕容凤气宇不凡,她才当真觉得儿子生得是真的好。

    听刘长嫣又赞,乙那楼彼岸难免谦虚道:“再好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只盼他长大能像四兄一般建功立业,莫像我家殿下,只知治屋建舍的。不过要说好看,我倒觉得阿冲更好看些呢!”

    可足浑皇后美艳,生养的几个孩子相貌都不错,但是中山王慕容冲的相貌却是好得惊人,这孩子比慕容凤虚长些,慕容凤是有英气,那孩子却是极富秀气。比慕容冲大两岁的清河公主小小年纪已可见他日倾城之貌,慕容冲尚在襁褓,就让人觉得将来丝毫不逊其姊呢!

    那孩子刘长嫣回来后也见过的,听乙那楼彼岸说来并不觉丝毫夸张。但她总觉得,太罕见的美色未必就是幸事。

    拿这世道来说,女子托生寻常人家则罢,就怕家世凄苦,还天生三分颜色,这三分颜色若用得好,最后可能不用为人牛马,就怕性不自谨,又遇人不淑,美色反倒成了灾难。

    即便慕容冲是个男孩子,生于帝王之家,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这点,自认少时只有寻常美色的刘长嫣深有体会。

    乙那楼彼岸不愧和慕容桓能做得夫妻,慕容桓爱奢华爱享受,乙那楼彼岸平日看着恬静文雅,私下最爱嗑瓜子聊八卦,这邺城中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但乙那楼彼岸也很聪明,不会口不择言的什么人都问,什么人都说,刘长嫣算个例外。

    刘长嫣面上不显,日常也很有些这方面的爱好,妯娌两个也算臭味相投了,回来后邺城中很多事情,她都是从乙那楼彼岸这里知道的。不出意外的,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慕容垂和小可足浑氏头上。

    疏不间亲,乙那楼彼岸知道太原王府和吴王府素来走得近,但她不是想像外人似的议论吴王府,她就是想知道,慕容垂当时到底怎么收拾小可足浑氏的?流言她多少听了一些,但实在五花八门,四嫂这两年虽不在邺中,但她和吴王府走得近,想是听说了些。

    想到这里,她面上有些红,好在慕容楷在廊下跑着玩,慕容凤睡着被保母抱走了,阁中只有她和四嫂,私下说说没什么。

    刘长嫣眼皮一跳,告诉乙那楼彼岸:“九弟妹,你若不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

    这是实话,两府虽本就亲厚,早前段月容在世时,刘长嫣是常去吴王府的,但段玉容去后,段月容她还没见过,段月容这新吴王妃就被革职了,后来的小可足浑氏,刘长嫣觉得实在没什么来往的必要。所以非必要,刘长嫣回来后是轻易不去吴王府的,也很少去听小可足浑氏的事。

    “四嫂你没听说啊?”乙那楼彼岸杏眼圆睁,压下声音在刘长嫣耳畔一阵嘀咕,眼看刘长嫣脸色越来越晦暗不明,她不好意思地揉揉帕子,“我这……我这也是听人说的,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刘长嫣若非一回邺城就听说了吴王府这两年发生的事,瞧着小可足浑氏抱着慕容麟那热乎劲,险些还以为慕容麟是她生的呢!

    “那大侍女,五弟就没给个名分?”

    乙那楼彼岸蹙起眉头摇摇头,她虽和段玉容无甚交情,却也不太喜小可足浑氏。还有可足浑皇后强令吴王和小可足浑氏圆房那事办的,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吴王是男子,房中事教人如何说都不会有什么,左不过一句风流罢了,但小可足浑氏却因此成了整个权贵圈里的笑柄,妯娌姑嫂们表面对她客客气气,不过是因她嫁了吴王,还有个做皇后的长姊,实际上又有几人真正瞧得上她呢?可足浑皇后想是气晕了头,这般坑自己的妹妹。

    其实还有更深一层,乙那楼彼岸虽没说,却是她们妯娌间心知肚明的。

    巫蛊那事如何,大家都不是瞎子,段玉容素日为人是娇蛮高傲了些,却不是个不讲理专会使阴招害人的小人。可足浑皇后因不满段玉容,便用这般手段强令吴王□□,那在她心里又将她们这些为慕容儁兄弟们生儿育女主持中馈的弟妹们当做什么呢?

    段氏如今虽衰微,也曾盛极一时,也曾是慕容氏男儿争相联姻的贵部,更是慕容儁嫡亲的外家,如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她们这些家族势力尚且不如段氏的,又当如何?此事办得何其令人寒心,可怜吴王府几个孩子年纪那般小就没了母亲。

    乙那楼彼岸当真是哀叹世态炎凉,风水轮流转。段玉容曾自恃出身尊贵,瞧不上可足浑氏不过末流小族,如今段氏大厦倾覆,可足浑氏依仗可足浑皇后和太子暐却渐渐有得意之势,当真让人兔死狐悲。

    “听说他们府上日日闹腾,五兄在的时候可足浑氏是个没脖子的鹌鹑,等五兄走了便想法的作践她那侍女,这侍女……这侍女也是活该,岂不知忠臣不侍二主,也可见可足浑家是真没把她教好,这等货色就敢往主子身边放。她要真的忠心,当日五兄要她时,她不从,五兄堂堂亲王还能强来?可见是个心大的。”

    教乙那楼彼岸说,这等不忠的奴仆,教小可足浑氏治死了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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