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没有和父亲相认之前,他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住在郊区里一个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房子很逼仄,很拥挤,却很温暖。

    母亲那时候为了照顾幼小的顾然,没有上班,每天陪他一起读书,认字,玩耍,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他,等他稍大了一些,光是靠储蓄已经不够生活,她会在晚上,趁他睡熟了到小区旁的店里打夜工。

    有一个冬天,他晚上突然惊醒,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慌了,衣服都不记得穿,赶紧从床上跑下去,出去找妈妈。大冬天的晚上呵气成冰,他穿着单衣,赤着脚,在小区里一边哭一边喊,小区里有些好心人听到哭声打开窗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妈妈呢?”

    听到这话他哭的更厉害了,撕心裂肺的哭声穿破夜空,好在母亲就在附近上班,听到了声音跑回了小区,看到小小的顾然赤着脚站在那里,心疼的要命,她紧紧将他抱住,把他带了回去,给他讲故事,哄他睡着。

    第二天晚上,大概是前晚受了凉,起了高烧,母亲大半夜抱着他打车去医院开了药,回家守了一晚上,仍然高烧不退,未见好转。

    母亲心急如焚,整日整夜的守在他床边,不断用温水给他擦额头擦胳膊,喂水喂药,一刻都不敢睡着,连续三天都是如此,每次他烧的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过来,母亲总在一旁揪心地看着他,眼睛都急红了,那阵子母亲憔悴了好多,好在四五天后,烧退了,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气,母亲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是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为了维持生活,只好将自己的开支再砍掉,头发也不做了,妆也不化了,衣服也不买了。

    有时候她还会拿出以前的照片给顾然看,笑说:然然啊,妈妈以前可爱美了。顾然就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最好看,我以后给妈妈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母亲宽慰地笑着摸摸顾然的头说好,等然然长大了给妈妈买。

    后来,他到了上学的年纪,刚上一年级没多久,就和班里的同学起了冲突,他被人推倒,鼻子撞到了桌角,流了好多血,还被带去医院缝了几针。老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说他在学校里和人打架受了伤。母亲特别生气,厉声问他为什么要打架,他说因为班里的同学说他没爸爸是因为妈妈是坐台的,不知道爸爸是谁……

    顾然那时候小,对什么是坐台没什么明确的概念,但从说话的同学那样鄙夷,嘲笑的表情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他一时恼羞成怒,便跟人家打起来了……

    母亲听他说完没有说话,心疼地抱着顾然道:“妈妈知道了。”

    第二天,母亲带他到学校和另外一个打架的男生的家长见了面,老师也在场,那个男家长说是顾然先动的手,他们家孩子为了不被打才推的人,小孩子手脚没轻重也很正常。母亲也没说什么,那个男孩的家长反而觉得来劲了,说从头到尾他们家孩子都没错,童言无忌,更何况也没说错……

    母亲原本好好的,听到这话异常气愤和他歇斯底里地吵了一架,还和那个男家长打了起来,那个男家长一把拉住母亲的头发要往墙上撞,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别他妈做婊子还立牌坊,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以前是干嘛的是吧,不说已经是看得起你了,还蹬鼻子上脸的……”

    顾然在现场吓坏了,上去抱着母亲,老师赶忙把两个人拉开,分别谈话,然后赶紧把人打发回家。

    晚上,母亲边做饭边哭了起来,顾然很懂事地拿了一包纸巾递给她,母亲蹲下来抱住他嚎啕大哭,说妈妈对不起他,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好好保护他,让他这样在外面受欺负。

    不是这样的。他安慰道,那时候他虽然小,却也能读懂母亲眼神里的伤心,他要快些长大,去保护她。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并非一帆风顺,可他却从未觉得委屈,因为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浪,他知道只要回到家,永远会有母亲温暖的怀抱陪伴他。

    他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七岁那年。

    记得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下雨天,母亲一早就去了医院,他自己在家看电视。

    直到下午,母亲才从医院回来,脸色很不好,她把一堆医院的单子和报告放在桌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做好中饭。那顿饭,母亲很罕见的没有说话,气氛异常凝重。

    顾然很懂事地将碗收好,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然然,以前妈妈跟你说了好多爸爸的事情,你一直问爸爸是谁,妈妈都没有告诉你,我想现在是时候带你去找他了……”

    顾然虽然对父亲有敌意,但毕竟是他的父亲,他也好奇父亲是谁。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是忐忑不安的,他总有一种见到父亲,母亲要离开自己的预感,所以他说:“我现在不想知道了,我也不想找。”

    他记得母亲苦笑着,没有再说话。

    她还是带着顾然去找了顾兆明,大概是念着旧情,顾兆明没有拒绝。

    于是两人在他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的见了面。

    母亲给他了一份亲子鉴定的报告,摸着顾然的头道:“然然,叫爸爸。”

    彼时的顾兆明依旧游戏于花丛之中,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儿子,他一时半会儿当然接受不了,他看着面前的孩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小孩子其实是非常敏感的,他能感觉出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欢迎他,他躲在母亲身后,不愿意出声。

    “你有什么事单独找我就行了,把孩子带过来干什么。”顾兆明开了口,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味。

    “你的孩子,总要见面的。”母亲淡淡道。

    “开门见山,我现在也忙,你想要什么?”

    母亲轻轻地嗤笑道:“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认为的吗?”

    顾兆明叹了口气道:“咱们还是就事论事吧,有问题一起解决。”

    “好,我还有些资料在附近没拿,你稍等我一会儿。”然后她弯下身对顾然道:“然然,妈妈去旁边的超市给你买点好吃的,你在这等我。”

    好吃的,顾然立马高兴起来,出于孩子的本能:“好。”

    母亲走出了咖啡店。

    只剩下父子两个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顾兆明开了口:“叫顾然是吧。”

    顾然弱弱地点点头。

    ……

    一阵沉默。

    “几岁了?”

    “七岁……”

    仿佛在问哪个不熟的亲戚家的孩子。

    ……

    又是一阵沉默。

    顾兆明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来……”

    话到嘴边,他才意识到她应该再也不会来了,她是直接把儿子丢给自己……他怎么能忍受自己被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她以为这样就行了,做梦。

    天色将晚,顾然见妈妈迟迟没有回来,也慌了,要去找妈妈。

    顾兆明道:“我带你去找,你还记得家在哪吗?”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跟顾然的母亲议好,他顾兆明也不是什么冷血的人,抚养费他是会给的,孩子也是偶尔来看看的,但是绝不会带在身边自己养大。

    然后,他带着顾然来到了他们的家。

    结果敲门一直没人应,顾兆明当然不可能把顾然再带回去,他以为是她故意不开门,于是他破门而入……

    屋子里静悄悄的,走进房间看见顾然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床头放着一罐安眠药,地板上散落着白色的药片和医院检查化验单……

    顾然当时吓坏了,只记得他想去叫醒母亲,却怎么都摇不醒她,他慌了,无助地跪在床边,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顾兆明重重地叹了口气,大约是明白了什么,他似乎记起了自己还是个父亲,走到了顾然身边,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妈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跟我回去吧。”

    那应该是顾兆明对他最温柔的时刻,那样的温柔里或许饱含着对母亲的愧疚,但那样的时刻太过短暂,以至于他后来根本想不起来父亲的温柔是何种模样。

    顾兆明处理了母亲的后事,将顾然带到了身边抚养。

    顾然搬到了顾兆明位于郊区的大别墅里,他的房间在三楼,他刚去的时候觉得里面像迷宫一样,总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房间比他原来住的地方要大的多,可他总觉得空旷,冷清,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顾兆明对他很严格,要自己一个人睡觉。不可以随便哭泣,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完成。有一点做的不合他的心意,顾兆明就会打他骂他。顾兆明从来不会像母亲那样耐心温和,有时候他把各种女人带回家,撞见顾然,还会把他骂回房间。

    顾然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搬离了原来的家,他也转学了,到了一家私立小学。

    陌生的环境让他觉得更孤独,他想要融入集体,却总会被欺负,他回家告诉父亲,父亲不以为意,总会说是他自己的问题。

    后来,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他都默默藏在心里,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强行让自己变得坚强。

    是的,顾兆明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可是他却从未感受到一个父亲的爱。

    母亲不在了,没人会听他倾诉,会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他无法像过去那样如同一只雏鸟躲在母亲丰满的羽翼里,一头幼狮躺在母狮子温暖的怀抱中。

    没有人再会叫他一声“然然”。

    他只能在无人的夜晚里,躲在被窝里哭泣,想着,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

    尽管后来的他已经衣食无忧,可以上最好的学校,住最好的小区,开上最好的车,被人称为富二代,不会再有那样无助的时刻。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再也无法看到他的喜怒哀乐,点滴成长。

    他也没有办法给她买漂亮衣服,他的成长好像毫无意义。

    所以当他听到别人用富二代来代指他的时候,他觉得很嘲讽,好像他只是顾兆明的一个标签,完全抹灭了母亲的存在。

    别人永远只能看到他光鲜的那一面,但无人在意他内心缺失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弥补。

    这么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过去,回到母亲仍然存在的温存时刻。

    搬家之前,他悄悄将母亲留下的检查化验单都收了起来,长大了以后才知道母亲得的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癌症,只不过需要很多钱,如果那时候她愿意找父亲,还可以痊愈。

    那时候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再向父亲要一分钱。

    现在,他有些懂了。

    母亲这般难以理解的固执,也许是不想让父亲看轻她,也是想证明她不是因为钱才选择和他在一起,而当她只要向他开了口,哪怕只要一分钱,这番真心都会玷污,被误解,被扭曲。

    而她不愿意这样,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顾然不能接受明明母亲可以被治愈,却放弃了生存的机会。

    所以那段时间社会上的“时间旅行”热,他比谁都热衷,连报考大学志愿填上了物理系。

    但却被顾兆明无情地划掉了,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者,而不是研究员。

    顾然没有反抗,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强大。

    ……

    “然然。”

    声音恍若隔世,顾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耳边又传来了人群的喧嚣声。

    “你刚刚叫我什么?”顾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方子言。

    方子言一脸疑惑:“我没叫你啊,我说书上的名字。”

    说着他指了指顾然手中拿着的书露出的扉页,上面用钢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字:南南。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还蛮可爱的。”

    “……”

    听错了。

    顾然看着不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摊位,一种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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