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有一百个爱美之心。

    眼皮很薄很薄,眉眼离得近,衬得丹凤眼狭长。

    还真有人穿着泛黄的白衬衫,依然芝兰玉树。

    在少年起身时,周宝珍快速移开双眼,高挑的身影压下一片阴影。

    他开口,“留针半个小时。”

    此刻全在少女心思上,还在暗忖是否告诉好友这份神奇经历,眸子略微失神,嘴也结巴:“啊,哦,好、好的。”

    穿堂风吹入,凤里有夏季的湿热。

    少年的嗓音极其好。

    经过青春期的绝对暗哑,略微低沉的声线清晰且冷调,干净得异常。

    陈劲掀起帘子,离开时,听旁人调侃,“怎么样?这下满意不?”

    周宝珍难得在社交场合红了脸,憋半天,到底不服输:“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他们笑说小姑娘口气不小。

    “谁说的,我发小就可以比一比!”

    周宝珍猛地站起,腿上的针像惩罚她一般,胀痛异常令她不禁“哎呦”声,跌回板凳,惹得他人又开始发笑。

    幸亏周宝珍的活跃,李玲玉多了几分勇气,又惊又怕地针灸。

    到傍晚,高秘书过来接她们去蒲劲松的公司,一同汇合,去吃饭。

    一行人临行前不免热络,周宝珍背手站在屋檐下等待,听到角落有动静。

    陈劲正蹲在地上捣鼓艾灸灰,旧衣服上已铺满艾灰。

    窗户内的橙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像凉薄的寒霜,不似屋内的热闹。

    等李玲玉出来,周宝珍看得细,“李姨,他眼睛还挺像你。”

    李玲玉闻声看去。

    暗影里,少年戴着黑色的口罩,只露着微挑的丹凤眼。

    他摘下白色的劳保手套放在窗台上,灯光落在指尖,已经有了裂口。

    “陈医生,你家孩子多大了?”李玲玉极少过问他人的事,难得动恻隐之心。

    陈广年看着儿子又去打水,面上是欣慰和骄傲,“十八,今年刚高中毕业。”

    跟蒲瑛年龄相仿。

    回去的路上,周宝珍不免唏嘘。

    话题落地现实,李玲玉问周宝珍:“毕业报考方向决定了吗?”

    周宝珍苦恼,“我爷爷说选择开心的,但也没想过,蒲瑛呢?”

    “听他爸爸安排吧,劲松对他有期望。”说到这,李玲玉眉眼多少有些愁云。

    到达公司后,蒲劲松还在开会,李玲玉和周宝珍在办公室等着。

    周宝珍伏在沙发上玩手机,眼皮耷拉着,欲睡不睡时,脸颊被一阵凉意刺激。

    此刻,蒲瑛笑眼看她,指尖抵着橙子味汽水易拉罐。

    周宝珍瞬间清醒。

    理智克制情绪,她不冷不热地回过去个眼神。

    蒲瑛解释,“你知道好多事我喜欢一个人。”

    这倒是真话。

    跟他一块长大,无论是谁分分钟想黏住他时,蒲瑛总要及时脱身。

    她不解气,“那又怎么样,不要用我说话。”

    蒲瑛笑,气息微微从鼻翼呼出,“那你爱跟说话?”

    “今天遇到的帅哥。”

    周宝珍将在药馆遇到的少年粉饰太平,长得几分像蒲瑛,但性情比他好一百倍。

    “简直要心动。”

    蒲瑛靠着沙发玩手机,懒懒地听,尾音的心动拉得长,斜眼觑她半响,看向李玲玉求证。

    李玲玉笑说,“长得确实有点像,其他的……”

    “李姨!”

    李玲玉手作拉链,放在嘴边,维护小女生的心思。

    蒲瑛挑眉,大抵知道话的真实性有待考证。

    周宝珍负气,侧身坐另一侧的沙发,手腕被蒲瑛拉住。

    “好了。”蒲瑛掏出方盒子丢给她,俊脸是让步的不自然,“给你买的。”

    周宝珍眯眼一笑,见到是礼物,“这还差不多。”

    她性子急,但是脾性好。给了台阶就下。

    周宝珍打开礼物盒,是一条红绳手链。

    红色的隔离层下面是方形纸条,写着崇光寺。

    周宝珍不免惊喜,“你去寺庙专门给我求的?”

    蒲瑛微微挑眉,顿时,笑说,“算是吧。”

    周宝珍欢喜地不行。

    蒲瑛帮她戴在右手上,注意到左手上泛白的红绳,“还戴着呢。”

    这条红绳是周宝珍生母在世时为她求的,逢年过节,考试,周宝珍都摘下来搞封建迷信,拜来拜去。

    周宝珍当作宝贝,笑着,颇有左右逢源的意思。

    李玲玉看着也笑。

    约莫半小时,几拨人从会议室里走出,等着两三个人最后离去,高秘书随着蒲劲松出来。

    蒲劲松看向蒲瑛,“你叔父那里怎么样?”

    有几分盘问的意思,想看看是否去。

    蒲瑛蹙眉,算如实答,“还好,都是些生意人,我插不上嘴。”

    蒲劲松冷哼,“玩你的吉他赛车时,不见话少。”

    评价精准。

    蒲瑛自小接受精英教育,学的内容都是蒲劲松想好规划好的,越这样,蒲瑛近几年越是反叛,大抵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否定蒲劲松想的一切。

    一言不合的事,下秒要剑拔弩张。

    眼看父子两个气氛不好,李玲玉将话题岔开,“劲松,那家药馆真不错,等着我们一块去。”

    蒲劲松眉眼略微舒展,“那就好。”

    话题暂且搁置了。

    蒲瑛一直面无表情,起了身,出了办公室,周宝珍跟着一同去,喊了声:“蒲瑛!”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他回身,胸口来回起伏,平时满是风流的桃花眼里面藏着不少的愠怒。

    周宝珍微张嘴,胸口浮出一层薄薄的积郁。

    关系从上高中时有了细微的变化。

    幼时,蒲瑛便护着她,笑言说她名字宝贝珍珍,怎么着也得娶到手。

    本来是戏言,青梅竹马的戏码的重要一环,直到高中时蒲劲松提议两人可以考虑结婚的时候。

    她太了解蒲瑛了,一身反骨,最怕束缚,哪怕对她有意思。

    只不过他的反叛比喜欢来的多。

    蒲瑛软下来,道声歉,“宝珍,这不是对你。”

    她笑说没事,感觉手腕处凉凉的。

    -

    隔不几日,南方进入雨季。

    天空是淡薄的水墨色,雨时停时小时大,淅沥的雨落在香樟树上,擎起的穹顶如生起无尽的白静音。

    自从那天晚上吃过饭,蒲瑛如同失踪,早出晚归。

    周宝珍极少失眠,不知是否是水土不服,多日无法深睡,出去玩了几日,不得要领,只得随着李玲玉去诊所。

    周宝珍迈门而入。

    正厅的方桌处,陈广年正坐在桌前,开着医用照明灯,身侧站着昨日的少年。

    仪态端正,沉肩平直,显得脖颈修长。利落的短发未有任何修饰,愈发衬着干净精致的五官。

    见到有人来,微挑的丹凤眼微动,清冷地落在她的身上。

    “小姑娘也来了?”陈广年本是并不热络的人,但喜欢她的性情,见她调侃,“又要治病?”

    她跟来想治疗一下失眠,可开口时又难以启齿。

    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大抵会冠上无忧无虑的年纪怎会失眠的道理。

    要说为情所困,都显得年少无知的苍白无力。

    “我就是喜欢来这里,闻中药味。”她只好找了一个理由。

    陈广年被逗得笑了,“好好。”

    李玲玉随着陈广年进去针灸,留着周宝珍一人与药馆家的儿子在正厅。

    他似乎在学习如何看X光片,沉静地坐在书桌前,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很专注。

    看着又跟蒲瑛不同,他有很强的耐心、

    “有事?”

    他侧身,胳膊肘落在书桌,面朝着她,深色的眸色包裹着她。

    周宝珍快速移开眼神,回望过去,他仍然沉静地看着自己。

    “好吧,我确实有事。”周宝珍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迎面一股雪松的味道,“我想、我想针灸一下。”

    他打量她,这才从她身上移开,看着片子,“你睡不着吗?”

    “对呀!”周宝珍一拍大腿,未想到他竟然如此心细,眉眼全是惊喜,“小陈医生你真厉害!”

    他淡淡瞥她一眼,从身侧拿过包装袋,站起身,在她眼前站定,两人不足十公分。

    他身上清冷的气息更为清晰,周宝珍身体微微后撤。

    “别动。”

    他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指尖陌生的触感让她抿唇。

    紧接着头顶略微胀痛和刺痛同时传到神经,周宝珍忍不住紧绷身体,他说“好了”时,周宝珍浑身放松下来。

    “谢谢你。”

    他清淡地“嗯”声,起身去药房,“好了我会来。”

    脑袋上挨了四针,周宝珍有点怕针,此时四下无人,她就直挺挺地躺在门口的藤椅上,头顶微微涨,给罗欢欢通话,打发无聊的时间。

    “你像个天线宝宝。”

    “那也是可爱的天线宝宝。”

    “……”

    两人一聊天,便要针锋相对,罗欢欢直接拿出蒲瑛当做撒手:蒲瑛跟林妙去了崇光寺。

    她屏息,几日的失眠在此刻尤为清醒。

    左手腕的手链凉凉的,周宝珍打开林妙朋友圈,果然特意标注了崇光寺的地点,张扬得想让谁看到。

    周宝珍猛地起身,在门口踱步,倏忽,停下脚步,使劲撸下手里的红色手链向地面摔去。

    土地泥泞,红色染得不洁净。

    她深舒口气,盯着那团红绳,又走过去,俯身捡起来。

    也不是第一次了。

    蒲瑛对她好,总是一颗甜枣一把刀——

    每次的漫不经心里面似乎都有动人的安排,但是仔细地见到拨云见日,只能见到漫不经心。

    罗欢欢叹气:“不如你跟蒲瑛说清楚。”

    “他比谁都清楚。”周宝珍攥着给她的手链不免失望。这才意识到脑袋上还有针灸,微微的胀痛顶得眼睛发昏,她再次坐下。

    天气难得好,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话题转移几分,她讲起几日前遇到像蒲瑛的药馆男孩子。

    大约过半小时,陈劲从药馆后方出来。

    远远地,少女微侧身子,靠着藤椅,手托着电话不知在聊些什么,眉眼是坚韧的亮,手不停地搅动身侧的长发。

    她的皮肤白皙,如同门前雨后落地的缅栀子,在光下有曝光的亮。

    药馆在女孩的衬托下有种现代都市与古风的碰撞感。

    周宝珍没注意到有人来:“你是知道的,我这人讨厌思考太多。”

    陈劲移开目光,往庭院里走,忽地听到门前的少女开口:“与其被花花公子所伤,还不如追药馆家的儿子,人家比蒲瑛好看、话也少,我周宝珍一代天骄,不出三天拿下。”

    陈劲驻足,神情冷淡。

    风徐徐地吹,吹得周宝珍后背发凉。

    脑中不禁浮现药馆家儿子的身影。

    清冷孤傲,很难想象他为谁痴迷的样子。

    不过此时只是逞一时口快,揶揄她的心口不一,周宝珍拿个外人做挡箭牌。

    “成吧。”罗欢欢冷静回复,补充,“你现在还有2天55分没追到他。”

    “追到怎么办?”周宝珍不抗怂恿,下意识掉入敌人的圈套。

    “请一顿海底捞,全班。”

    够狠!

    “成交!”周宝珍咬牙。

    挂断电话,周宝珍一会看看蒲瑛沉默的对话框,一会盯着药馆门口,最终胆怯胜过失恋的痛苦。

    药馆家的儿子多少还是有些可不敢惹。

    都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虽然这比喻又不恰当。

    只能请全班吃饭了。倒也破费不大,心疼腰包一分钟。

    周宝珍叹口气,扔开手机,阳光落在身上,加上正值午后时刻,不知是否针灸起作用,暖意和困意同时袭来。

    周宝珍不知在何时睡了过去,等着眼皮微动时,天色已经染上青黛色,日头西沉。

    睡了一个酣畅,全忘得痛快。

    屋内已经亮灯。

    发顶的针何时被取下也未留意,周宝珍伸个懒腰,向后看时间。

    已经七点。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

    包药纸、毛笔、宣纸放在有些岁月的柜台上,有道颀长的身影背身而站,从中药柜里取药,握着小散称,手指骨节修长劲瘦。

    周宝珍好奇地起身,在他侧身时,说了声“嗨”。

    陈劲见到周宝珍站在跟前,漆黑眼珠依旧剔透淡漠,跟看手里的中药材没区别。

    不知怎的,似乎比先前初见还要冷些。

    他垂下眼皮,指肚压住包药纸,肌肤纹理摩挲而去,冷白的手背上镀起青色的欲。

    周宝珍有个不记事的好处,下午还在为赌约纠结,傍晚已全然忘记,

    她盯着他的手,不怯他的冷寂,兴致勃勃地开口,“这是什么药呀,可以给我尝尝吗?”

    话说完,不免后悔。

    不怯虽不怯,他理不理她又是另外的事情。

    果不其然,陈劲停手,只是沉静地看着她。

    老旧的风扇吱吖作响,少女趴在胡桃木柜台上,额前垂下一缕黑发,在湿润的风里的摩挲着脸,显得眼睛亮晶晶的。

    “不行吗?”

    周宝珍虽说善于表达,但也绝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见陈劲沉默,周宝珍从板凳上下来,忽地,掌心微热。

    干燥的指尖触碰到少女的肌肤,收回,微蜷,一粒药粒落在掌心如褐色的痣。

    陈劲低眉,继续手头里的工作,直到她转身,才抬起眼皮。

    如孙猴子获得金箍棒,周宝珍捧着这一小粒颠颠地跑到中间的藤椅坐下,又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扔在口中。

    苦甘味在舌尖蔓延,令她眉眼骤然蹙起,忙不迭拿起身侧的茶水,咚咚灌了几口。

    “这什么东西啊!”周宝珍叫苦不迭。

    天色昏暗,宝石蓝的夜空,香樟树的树干,藤条桌子,还有纤细的少女,凝聚在药店门口像一幅精挑细选的油画。

    “五灵脂。”

    周宝珍回头,发现陈劲正在看自己。

    难得,他扯了扯嘴角。

    那是介于山涧雪即将融化的临界状态,如同冷寂中点燃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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