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翁领着众人去了坟地当中的区域,青年的祖父即葬于此。

    因骸骨已起出,卢翁平掉了坟包,墓碑一时还未及处置。

    雾失县多雨,经年的雨水浸泡,木料已有些朽烂。

    青年拿起来看过,茫然道:“是我祖父的名讳。”

    卢翁亦是不解,“委实不知如何出的错。”

    他在此地守墓,骸骨丢了难辞其咎,当务之急须得找到骸骨。

    沈倕记恨方才卢翁不许他下坟,不肯管闲事,叫上荆大武就说要走,行走间不慎碰倒了一块碑。

    他忙将墓碑重新安回去,一面解释:“这可怪不得本县尉,埋浅了。”

    卢翁也没赖他,“去年七月连日暴雨,发了水,曾冲倒几块碑,想是重立时没钉牢。”

    江雪寂:“……”

    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此处地势东高西低,水若自东而来,或可将几块碑冲至低处。

    “老丈可再掘开这座坟,”陆轫指着东侧的坟,“再请江郎君验看。”

    卢翁依言开挖。

    沈倕到底好奇心重,嫌卢翁与那布衣青年手脚慢,喊荆大武等人上来帮把手。

    掘了有三尺多深,泥土下露出破烂的草席一角。

    葬于此处的多是穷苦之人,置办不起棺木便用卢翁编的蒲草席。

    卢翁揭开头骨处的席子,江雪寂捏着鼻子凑过去看了两眼,是个老者。

    “你祖父可是长脸,高颧骨,鼻梁略塌,生了一对大耳?”

    青年连连点头。

    “神棍也没这么神的!”沈倕叉着腰,满眼不可置信,“姓江的,县衙捕快,干么?”

    江雪寂一听,正中下怀,嘴上却还拿乔,“沈县尉,在下江二郎。”

    沈倕哼了声,“来不来?”

    江雪寂伸长脖子去看被他挡着的陆轫,一面问:“仇大人那里?”

    “本县尉堂堂县尉,找个快班兄弟的权力总还有的,是吧阿轫?”

    陆轫随口嗯了一声,似乎并未留意沈倕说什么。

    “他若不肯,你便协助查案,俸银本县尉出!”

    江雪寂忙问:“不知沈县尉可出多少?”

    “月俸十两。”

    江雪寂火速应道:“成交!”

    有了这十两月俸,她就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了!

    荆大武等衙差先行一步,快马回城,沈倕吩咐他们持画像走访,尽快查清死者身份。

    江雪寂听着是陆轫的意思。

    县衙久未经命案,查案难免荒疏,沈倕这县尉上任没几日,手下这班衙役平日又只管些邻里琐屑,陆轫一个编外画师倒成了主心骨。

    陆轫按辔徐行,不知想什么。

    江雪寂将车帘掀开了,吃着于三娘给她的乌梅,不时看他一眼。

    沈倕没好气地瞪着于三娘因含了乌梅鼓起的面颊,催马上前道:“你气走杨三爷,本县尉还未与你算账呢!”

    于三娘抿起嘴,不吱声,忍了忍,又辩驳道:“沈县尉,杨三爷不是气我,是气他自己。”

    “哦?”

    于三娘道:“像我爹开错方子,被我看出来,他便气得吃不下饭,可他说并非因我,他是怪他自己学艺不精。”

    沈倕惊道:“你爹开错方子?!”

    于三娘忙摇头:“没给病人用,都改了!”

    沈倕哦了一声,问:“会验尸么?”

    于三娘说不会。

    人带到县衙尸房,手脚倒很诚实,白布一揭便开检。

    江雪寂在她眼里发现一丝兴奋,与陆轫对视一眼,他显然也察觉到了。

    于三娘:“两名死者身量相当,俱是七尺左右,甲尸能看出颈骨折断,乙尸单从骸骨找不出死因。”

    沈倕道:“甲尸兴许是被拧断了脖子。”

    江雪寂问:“沉塘是将人活着沉入水底吧?”

    没人反驳。

    沉入水底的过程,被罚者会经历心理恐惧、生理呼吸困难,身心受尽折磨,最终窒息而亡,这也是施刑者的目的之一。

    “若是颈骨折断,沉塘的可能性便小一些,”江雪寂又道,“本县并无两名男子沉塘的先例吧?”

    陆轫瞥她一眼,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沈倕嫌弃江雪寂没见识:“沉塘不是一对男女么,如何会是两名男子?”

    于三娘看眼沈倕,小声道:“自是那两名男子有了苟且。”

    沈倕连带着嫌弃她:“男子如何能苟且?”

    陆轫神色中生出几分厌恶,负着手,背过身去。

    于三娘憋红了脸,有意解释,没张开嘴。

    江雪寂搓搓手,笑道:“沈县尉,若有探案经费,江某可代为购些男子风月图,好叫沈县尉参详。”

    沈倕道:“不必,本县尉自去买!”似是很有些不服气,论见识,这二人比得过他?

    “好了,江郎君是想说这二人并非自戕、沉塘吧,若是自戕,不会选如此痛苦又不体面的死法,”陆轫咳两声,继续道,“男子苟且往往不易为人所知……”

    话没说完,廊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仇仕其的青袍官服在窗外晃过,人便一脚踏进了门。

    见过礼,沈倕禀报了捡骨原委。

    仇仕其看着江雪寂,挑挑眉,没再提下狱的话,也没反对招她为捕快。

    听过验尸情况却道:“好!妙极!必是乙尸拧断甲尸颈骨后携其沉塘自戕,此案可结!”

    江雪寂:“……”

    荆大武这时回来了,没进门,远远就喊:“沈县尉,查到了!有个是打年糕的!”

    进门看仇仕其在,唬了一跳,忙躬身行礼。

    仇仕其想是听说死者只是个年糕师,越发不当回事。

    另一个身份虽还不明,可若是金贵之人,断不会没了这许久还不见来报案的。再说,小小的雾失县岂是贵人居住?不过是些升斗小民罢了。

    他因而心头一松,整整袍服袖子,吩咐了一句填好尸格、早日呈交府衙结案,便施施然踱出了门外。

    江雪寂笑笑,“沈县尉,结案么?”

    沈倕哼了一声,问荆大武:“哪一个是打年糕的?”

    荆大武自怀中取出画像,“便是此人。”

    江雪寂看了一眼,是颈骨完好的那名死者。

    荆大武说起来还有点激动,“原还想着挨家挨户问,哪成想没走几步路便问到了!三山街假髻铺子的老板娘说这人姓张,叫张怀巳,几年前曾在她们坊里赁房住。”

    众人等着荆大武继续往下说,荆大武却是一副讲完了、等夸的神色。

    江雪寂心道少不得亲自跑一趟。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

    她四下看了看,昨晚那只铁笼不在。能装下两名成年男子的铁笼既大且沉,搬运不便,极有可能产自本地。

    “陈尸的铁笼可有线索?”

    沈倕摸摸下巴,不屑道:“一个破笼子有什么线索?”

    江雪寂:“……本县沉塘一般用什么笼子?”

    “自然是竹笼,铁笼多贵!”荆大武说完,喜滋滋地对沈倕道,“老大,那笼子今日一早我给卖了,两贯钱呢,公中想法子再贴补点,正好捡个漏,咱们衙署都漏成什么样了!”

    江雪寂:“……铁器价贵,寻常人家怕是舍不得用,顺着这笼子,兴许能找到买笼人。”

    沈倕当即懊悔道:“去找回来!捡漏的钱本县尉出!”

    陆轫看眼江雪寂,“江郎君于破案颇有见地。”

    “先生谬赞了,”江雪寂嘴上谦虚,面上却是难掩得色,“某不过闲来无事爱看话本子,看多了,闭上眼也记得该做什么。”

    于三娘道:“江大哥悟性好,换个人再怎样看也没用的。”

    说着无意,沈倕却瞪了她一眼。

    江雪寂后来得知,沈倕虽不看话本,却是专在律院研习过律法、断案的。

    从县衙出来,一行人分头行动,沈倕与荆大武等人找铁笼,再去铁器街打听笼子来历。

    江雪寂、陆轫去三山街的假髻铺子。

    于三娘不敢多留,怕父兄知道她出来做了什么,早早赶回家去了。

    假髻铺的老板娘约莫四十上下,生了张饱满的圆白脸,发髻高挽,遍插鲜花,见两个俊俏的郎君进门,忙自柜台后转出来,笑道:“郎君可是给娘子买髻?”

    江雪寂看眼陆轫,亦笑,“某还未有娘子,倒可给母亲挑一个。”

    时人喜浓发,常因嫌发髻单薄,不胜簪花钗环,而饰以假髻,上至后妃命妇,下至平头百姓,皆有此好。好些的假髻往往制作精美、式样繁多,有那肯一掷千金的小娘子,一口气买下数种假髻,便可接连多日发髻不重样。

    江雪寂略略看了看,双螺髻、望月髻、牡丹髻……直叫人眼花缭乱,随手拿起一顶,细看却不是真发,似是将毛染黑做成的,她娘恐怕不喜。

    陆轫瞥她一眼,掏出腰牌,开门见山道:“夫人认识一位张姓年糕师?”

    老板娘立时敛了笑,点点头,“张郎君可是犯了事?”

    陆轫不答,只问道:“最后一次见张郎君是几时?”

    老板娘想了片刻:“约莫三年前。”

    许是怕受牵连,又道:“大人,张郎君的事奴知晓不多,他们搬来不过住了月余,平日也不见出门,张郎君给邻里送过一回年糕才搭上话。”

    江雪寂问:“他家中除了他,还有谁?”

    “张郎君说要开糕肆,看铺面那日,同他娘子一道出的门,倒不知家中有无旁人。”

    陆轫道:“可记得他娘子的样貌?”

    老板娘摇头,“只见过那一回,她还戴了帷帽,打招呼时撩开头纱对了一眼,是个小脸,面色极白,嘴也没什么血色。”

    江雪寂又问:“他二人几时走的?”

    老板娘仍是摇头:“奴看他们屋里大半个月没点过灯,以为出了远门,后来听说是欠了赁房的钱,房主登门催要,才道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门都没锁,东西也没收拾,房主拿去当铺换了点钱,抵他们欠的租钱。”

    “这房主?”

    老板娘拿帕子点了点鼻头,似是想压一压不服帖的水粉,提及房主,眉眼间好似有些鄙薄厌恶,“那条街好些房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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