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的夏季,落地蜀南后,是湿润落在芭蕉叶上的触感。

    车子过市区,蜿蜒进崎岖不平的山区,颠簸一路。

    过隧道后,光线明亮,周宝珍趴在窗边,葱翠的竹林隐在山霭之中。

    “看我卧虎藏龙。”来了兴致,周宝珍伸手作出剑势,反身戳向身侧小憩的少年。

    蒲瑛头向外侧,黑色的鸭舌帽落在掌心,露出一双细长的桃花眼。

    “别闹。”

    空气停滞两秒,蒲瑛眯眼觑她,冷不丁地腋下进攻更加猛烈,不禁笑出声。

    很快,两人在车后座闹做一团。

    “蒲瑛。”坐在副驾驶座的蒲劲松正在通话,将手机移开,看着后视镜。

    安静下来,他们乖乖坐好。

    蒲瑛生的好看,五官精致——薄唇;鼻子天生高挺,是不带戾气的鹰钩鼻;最盛的是一双桃花眼,简直能飞出花来,此时正仇视迪盯着周宝珍。

    她微微吐舌,抿着唇偷笑。

    到达下榻的酒店,身后是成片的毛竹山林,迎面的湿热空气混着泥土的清香,天破晓,从近处的蟹青白延展成鱼肚白。

    李玲玉从后面跟随的车下来,舟车劳顿,面色略显苍白。

    蒲劲松挂了电话,过去慰问夫人:“怎么样?”

    “没事,休息会就好。”李玲玉摇头,蒲瑛虽然顽劣,但担心母亲身体,从后备箱取水递过去。

    去年夏天,李玲玉从临市签售会回来途中,遭遇车祸,肋骨骨折多处,疗养一年依旧精神不济,本是蒲劲松来蜀南视察工作,李玲玉听说当地有名医,决定同去,调理身体。

    至于蒲瑛和周宝珍,本来此次出行还有罗欢欢和周子成,两个人都有事,只有他俩是完全的闲人。

    民宿共两层的复式别墅,蒲瑛和周宝珍安排在楼上,蒲瑛父母为方便在楼下。

    蒲劲松还有事要忙,吩咐:“高秘书,等会当地药材的分公司管理层会来,不用跟我,等着玲玉醒了,带她去看看。”

    高秘书低头应声。

    蒲家在北方算是首屈一指的中药厂,与南方合作的厂家有多处,能如此顺利也是熟人在,蒲劲午后无聊,让周宝珍告诉李玲玉,他去叔父家。

    周宝珍装作漫不经心:“你自己去?”

    蒲瑛一笑:“不然呢?”

    按他会讨女孩子欢喜的性子,不能不知道周宝珍的意思,可蒲瑛揣着明白装糊涂。

    周宝珍气鼓鼓地关门。

    零星的日光透过落地窗,灼热地板,周宝珍靠着床侧背,坐在天鹅绒的地板上,跟罗欢欢发微信。

    【宝贝珍珍:你为什么不陪我来蜀南,我快无聊死了!】

    在桐城一中,理科榜前两名由两个女孩子占据——周宝珍和罗欢欢。两人的名次,唯有一次月考周宝珍感冒没去考试,罗欢欢考过第一,其他时候宝座有周宝珍,罗欢欢永远排第二,是绝对物理意义上的敌蜜。

    比起周宝珍的热闹,罗欢欢说话简洁,一针见血,最怕啰嗦。

    【罗欢欢:说重点。】

    周宝珍开始大吐苦水,控诉蒲瑛。

    敌蜜什么也没多说,专挑痛处说:林妙也去蜀南了。

    周宝珍微怔,回了个“哦”,没有声息。

    少年风流,家境优渥,是天生的主角。

    周宝珍自小见过听过蒲瑛的风流佚事都可以写部野史传奇,跟他好过的女孩子都念他的好,却分的静悄悄,林妙可能是他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位。

    蝉声嘶鸣,惹得心情烦乱。

    周宝珍躺在床上,刷着朋友圈查看林妙来蜀南的蛛丝马迹。

    阳光烘烤在她的侧脸上,心里却无端升起丝凉意。

    不知何时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宝珍被蚊虫咬醒。

    纱窗未关紧,光线劈入后渗入微量的地板上,地面伏着一只酒酐饭饱的蚊子。

    她挠着小腿,赤脚踩下去,只觉得像水滴。

    抬起腿,周宝珍细看,蚊子血像朱砂痣一样印盖在脚心和地板上。

    周宝珍踮脚行动,下楼找止痒药膏和湿纸巾。

    李玲玉恰好起床,见周宝珍还在,满脸惊讶,“怎么没跟着蒲瑛出去?”

    周宝珍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手机,空白的底部,没有任何红色消息条。

    又是莫名的失落感。

    周宝珍关掉屏幕,迎着笑脸,“我睡过头啦,命运驱使我爽约陪您去疗养。”

    李玲玉自然愿意。

    两人换好衣服,高秘书接到电话后,隔了十分钟准时过来。周宝珍套上芽青色长款裙子,梳着高马尾,一片赤诚的天真。

    汽车出库,沿途再经过竹林,没了来时的兴致,她失望的表情难掩饰。

    “宝珍。”

    周宝珍抬头,闷闷不乐地看向李阿姨。

    李玲玉从包里取出方形的红色丝绒小盒,丝带系在盖上,很是精巧。

    里面是一对耳环,简约大方,珍珠光泽细腻,在光里尽显温柔。

    “听你说高考完要去打耳洞,阿姨先送你。”李玲玉对着周宝珍说。

    自小周宝珍平时只有周老爷子作伴,幸好还有蒲瑛的妈妈在,弥补了她儿时缺失的亲情,不至于性格太过清落。

    周宝珍从包里拿出化妆镜,拿着耳环来回比对,终于展开笑颜:“谢谢阿姨!”

    李玲玉矫枉过正的爱后果就是周宝珍没心没肺,嘴皮子利落。

    耳饰越来越喜欢,周宝珍瞬间忘记不快,开始左一句阿姨真美右一句阿姨爱你,李玲玉的眉眼都染上笑意。

    车子行驶半小时,直到拐到一棵香樟树下,入眼一片袅袅炊烟,山林和人间和谐。

    周宝珍杏眼圆睁,看着这片世外桃源:“李阿姨,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李玲玉笑而不语,只说有人推荐。

    周宝珍不去深究,一味好奇。

    眼前带庭院的人户,院子陈设简单,屋檐下葧荠上晾晒着中药,最右侧自来水头旁边放着口大水瓮,里面生着荷花,显示旺盛的生命力。

    进门后是正厅,正对着中药柜,靠门处放着书桌,笔墨纸砚、小散称、银针摆放的井然有序。

    一行人站在中央,鼻间满是苦涩的中药味道,有熬煮蒸发出来的,还有柜台里散发出来的。

    周宝珍不算讨厌,新鲜感冲淡了方才的忧伤,杏眼丢溜转,新奇地瞧着一切。

    听到声响,内屋走出位中年男人。他衣着朴素,老式样的短袖长裤,柔和端正,很是亲和:“您是从异地来的李女士吧?”

    李玲玉温和点头:“对,您是陈广年医生吗?”

    “不敢当,乡野治病的算不上医生。”陈广年推辞,但听了露出的笑容显然高兴,指着板凳,“坐吧。”

    医用观片灯亮起,陈广年拿过高秘书递过来的X光片,眼神很锐利:“原来你出过车祸,大腿这里骨折了。”

    李玲玉应声:“对,只是好了后,一直精神不好,做事也没有力气。”

    陈广年思索,把脉过后,思虑片刻:“片子上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应该气血不足,思虑过多。”

    李玲玉本业从事写作,如此,说到心坎上,像打开话匣子说了十分钟,陈广年最终定下需要针灸。

    李玲玉一听,脸色微变,显然怕疼。

    跟着进屋,小小医馆五脏俱全,患者将近十多个,艾灸盒挂在床位上端,上面躺着一个个扎满银针的“僵尸”。

    李玲玉看着,更发怵。

    周宝珍有个特点,人看着没心没肺的,但察颜观色却也一流。

    见到李阿姨害怕,周宝珍一拍胸口:“陈医生,能不能给我扎一针体验体验!”

    外乡口音,年纪不大小姑娘,说话侠胆义肝肝让沉默的病房瞬间有了暖意。

    躺在床上的老奶奶笑谈:“陈医生,你看外地人都来看病,您真厉害!”

    陈广年一笑,连说不敢当,对周宝珍说:“好,你坐下,我去拿针。”

    真要大难临头,周宝珍才发现自己也害怕,拒绝的话想了个:“没有帅哥吗?”

    医馆里哄堂大笑,连公事公办的高秘书也抿唇微笑。

    患者家属笑着说:“嫌弃老陈老了,叫小陈来。”

    “还真有。”陈广年被这欢乐气氛传染,对着更内侧的里屋喊,“陈劲,你出来一下。”

    周宝珍边害怕边期待,抬眼,伸长脖颈——

    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头。

    周宝珍“扑哧”一笑。

    在场的人又笑。

    陈广年无奈:“赵叔,陈劲呢?”

    称赵叔的人不明所以,大家笑,也跟着笑:“陈劲出去买水去了,应该不多久就回来了。”

    周宝珍挑眉,自知福气不够,闭着眼受死。

    陈广年出去了。

    心万分忐忑,突突地跳,周宝珍听到门帘掀开,浑身抖成筛子。

    一道如同雪松木的味道萦绕鼻尖。

    “是你吗?”

    清冷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空段响起,冷不丁,窗外似乎有鸟类振翅的声音。

    听说蜀南有白鹭,高贵且优雅。

    周宝珍抬起眼皮,愣了愣,脑中摧枯拉朽的风,以为冲撞进异世界。

    少年站得笔正,直肩架着微微泛黄的白色短袖,唇薄,鼻子天生的高挺,是不带戾气的鹰钩鼻,轮廓伶俐。

    李玲玉也不禁晃神,笑谈,“长得真像我儿子。”

    药馆里哄笑,说占小陈的便宜。

    怔怔地分辨,一时觉得神奇。

    不偏不倚,目光对上一双冷洌的眼神。

    少年只是生了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矜贵且漠然地拉开与蒲瑛的不同。

    他淡淡地扫视一圈,确定眼前的少女就是父亲口中形容的漂亮女孩子。

    她咽口水。

    不得不说,兴许蒲瑛的缘故,对异性方面,周宝珍很挑剔。对她来说,对同龄异性统称为男生,能肯让她称得上少年的人,简直符合所有青春需要的完美形象。

    竟然还有人可以比得上蒲瑛,比起肆意的蒲瑛,眼前的少年清冷,周遭似乎有结冰的错觉。

    少年从无菌包装里拿出两根银针,夹在指尖,在她眼前蹲下。

    周宝珍微微张嘴,看着他。

    受惊的心依然猛烈地跳着。

    头顶有昏黄的灯泡,光线落下,黑色茂密的发顶小部分像镀金,脊背因弓起显出棘突,衣领上端露出半片皮肤,亮白得像初霁后融化的雪。

    指尖的触感抵在温热的小腿上,微凉,周宝珍惊醒。

    猝不及防,左腿外侧一阵刺痛酸胀感。

    周宝珍“啊”一声,裙边骤然褶皱。

    陈劲下手迅速,随着声“好了”,周宝珍的脸已经憋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孃孃打趣:“疼不疼?”

    周宝珍主打死鸭子嘴硬:“不疼,一点也不疼,大家一起来针灸!”

    药馆一时间欢声笑语,李玲玉也被她的玩趣逗乐,紧张的心情冲散不少。

    少有的情况。

    陈劲抬眼,寂静无声。

    小姑娘也恰好睁眼,乌黑晶亮的眸子像剥皮葡萄,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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