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被捉弄的意味。

    什么吱?

    陈劲拿起毛笔,沾染少许墨,在方形纸上落笔。

    正小楷,“五灵脂”三字,棱角分明,遒劲,力透纸背,收尾时微微一顿,颇自成一派。

    周宝珍喃喃,为陈劲的书法暗忖,他怎么什么都会。

    晾半晌,他从内屋拿出熬煮的纸浆,拿着刷子蘸少许,刷在背面,将写好的纸贴在对应的中药柜上。

    将近两米的半壁中药馆上面每副抽屉的右边缘顶端都贴着正小楷,薄桂、当归、沉水香……处处有安排着落,漫长岁月里沉淀着古人的磅礴。

    深觉自身的渺小。

    周宝珍站在柜台前看得入了神,不小心碰下柜台边缘上的白色塑料袋。

    一个个扁状的圆木从掉滚,几个立着滚到门框边缘。

    周宝珍吐舌说声“抱歉”,弓着腰一下一下地捡起。

    陈劲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

    她穿针织短袖,与浅蓝色的牛仔裤之间的缝隙,随着她的动作时不时露出一条细线,腰部微微向内收,蹦跳间,还时不时用余光觑他——她很喜欢看爽心悦目的一切,更何况他有五分像蒲瑛。

    如此狡黠的行径。

    午后听她说话后,此刻看着处处有招数。

    果然,她抱着手里的一捧跑到他眼前,与他并排而站,“这是什么?”

    跑得急,她的头发蹭在他身侧的胳膊上。

    陈劲不动声色地侧身,声音平静,“羊蹄甲木。”

    雨季来临后,山林的羊蹄甲木疯长,邻里给他家一些,陈劲一块块切割下出薄厚适中的切片。

    此时,正有一片托着毛笔。

    质朴古风的地方大抵源于自然的东西,笔托其实可以不必用烧瓷制成。

    周宝珍抿唇,细想李姨给买的珍珠耳环放在上面肯定是一派森林简约作派。

    瞅着这一大兜东西,应该也不会大贵,周宝珍还未张口,身侧的人似乎预感到她的话,淡淡地说,“羊蹄木很贵,这东西我还要用,不赠送人,也不卖。”

    周宝珍失望且重重地呼口气,恨恨地看他。

    少年仍在写字,风平浪静。

    -

    第二日,药馆,雨季未歇。

    在陈广年给周宝珍扎针时,她见到罗欢欢的消息:还有整整两天未追到。

    搁置的赌约才从封存的记忆里解锁,周宝珍本是未放在心上,经过昨日,有种斗志昂扬。

    决心好好啃啃难啃的骨头。

    “唉哟”着挨完针后,恰好当地人从针灸室走出,跟陈广年闲聊。

    一片片的羊蹄甲木零散在塑料袋口,嬢嬢从里面拿出两个,“老陈,给我两个哈。”

    陈广年笑答,“拿吧,本来就是分人的,谁来谁拿就是。”

    “……”

    周宝珍抢先,“陈叔,我也要,要好多!”

    陈叔被她逗笑,无奈地应,“拿拿,你喜欢都拿走。”

    “……”

    骨头不仅难啃,而且不让啃。

    果然,自昨日后,周宝珍三天内都未见到药馆家的儿子。

    -

    在此期间,高考成绩放榜,周宝珍躲在房间里一上午,手心冒汗。

    等到午后两点一刻钟,周宝珍迅速输上倒背如流的准考证,按下查询。

    据说查成绩时,后台会卡顿,她的界面迅速打开,周宝珍用手按住界面的成绩,一科一科地揭露,从三大主课到副科,嗓子提到嗓子眼。

    清一色的出色,双一流的学校任选择的成绩。

    虽然平时都会考试看成绩,周宝珍大差不差地估分,可当分数出来的时候,还是难以掩饰兴奋。

    她拿出手机想找人分享,想到周老爷子午休还未醒,果断放弃,打开罗欢欢的对话框,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罗欢欢也发来消息:

    【已考砸,人已疯,勿念。】

    她微张嘴,坐下来,跟罗欢欢通话。

    罗欢欢冷静分析:“可能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解题步骤错误,没办法。”

    周宝珍安慰;“没关系,至少一本没什么问题吧。”

    罗欢欢否决她的想法,“不行,我对自己有要求。”

    比起伤心,罗欢欢反而更有规划,分析过后决定复读,随后问,“蒲瑛呢,他查了吗?”

    周宝珍仰面躺在床上,“应该是晚上回来查吧。”

    少不一顿腥风血雨。

    周宝珍跟罗欢欢挂断电话后,将成绩截屏,成绩的喜悦一时难以分享,想了想,发送至朋友圈仅供自己一人查看。

    不过朋友圈设置三天可见,她会在第四天设置全部人可见,算是一番无人知晓的炫耀。

    她看着右边的手链,淡淡一笑,“妈妈,我考得还可以吧。”

    兴奋的心情根本睡不着午觉。

    傍晚时分,周宝珍正在园里撑着伞垫脚看满墙的蔷薇,忽然门口传来一声笑意,“不会再等我吧?”

    周宝珍微怔,转身而过,雨伞上的水滴旋出一圈,落在地面。

    阴沉的天气,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是近日不见的蒲瑛,在小雨里,未撑着伞,散漫地露出笑意。

    “你这样会感冒。”

    “瞧不起谁。”

    蒲瑛往前走,见周宝珍为自己撑伞,微微低头,算是接受。

    两人关系依然从前。

    他抬手掀亮室内灯,换上拖鞋坐到沙发上,随意问她,“考的怎么样。”、

    “想知道,求求我,我就告诉你。”她反问,嘴贫。

    “不想。”

    周宝珍内心不免失望。

    蒲瑛俯身,捞起身侧她的手机,自然而然地打开手机密码,抬眼勾唇笑道,“我不会自己看啊。”

    平时她就有分享东西到朋友圈分享的情况,而且只能自己观看。

    周宝珍见状,冲过去想要去拿,蒲瑛身体微扬后,将手机举得远远地的。

    她半伏在他的身上,他的下巴微微抵在她的锁骨处。

    忽然之间,两个人的身体微微一顿,对视一眼,没再动。

    周宝珍屏住呼吸,明显感觉到心跳,似乎要涌到喉咙间。

    门外汽车引擎声响动,车灯照亮院子。蒲瑛不自然地侧头,将手机还给她,站起身。

    “不看就不看,做什么非礼。”

    她抿唇,心坠落云端时,耳畔略微耳鸣。

    周边的雨声听得清晰,周宝珍僵硬地笑,“谁要非礼你。”

    今晚,蒲劲松和李玲玉同时出现在餐桌上,吃过饭后,周宝珍借故上楼,留着三人在楼下。

    蒲瑛蹙眉:“考得不怎么样,还得一家三口看。”

    李玲玉笑着说,“是我儿子的高考,怎么不重视。”

    后面没再听,周宝珍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微信,看见周老爷子给她发了一个大红包。

    周奕光:祝贺孙女金榜题名。

    周宝珍眼睛微亮,收好红包,给爷爷打过电话,“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午后,周老爷子去串门听罗欢欢爷爷说起此时,才知道出成绩。

    “跟你爸爸说了吗?”周老爷子问她。

    周宝珍微微怔住,“没有。”

    “跟他说说,反正你也快过生日,跟他要个大红包。”

    周宝珍淡淡笑,“不用,我最不喜欢过生日了,等您顺带跟他说说得了。”

    话语间,楼下传来一声杯盏破裂的声音,周宝珍吓了一跳,借由中断通话,起身时,听到蒲劲松愠怒,“你出一下门,试试!”

    未听到门合上的声音。

    一道清哑的少年音满是情绪;“为什么我总要听你的,我偏偏不去复读!”

    楼梯被一连串的脚步声踩得咚咚直响,侧边的门被摔得震天响。

    蒲劲松气得怒骂:“供你吃供你喝,养出你这个逆子!”

    李玲玉劝他:“悄悄气,别跟孩子置气。”

    在蒲家,蒲劲松充当严父的角色,至少是在他们这群玩伴中是出了名的严厉,比任何人都急切,希望他优秀。

    未曾想空有皮囊,在经商做事上,蒲瑛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半夜,周宝珍仍未睡着,睁眼就能看到隔壁的灯也依旧明亮。

    周宝珍披上一件白色针织披风,走出房间,悄悄隔壁的房门。

    从底部缝隙投出来的光,瞬间熄灭。

    “蒲瑛,是我。”

    “怎么了,我要睡了。”

    周宝珍抿唇,轻声说,“蒲瑛,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那头没应声。

    -

    她依旧失眠。

    去陈广年那里扎针,陈广年不免有些奇怪。

    陈广年为她泡杯茶:“这还是陈劲在去年秋天山上桂花树上摘取,不要嫌弃。”

    周宝珍笑着接过,“谢谢陈叔。”

    金色碎花浮在白净的水中,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只在书本上看过摇桂花,想着像蒲瑛的脸的少年摇取桂花,心里莫名多了些不一样。

    周宝珍想到蒲瑛,莫名叹气,只觉得何时何地做何事都会想到他,一时有些挫败。

    比起蒲瑛让她失望,周宝珍更不喜欢愁眉苦脸的自己。

    此时正值午后,天气略微放晴,水汽在湿热里蒸腾,一片云烟隐在山里中。

    脸畔微微感受到热度,不知是不是针灸的作用,眼皮逐渐沉重。

    睡得酣畅,直到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天空的闷雷阵阵。

    她惊醒,看向门外,有道身影身披着雨衣,正奋力拉着手推车。

    门前有块台阶,此时,天公分外不作美,雨哗哗地落,长着荷花的水缸溅起的雨如同成年鲤鱼鼓出的水泡。

    院子里下雨下到起了烟。

    他回身,面朝着木制拉车,尽可能每次拉力让车里的东西在门楼子里面,自己只身一人在雨里吃力地向内侧拉。

    雨滴如水柱浇在握在拉手的手背上,湿凉浸得皮肤冷白,青色的血管随着力度若隐若现。

    虽然几日不见,但是周宝珍认得这双手。

    应该是药馆家的儿子。

    她起身,取下发顶的针。

    凭借着人道主义,周宝珍不能做事不管,更何况她向来热心肠。

    脑中几乎没有思考,她从门檐下取出一把伞,踩着雨,跑过去。

    想着也知晓人家的名字,总不能一声不吭,周宝珍说,“陈劲!”

    很清脆且陌生的声音。

    陈劲侧身。

    女孩撑着一把伞,白皙的脸着湿润的雨气,纯真且自然。

    冲得急切,她淌水而过,昂贵的衣裙布料上面全是泥水点。

    她把伞撑给两个人用,“我帮你!”

    雨声极大,她的声音不免大些,鼓噪着他的耳膜。

    未等他拒绝,周宝珍收起伞,从推车的边缘侧身而出,走到门外,又撑起伞。

    她呼声:“我好了。”

    前方车子未动,周宝珍侧头,说声“快点”,车子这才用力前倾。

    她单手用力,且是女生,力气大不哪里去,尝试几次无果,周宝珍是急性子,索性扔掉伞,在雨里淋着,猛力向前,车子猝然前行,进入院子里。

    周宝珍舒口气,双手撑在眼前,跑进门楼子里。

    陈广年听到声音急忙赶出来,穿上雨衣去开仓库的门,陈劲将车子先推进去。

    本身上面盖着篷布,药材应该不会多大要紧,只是天气潮热,可能需要等着天气晴朗时,需要晾晒。

    陈广年说,“你去洗个澡,别冻着。”

    他的头略微有些沉,应声,走出仓库,看一眼门口,她正在门口蹲着去捞雨里的伞。

    不愿意被雨淋湿,脚尖来回在边缘游走,像杂耍走钢丝。

    不似刚才的不拘小节,又矜持起大小姐模样。

    周宝珍身上已经潮湿,不愿意再涉险,正摇晃着,胳膊被人一把捞住,身体微微回正时,后背微微的湿热。

    回家后,罗欢欢第一时间表示这不符合小说情节。

    周宝珍问怎样符合,罗欢欢说:至少是旋转三百六十度,嘴对嘴的亲吻。

    ……

    这像是变态小说。

    情况摆在眼前时,周宝珍没跟罗欢欢承认,近距离跟异性接触时会有“彭”的声音,像是雨伞猝然被撑开。

    陈劲弓身,将伞捡起,将其垂直摆正,里面的雨水“哗啦”坠满地。

    他站直,竟比自己高一个头。

    “谢谢。”

    他开口,有几分郑重,语气里掺杂了几分情绪时,像是冬季雪原树林因厚重坠落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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