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回到邺城后,直接就被慕容儁诏入了宫中。兄弟二人说了什么刘长嫣不知,但慕容恪回到王府后,脸色却不是很好,刘长嫣也有几分猜到了。他们这次返回,有大军凯旋的原因,也是因为慕容儁对慕容恪的密召。

    吴王府几番闹腾,都没能令慕容儁寻到慕容垂错处,反倒是从今年开春他的身体就日复一日差了下去。

    正月初可足浑皇后产下慕容冲时,慕容儁不可谓不欣喜,为此龙气一度高昂,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军政机要日日缠身,纵有心调理,也架不住一波又一波的事找上自己,身体短暂回缓后又恶化了下去,为此更加重了心病。

    忧心的当然是太子暐继承大统之事。

    太子暐资质平平,并无甚政治天分,且生来因是幼子,难免就被帝后娇养,时间一长便淘懒了性子。假使太子晔在世,太子暐这个储君后备大可富贵逍遥至死,可谁能料到太子晔短命呢?

    慕容儁匆忙立了太子,就是想趁着自己还在壮年尽快将太子暐培养成才。经这两年调教,太子暐现下就很像样子,可作为皇储,很显然太子暐目前的素质是远远不够的,离匡扶社稷更是差了无数个山头。

    假设能再给慕容儁五年,哪怕是三年时间,他都有把握给燕国的未来留下一个年轻有为的储君,现在他只觉力不从心。

    于是,慕容儁愈发怀念太子晔。

    这日他于蒲池与群臣宴饮时,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周朝聪慧贤德却英年早逝的太子晋,不禁触古伤怀,想起太子晔便潸然泪流,“才子难得,自景先亡故,朕鬓发中白,诸卿以为景先如何?”

    在场诸臣,多是看着太子晔长大的,闻言皆流下泪来。

    左长史李绩道:“献怀太子在东宫时,臣曾为殿下中庶子,太子志业,臣又何尝不知?太子大德有八:一曰至孝,二曰聪敏,三曰沈毅,四曰疾谀喜直,五曰好学,六曰多艺,七曰谦恭,八曰好施!实乃人主之才,只恨天妒英才!”

    慕容儁泣道:“卿赞誉虽过,然景先若在,朕死而无忧矣。卿认为,景茂何如?”

    太子暐正侍奉在侧,长兄逝去时,太子暐年纪虽小,也记得兄长和善慈爱,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承担了一国太子之责,在父皇和母后心里,甚至在群臣心里,便对他与兄长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比较。

    太子暐起先听慕容儁和可足浑皇后教导,事事以太子晔为榜样,当他发现自己处处不及时,只觉肩头顽石压顶,日复一日承着重担。尤其近些日子父皇看他的眼神,更让太子暐喘不过气来。

    李绩是老臣,能到如今地位,不会傻到什么话都说,但也不会明知储君不足还谄媚君王,道:“皇太子天资岐嶷,虽八德已闻,然有二阙未补,一好游畋,二乐丝竹,此为不足之处。”

    慕容儁赞李绩忠义直言,告诫太子暐:“伯阳之言,药石之惠,太子当诫之!”

    太子暐口中应下,心中却是甚为不平。事后,他回到东宫一阵发作,拂袖扫下满案文书,怒道:“日日上朝,夜夜批阅,不过偶有田猎听曲,李绩就敢如此当着众臣之面向父皇告孤的状!孤殚精竭虑至此,早已是尽力了,父皇若想念兄长,那还立孤作甚?”

    慕容肃正到东宫,进门便看到太子暐紧按着几案的手指要掐出血来,皱起眉头拽了拽他的衣袖,“阿干,不要生气。”

    太子暐神色稍缓,侧头蹲下身来,揉揉慕容肃的小脸,“是阿干冲动了,没有吓到阿肃吧?”

    慕容肃绷着小脸摇了摇头,又给慕容肃拿可足浑皇后赐他的香瓜,“阿干吃,解渴。”

    太子暐心下柔软,接了过来,兄弟二人并肩坐在阶上吃着香瓜,他问慕容肃:“阿肃长大了也像四叔辅佐父皇那样,辅佐阿干好不好?”

    “好!我长大了也要做父王那样的大英雄,替阿干打天下。”慕容肃啃着瓜果断应下来,他说着还伸出小拇指冲太子暐露出大大微笑,不忘补充:“我和阿冲一起,永远都是阿干左膀右臂!”

    太子暐一笑,伸出小拇指和他打钩钩。

    刚走到门前的慕容楷掉头就走了,他和太子暐关系平平,要不是母亲让他来看看阿肃,他压根不稀罕登东宫的门,哪想刚走到门口就目睹了自己亲弟弟和太子暐兄弟情深?这两年在外面他和慕容肃兄弟感情不是不好,但回来后他这个做长兄的处处都排在太子暐后面,慕容楷想想都要暴走。

    刘长嫣和几个妯娌正在可足浑皇后处吃着香瓜,听可足浑皇后说着十八公主弥弥的婚事,慕容儁为弥弥择定了乙那楼彼岸的堂弟,也就是龙城留台尚书乙那楼逸的少子为婿,诏书已经颁下,今年冬岁便举行婚仪。刘长嫣刚说这婚事好,搭眼便见儿子臭着一张脸回来了,问:“你怎么回来了?”

    可足浑皇后也道:“陛下今日在蒲池设宴,太子可回来了?”

    慕容楷年纪虽不大,也知礼仪,在可足浑皇后发话前早收了脸色,“已是回来了,太子与阿肃两人在吃瓜,我把他送到便先回来了。”

    他说得看似清楚,又有几分含糊,刘长嫣和可足浑皇后当下便听出了几分内里缘由,可足浑皇后只作不知,招呼慕容楷一起吃瓜。

    诸妯娌不详知慕容儁身体状况,但隐约也能察觉几分,尤其自慕容恪拓地河南凯旋归来,可足浑皇后待刘长嫣愈发亲切的态度,更让众人心下多了几分思量。

    刘长样对待可足浑皇后深藏忌惮的刻意亲近虽给予了适当回应,面上却不卑不亢,一如既往。在她看来,可足浑皇后这般实非必要。

    听说可足浑皇后近日请了尊菩萨入长秋宫神殿,刘长嫣都生出想去拜拜的冲动。可足浑皇后求何?众人心知肚明,刘长嫣此刻难得和可足浑皇后心愿如一了。并且,刘长嫣绝对是比可足浑皇后还盼着慕容儁长命百岁的,因为慕容儁若是英年早逝,慕容恪势必要被架在火上烤。

    太子暐不过十岁,主少国疑,倘若登基,慕容儁定要择宗室亲王为摄政大臣。宗室里论资历、论功勋,首推的便是慕容恪与慕容评。一个是手足情深功勋彪炳的弟弟,一个是地位超然阴晴不定的叔父,任谁都知道慕容儁会选哪个。

    届时,慕容恪必是摄政的不二人选!

    可是周公又岂是好做的?与慕容儁同母的慕容交因战中受了创伤,这两年亦是缠绵病榻,莫说上朝理政,能否比慕容儁命长都是两说。倘慕容交能入朝,朝中尚能平衡,偏生慕容交身体不便,兄弟里慕容垂有才能,慕容儁却明显不会用慕容垂,他能用、会用的人就只有慕容恪。慕容儁即便放心将燕国大权交给慕容恪,若到时慕容恪摄理军国,权倾朝野,可足浑皇后会放心吗?渐渐长大的太子暐会放心吗?燕国举朝臣民会放心吗?

    刘长嫣是相信慕容恪的,但是她不相信人心。待那一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慕容恪和整个太原王府都会被置于风口浪尖,荣耀、权位、猜疑、嫉恨,这些东西最后都会汇集在慕容恪身上,随便一个火星子丢过来,他们全家都可能会万劫不复,这一步实在太险了。

    想到这里,她心下越发沉重。

    待与慕容楷母子二人离了长秋宫,刘长嫣暂时敛了心事,扶着慕容楷的肩膀,看着还有些气性的小小少年,不由感慨时间可真快,儿子都到她肩膀高了。

    她问慕容楷:“还在因为阿肃的事生气啊?”

    “孩儿没有!”慕容楷下意识地就去否认,但看到母亲的目光时,脸色顿时就软了下去。

    他自小被慕容恪和刘长嫣用心教导,并非冥顽不灵的性子,很明白世间事不可强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不可强求。阿肃是他亲弟弟不错,但要和谁亲近,和谁不亲近,都是阿肃的自由,不能因为他是长兄,便有权力去强求干预。但也正因为阿肃是他亲弟弟,家中又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慕容楷就想当然地觉得,自己才应该是弟弟唯一亲近的阿干,而不是处处都有个慕容暐争锋。

    每每到此处,慕容楷总觉窝火和失落,他不知该怎么说,“母亲,我......我是不是心胸太狭窄了?”

    刘长嫣摇头,“不是的阿楷,你是个好孩子,阿肃愿意亲近太子,虽有太子的可亲近之处,但别人不知,母亲却是知道的,在这个世上,要说谁最疼阿肃,除了我和你父王,断不会再有人越过阿楷去。”

    慕容楷难得酸了鼻子,望着母亲很有些委屈。但他是男子汉,不会这么没出息地掉眼泪。

    刘长嫣道:“可是阿楷,这些母亲知道,阿肃知道吗?”

    慕容楷被问懵了。

    “早时,你为与太子和阿肃置气,故意对阿肃冷脸相对,阿宝养在府里时,你故意对阿宝好,冷落阿肃,就是刻意让他觉得你不是那么在意他。后来母亲点拨了你,你对阿肃态度才好了些。你们渐渐长大,各有各的意气,他与太子好,你与阿令、阿宝好,时常话说不到一起,玩不到一起,早两年为个木马还要打起来,你心中有不平,母亲知道,阿肃知道吗?”

    慕容楷沉默了,阿肃才不到六岁,能知道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之前不懂事,做得不该,很大程度上,阿肃后来和太子亲近,是被他推过去的。

    刘长嫣继续说:“小孩子心智迟钝,对世事和人心并没有那般通透,你呈现在他面前是什么样子,他看到的就是什么样子。冬日你说天冷不穿衣裳要冻死人,阿肃嫌你说话难听,却不知道半夜你也会偷偷给他盖被子。夏日你说吃冰要坏了肠胃,他当你是挤兑他,却不知那果子都是你亲手给他湃的。”

    慕容楷抿抿唇。

    刘长嫣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不太会表达感情,慕容楷又恰是个钢铁直男,她适时地点拨儿子:“男子汉大丈夫,待人接物表露出感情并不丢人,何况那是弟弟?”

    “孩儿知错了,孩儿以后会学着如何做个好兄长的!”慕容楷难得受教,想起慕容肃那副慢吞吞气定神闲的样子,对要去和他表达感情一事如临刀山火海,但他还是很后悔之前对阿肃那般高傲姿态,他叹口气有感而发:“母亲,你要不再给我生个弟弟吧!我一定会好好疼他!”

    刘长嫣简直头大,甩袖走了。

    慕容楷的嘴兴许是开过光,他刚说完这话没几天,刘长嫣就诊出了喜脉。那日刘长嫣正随慕容恪给弥弥送嫁,一时高兴多饮了两杯酒,回府就觉身体不适,忙诏了医官。

    这些年虽说她和慕容恪夫妻感情一如既往的好,但自生下慕容肃后,中间有高夫人三年孝期,出了孝她也没再有过动静,两人在子嗣一事上并不执着,何况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随着年纪渐大,早就歇了心思,哪想竟又有了?

    刘长嫣四十岁,说来岁数不大,但也不算小了,医官诊脉后说她身子稳健,胎儿一切都好,慕容恪才放下心来。

    慕容楷欢天喜地,简直要合不拢嘴了,慕容肃也很开心,兄弟二人想到即将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高兴地送医官出了门。

    慕容恪吐一口气,和煦笑着为她披好薄毯,“可有不舒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刘长嫣摇摇头,她这次怀孕并没有什么感觉,恶心干呕都没有,口味似乎吃什么也都行。

    慕容恪笑,摸摸她尚平坦的小腹,“我有预感,这个孩子约莫是个乖的。”

    刘长嫣瞥他,“你是觉得阿楷和阿肃不乖啊!”

    慕容恪挑挑眉,他倒没有那个意思。两个儿子各有各的好,阿楷活泼,阿肃安静,都是贤孝的,就是两人性子好似圆孔方木,在一起总不能投合。

    有了身孕,刘长嫣便不常出门,到底是有些年岁了,这一胎便格外注意。

    乙那楼彼岸时常来太原王府串门,刘长嫣多是从她这里知道些外面的消息。

    傅颜因领兵在外,家小皆留在邺城,皇甫季柔也是常来太原王府的。

    段玉容去世之前,便有意早些为慕容令和玉光把婚事办了,不想后来出事,慕容令与弟妹们皆要守孝。

    古礼父母丧期三年,但并非三周年,魏晋时守满两个周年加第三年的头一个月即可,即便如此,待慕容令除服,也已十六岁了。慕容垂提前致信鲜于亮商量了他与玉光婚事,两家将婚事定在了来年仲夏。

    崔芷蘩为给玉光筹备嫁妆,回到邺城后就一直未走,慕容儁早赐了鲜于亮府邸,玉光从平州回来后就住回了家中,母女日常无事也常来太原王府寻刘长嫣说话,是以她这里并不冷清。

    崔芷蘩说起这邺城中事也颇是感慨,“没想不过几载未见,就成了这般样子,当真是物是人非。”

    她当初因欣赏段玉容性子,兼之慕容令实在出众,便许下了两家儿女亲事,哪想不过几年,段玉容便香消玉殒,玉光还没进门,头上就先压了小可足浑氏这么个阿家,有慕容垂和慕容令父子在,她倒不是怕玉光受气,只觉这终不是家宅清净之相。

    刘长嫣靠在软囊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道:“这些事五弟心里都是有数的,也是因为这个,五弟妹孝期未满他就提前给阿令开了府,阿姊也不用太过忧愁,分了府日子总是清净的。”

    因当初临水之会小可足浑氏刻意误导慕容楷和傅忱那事,皇甫季柔对她向来没什么好感,说话也不客气,“是啊,咱们娘子嫁人,一怕夫君不争气,二就怕碰上个不讲理的君姑,成婚就能分府别居,简直是想都不敢想,吴王殿下果是思虑周全,免教咱们玉光受人磋磨。”

    听了这话,崔芷蘩的担忧才稍稍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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