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侃侃而谈:“话说那宋家小姐,自小离经叛道,去江湖学武功,所以甚少在人前露面。”

    “不是说一直在闺阁吗?”

    “那话你也信,不过是掩人耳目的。”

    “京都鱼龙混杂,某日吃酒一位达官贵人起了心思,想一睹真容,嘿嘿那做买卖的就送上了女儿的画像。”

    陌玉绯筷子停下,盯着桌上的菜一时间有些失神,她从未想过竟是这种理由。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壮汉继续道:“这画像一看便不得了,那大官居然说宋小姐是神女。”

    其余人也跟着咂咂嘴,觉得不可思议:

    “神女五官都没,真怪会胡诌的。”

    陌玉绯夹着菜,只是问了句:“不知兄台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查了数日没有结果的东西,在这里悉数暴露,还是在这么巧合的情况下。

    陌玉绯原以为此行虽未查到长青坊密室中女子的身份,但得到押粮官之死的线索,也不算白来。

    而此时此刻,不经意间得到的信息,验证了她前期模糊的猜想,两件案子确有联系。

    爱恨贪痴怨,动机不过如是。

    押粮官的动机是神女,凶手的动机是宋小姐,那个背后一直引导她查案的人,动机又是什么?

    壮汉挠挠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洒家之前被雇去做那宋家的护院来着,多多少少听了些。”

    陌玉抿了一口茶,看不出信没信,她放下几片铜板起身对着几人道别:“多谢几位告知,暴雨已停,在下也该踏上归途,与诸位辞行。”

    几人面面相觑,不动声色看了彼此几眼,起身弯腰拱手:“公子珍重。”

    风起沙扬,如同来时那般陌玉绯等人骑马在沙漠中启程,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行列中少了一人,又多了一人。

    少年鲜衣怒马,疾驰而过,走到半头忽而回眸浅笑,声音清朗,似山间清泉:“陌陌,后会有期。”

    陌玉绯束起的长发,发带被狂风吹断,此时披散在身后,她一身黑衣,不苟言笑,比起少年人的鲜活,显得更加沉稳严肃。

    闻言,她脸上的疲倦散去几分,轻声回应:“嗯。”

    细碎的声音被风卷在沙中,也不知能否听见。

    陌玉绯回到自家小院时,已经过了两个日夜,连日的奔波,让她眼睛酸涩,布满了血丝,她捧起盆中清水净脸,冰凉洗去疲惫,愈发的清醒。

    水珠滚落,她闭眼摸索布巾指尖触到一节纤细的手腕,脉搏紊乱虚弱,是个病弱之体。

    陌玉绯接过手巾擦拭,她抬头眼眸温和几分:“何时回来的?”

    慕瑾拿来新的发带将她的长发扎起:“收到你来信那日,想着回来赏一次春花秋月,不辜负这韶华。”

    春华易逝,其实也没赏到,不过待来年若他还在这里,若还能如此,再赏也不迟。

    陌玉绯靠在床榻上闭眼,意识越来越模糊,想要促膝而谈的心却没安宁下来,她好像有很多话要讲,却不知从何讲,也不知有什么好讲。

    次日,她睁眼时枕边放着一簇不知名的野花,淡黄色没有特殊的气味,不浓烈,清雅淡然,带着晨间的露珠,晕湿麻布。

    陌玉绯写完信,出门时,慕瑾正在那里种她带回来的那株花,不知名的红花在路途中早已干瘪,她以为种不活了,但书生却极为认真地浸水,刨坑,栽种。

    以至于青衫上沾了泥土,有几分不端方。陌玉绯揪了一两片所剩不多的花瓣,出门时问慕瑾:“午膳想吃什么?”

    慕瑾擦着手指上的泥,温和浅笑:“想吃……”他抬头想了想,“炸鸡。”

    陌玉绯微怔,在这里待太久再听到这个词也会有些许割裂感,她曾把现代制作炸鸡,奶茶的方子,交易给郑盈儿。

    物什新鲜,却也只在那些达官贵族之中有名气,平常百姓自是不得见。

    她将干巴巴的花瓣拿来递给老仵作,昏暗的挺尸房里,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头子用竹镊子夹着花瓣,对着烛火察看,时不时还要伸到鼻子上嗅嗅。

    花香并不浓郁,干了之后只有一层浅浅的臭味,不细闻便很容易忽视,但大多数干花都这样,不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山上的植被,并不是自然形成,有人为铲除的痕迹,虽然并不明显,陌玉绯只是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疑点,所以想来查查。

    那日令人心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香气,会不会也与这有关,如果这一切都起源于押粮官痴迷神女的话,旌南峰的那处坡地,凶手肯定也去过。

    老仵作虽身份可疑,但见多识广,辨物识药的本领自然毋庸置疑。

    他拿着花瓣放进研钵中碾成粉末,从怀中掏出其他的药放进去继续研磨,不多时便混合成了棕红色的药粉。

    老仵作将药粉舀出一部分放在铁片上,随后将其放在蜡烛上燃烧,不一会儿屋内便泛起浓郁的香气。

    他摸摸胡子,颇为自得:“你当时不是问老头子我押粮官有没有心疾吗?这东西闻了,没有心疾也胜似有心疾。”

    陌玉绯站在他左侧,用手帕沾湿水捂着口鼻,但纵使如此还是有香味透进来,香味很熟悉和那日乐坊中闻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闻了只是有稍许难受,以及燥热,并不像那日那般感觉整个心脏都要炸掉般难耐。

    不太一样。

    “是什么药?”

    老仵作慢悠悠将剩余的香料装进灰扑扑的荷包:“催.情.药。”

    陌玉绯眯眼:“嗯?”

    不是控制人的精神类药物吗,只是催情,那押粮官和宋老爷会被单纯吓死。

    一个正常人,闻了这香味虽然会心悸难受,但并不会死,那天乐坊里除了香味还有什么呢?

    她将药包挂在腰上,回到厢房梳理案情,同时圈画着律例上的错误,候着时间等晌午时分,去醉仙楼买吃食。

    醉仙楼,一如既往的门可罗雀,大厅里桌椅上的人三三两两,并不多,唯有楼梯上时不时有侍者端着菜上去,想来贵客们都在包厢里。

    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饭菜香,刚闻时多少会让人不太适应,陌玉绯在窗边坐下,等菜时问小二:

    “你们老板娘何时来,在下许久未曾拜访郑娘子,还请禀告好登门拜访。”

    店小二用白巾擦拭桌面,边擦边回答:“这可不是巧了吗,掌柜的正好今儿会见贵客,大人若是不忙可稍等会。”

    陌玉绯轻轻点头,她指腹轻轻揉搓着装着药粉的荷包,视线若有若无的打量着楼上紧闭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郑盈儿看到她似乎惊了一下,匆忙将门关好,接着提着裙摆装作自然地慢悠悠下楼。

    红裙飘摇,婀娜多姿,她和乐坊的那些人一样喜欢穿着红衣,第一次见面时便是对方在戏台上跳舞,太过夺目才给陌玉绯留下了印象。

    只不过,陌玉绯不通舞乐之事,时隔多日,已经忘记了那日的舞是否和乐坊的相似。

    郑盈儿扭着腰坐在陌玉绯身侧,她笑得妩媚大方,与人贴近,看上去极其熟稔亲昵:“哎呦,大人怎么想得起来看奴家。”

    陌玉绯避开她的亲近:“不知宋老爷的丧事安排的如何了?”

    妇人明媚的笑僵住,她坐着身子拿着手帕开始抽泣,眼下的青黑似乎证明了她这几日的悲痛,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多少情谊。

    “奴家真是命苦……”

    陌玉绯安慰着她,递出新的手帕。

    郑盈儿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和年方二九的花怜看上去并无差别,所以在得知宋家主家有公子和小姐时,多少有些惊讶。

    宋珏,宋小姐原本是浪迹江湖的侠女,被她爹爹的一封病危信叫回,后来发现是一场陷阱,她以死相逼凭着武功原本逃出去了。

    但后来,不知为何自戕。

    宋温瑜,宋家嫡公子,自幼饱读诗书困于书舍,与宋珏并不亲近,动机并不强。

    会是郑盈儿,为了替女儿报仇策划了这一切吗,但是……

    陌玉绯自顾自打开荷包,倒出些许粉末在手帕上,果不其然郑盈儿见到这东西哭泣声,停顿了几息。

    “阁下,可曾见过这种香料?”

    郑盈儿摇头,眼神却有些飘忽,像是见过所以在隐瞒:“不曾见过。”

    或许时楼下动静太大,惊到了上面的包厢,对着陌玉绯的窗户掀开了一条缝,里面只露出半截洁白的衣衫,看不清人影。

    那恰好是郑盈儿出来时的屋子。

    有些时候,太过明显的恰恰不是正确答案,陌玉绯垂眸望着郑盈儿不断掐大腿的手,只觉得有些郁闷。

    她只是想查清真相,但为何看起来她也是个恶人。

    如果靠着掩藏罪恶,来实现正义,那还是正义本身吗?或许律法存在的意义,就是不与恶魔沉沦,让善良的心在阳光下惩恶。

    只可惜,这个时代,律法横尘,并没有太大的信服力,陌玉绯所做所行亦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改变这样的状况。

    尽管她一个人能做的很少,但如果不做,和那群官员又有何区别。

    出过的炸鸡冒着热气,油纸有几处被浸透,陌玉绯握着,手心被烫得有些疼,她将荷包重新挂上,对着郑盈儿颔首:

    “烦请娘子告知令郎,不日陌某去书院拜访,还望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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