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经济寒冬的波及,各行业都在艰难求生,陆亦春所在的茶叶公司最终没能撑过去,时代的一粒尘埃落下,让她背上了‘失业’这座大山。

    辗转三个月仍未找到工作,眼看囊中羞涩,无奈之际只好应聘做了茶叶销售主播,安慰自己这份工作好歹与‘茶’有点关系。

    从不看直播的她还特意下载直播APP,想学习如何在直播间卖茶。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顿时打开了眼界,见识了世界的多样性。

    有穿中式对襟衫的中年男子手拿折扇侃侃而谈给人当爹的;有顶着天真可爱脸的妙龄少女为家中早早撑起一片天的;还有哗众取宠的各路人马嘶声力竭高喊为人民群众赔本发福利的。

    阅毕,她只能努力做心理建设,卖东西嘛,有‘故事’会‘夸大其词’很正常。但是正式上班后,这家公司毫无底线的作风还是令她大为震撼!

    一饼普洱茶9块9包邮,四盒名优茶99包邮另送一套茶具,这卖得真的是茶叶么?向茶农收茶青恐怕都不止这个价!

    但这家公司的重心似乎并不在卖茶叶上,而在每天直播时的两位女主播身上。一番浓妆艳抹打扮成古装美女,坐在镜头前搔首弄姿唱念做打,活像两个演戏的。

    她也说不上来当时在直播间戳穿苏苏和聪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半真半假吧。这样卖茶叶她实在受不了,良心上过不去,不想出卖‘色相’,更无法接受自己顶着专业的名头欺骗顾客。

    可是伸张正义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

    “五百万?!”

    公司老总吴宇面相凶狠,方下巴高颧骨,皮肤黝黑眼冒精光,不怒自威让人无端地害怕,“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公司造成了多少损失?!”

    说着他拍出一份合同,“合同签订时写得很清楚,在直播间不得有任何损害公司利益的不当言行,若因主播的失误造成公司损失,将对主播本人追究责任,并要求主播赔偿公司损失。”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桌面,发出哆哆声响,“调查结果出来了,要公司缴纳五百万罚金,直播间和公司的主播才能解封!”

    “让你只赔偿五百万算是公司仁慈。公司停播将近两个月的销售损失、运营成本、主播打赏等等一系列损失都还没算进去!”接着他将一份文件甩到陆亦春身前,“这里有份赔偿协议,签了吧!”

    陆亦春的手脚冰凉,心在发抖,“吴总,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出身农村,刚出来工作三年,手里的积蓄不够付下个月的房租,哪里来的五百万赔偿给您?”

    吴宇冷笑,“你的情况我不是不了解,父母双亡,老家只有个爷爷。但我呢?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孩儿,你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我他妈要怎么办!”

    “你看看赔偿协议吧,给公司打工还债,包你吃住。一年之内完成五千万的销售额,计10%的净利润,刚好五百万。若完不成下一年加收15%的利息,继续为公司完成剩余欠款折算的销售额。”

    陆亦春扫了一眼合同,立马发现几处非常明显的坑,“这15%的利息是在哪一笔的基础上?完不成的销售额还是剩余的欠款?”

    “当然是欠款本金500万的基础上,这可比借高利贷便宜。”

    这跟借高利贷也差不了多少了!陆亦春心道。

    陆亦春,“这上面还写着,要服从公司安排以任何方式进行茶叶销售......?”

    吴宇笑容藏奸,“小姑娘,你不会以为就凭你做做直播、卖卖9块9包邮的茶叶,这五千万的销售额就能完成的吧?”

    “我们公司也有针对高端客户的线下销售,线下销售嘛,当然是各凭本事咯。”他的笑容愈发暧昧。

    “我听阿聪说你才进来没几天,你不知道我们公司有些美女业绩做得好,笼络得住大客户,一年下来销售额可不止这个数。”他眼神猥琐,指了指赔偿协议上的五千万。

    陆亦春背脊一寒,她虽然进来没几天,但这家卖茶叶公司招聘了这么多年轻美女做主播,是个什么尿性她一清二楚,没想到这表象之下还有另一层买卖。

    她倔强地抿嘴,冷冷地道,“吴总,这赔偿协议我签不了。”

    吴宇,“你要是不签,老子就上法庭告死你!信不信我找人去你老家村子里泼红油漆贴大字报揭露你这个老赖。你还有祖宅可以赔给我,看我不把你爷爷轰出去,让他睡路边!”

    陆亦春的心顿时揪了起来,爷爷年近七十,可经不起这种恶霸的折腾。

    她脑子里翻江倒海,短暂地思忖片刻,她下定决心,“你说定,我赔公司五百万,你不能让人去骚扰我爷爷!”

    吴宇,“那是,你赔了钱,我肯定不会再找你麻烦。”

    陆亦春,“那好!但这份协议我还是不能签,麻烦请吴总另拟一份,约定好我应付的赔偿金五百万就行,我自己会想办法去凑钱。”

    吴宇表情轻蔑,“你上哪儿去凑钱?不会要我等个十年八年,等你把钱凑齐吧。”

    陆亦春,“一个月之内。”

    吴宇,“一个月菜早凉了!一周,一周之内你要是赔偿不了五百万,我手里这份协议自动生效。”

    陆亦春心一横,“好!”

    吴宇是不信陆亦春这种农村出身没门路的小姑娘有能耐凑齐五百万,所以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陆亦春的条件。

    其实陆亦春也没底,五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就算靠借贷能凑齐,她也不知道当牛做马要什么时候能还完。但她知道有个地方,能让她赌一把。

    位于广东沿海S港口的福源大市场,是国内一家最大的茶叶交易市场。粤地气候炎热,喝茶消渴解腻,本就有巨大的市场需求。此地又有港口,内销叠加出海,福源大市场逐渐发展成了全国首屈一指的茶叶集散地。

    兴旺繁荣之下必会有暗潮汹涌的利益竞争,为竞争而产生的‘斗茶’便在此悄然复苏。

    其实斗茶自宋朝出现伊始,就是茶商为了推销自家茶叶的一种手段。近来复兴的‘斗茶’也不例外,斗茶叶品质、斗制茶技术和斗泡茶技艺等等,都是为了提高自家的声望,获得更广的销路。

    既是为了推广,为了增加趣味性吸引人参加,有的斗茶赛就会带巨额奖金。陆亦春走投无路便想去试一试,‘斗茶’赛的奖金可能是她逃离吴宇魔爪还债五百万的出路。

    正值初春,春茶即将上市,一大早赶来市场的人很多。茶市一开门,人流便往里涌。

    今天恰好有家茶商举办‘斗茶’赛,市场内那大张旗鼓的宣传广告牌上特意注明,邀请专业茶艺师前往参与竞技。陆亦春的手艺正好能派上用场,于是沿着路边招展醒目的指引牌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斗茶的规则已被清清楚楚地贴在了门口,这场斗茶赛是‘盲猜’。盲猜,就是猜茶叶的名字、年份、产地等等,今天猜得是茶名。

    老板会同时放上两款茶叶,谁能率先猜出两款茶叶的茶名,并说得出理由,就算胜出。一共有两轮,只猜中一轮没有奖金,两轮同一人胜出可得奖金5万元。

    规则不难,但陆亦春先前围观过类似的‘盲猜’,知道要赢其实没那么容易。首先就在‘率先’二字,谁能最快分辨出来才是赢家。何况要两轮都胜出,才会有奖金。其次,这其中大概率会有老板安排的‘托’。

    既是盲猜,比试的两款茶叶一定既有相似处又有能区别的特点。规则讲明,不仅要猜得出,还要能说得出理由,也就是两款茶叶不同的特点。

    老板不是做慈善,摆擂斗茶不是想平白无故地给人发奖金,一定要人说出理由是老板一定需要以这个‘理由’为卖点来营销茶叶。所以为了确保营销效果,老板往往会事先安排好‘获胜’的人来详述‘理由’。

    因为陆亦春先前围观过这种‘盲猜’,每每有人率先猜出来后,都会对比试茶叶的特点吹得天花乱坠,从而引起观众的巨大好奇和特别关注。所以她猜这些说辞会不会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这件事从未有人揭穿过。

    但是她下决心要赢,她需要这笔奖金。所以无论有没有托,她都必须抢先猜出来,并能说出其特点打动老板。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板就无法赖掉这笔奖金了。

    陆亦春来得早头一个报名,跟着十个参赛名额很快报名满员。店铺大堂已布置妥当,上方是斗茶台,下方是观众席,观众席布置如会场一般,整齐划一地摆了一排一排的桌椅。

    观众席第一排是给茶商请来的专业评委,后头几排留给茶商请来的零售分销商和老顾客等。若是有其他人想围观,只能找空地方站着看。

    对襟盘扣灰布衫的老板戴一副黑框眼镜,不像茶商倒像个风流文人,站在门口谈吐优雅笑容和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办得是吟诗大会。

    待邀请的客人们都坐满了观众席,老板走上斗茶台向众人一拱手,笑逐颜开地讲了几句欢迎辞。

    “感谢这么多的新老朋友今日前来捧场!又是一年春来到,到了新茶上市的时候,我们店今年照例为各位好友准备了几款好茶。”

    “我废话不多说,今天开汤【注】前咱们先来做个小游戏,请大家来猜上一猜,本店今年为大家推出得到底是哪一款好茶!”

    一队身穿茶服长裙的美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出,美女们身姿婀娜行动如弱柳扶风,身上形制统一的茶服颜色淡雅裙摆翩翩,像一阵春风吹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春风’吹到每排长桌一侧,从托盘内取下两个茶荷【注】摆在桌上,随后齐齐行礼,“请各位客人传看赏茶!”

    等下方观众席上将两款茶样传看鉴赏得差不多了,老板一脸高深地开口,“各位有没有看出来这两款茶样分别是哪一款茶?成色到底如何?”

    是两款外形如雀舌的纯芽茶,色泽青绿,且茶芽上均有毫毛。场上响起一片嗡嗡的讨论声,似乎没有一个确切肯定的结论。

    “当然,成色到底好不好,也不能我说了算。若由我来揭露这个谜底,岂不成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下头很给面地响起一串笑声。

    “本店今天特意邀请了十位茶艺师上台来盲猜,各位朋友可以来看看他们的品鉴结果是不是和大家想得一样。”

    接着,另有一位礼仪小姐过来将陆亦春等十个参赛选手引上斗茶台,站在了长桌后。

    桌上已等间隔摆好了十组茶具和茶荷,每组两个茶荷内已放好了茶样。茶荷一侧分别贴了1号和2号的标签。茶具前另有一个电子小灯,做抢答用。

    老板,“我一敲锣,比赛就开始。各位身前1号茶荷和2号茶荷内是两款不同的茶样,看谁先猜出来两款茶的茶名,不过不仅要猜得出,还要说得出令下方评委满意的理由,那就算胜出。”

    “各位选手还有没有意见?”

    “没有。”十人回答。

    “好,开始!”

    小铜锣‘铛’地一声敲响,余音尚未结束,陆亦春身前的电子灯就被摁亮,发出‘嘀’的一声长鸣,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惊讶骚动的人群中起了嘲讽的声音,“这么快?这是误碰了?”

    陆亦春见老板含笑看过来,她单刀直入,像一个课堂上怕被别的同学抢走答案的小学生,“老板,1号茶荷内是白茶,白毫银针;2号茶荷内是绿茶,黄山毛峰。”

    台下一片惊呼,陆亦春看旁边的选手,有人已经开始注水泡茶闻茶香品滋味了,她手心里都是汗,心快跳到嗓子眼。

    老板笑得温和儒雅,“小姑娘,品茶三步骤,观茶色、闻茶香、品茶汤,你连茶汤都没尝过,这么快就下结论,会不会太着急了?”

    陆亦春定下心神,坚定地道,“老板,我观过茶色、闻过茶香就已经能非常确定,1号为白毫银针,2号为黄山毛峰。”

    场内立马响起了一片不屑之声,觉得陆亦春有些拿大,连茶汤都未品过就抢答。老板微微沉吟,“那好,说说你的理由。”

    陆亦春感到老板的笑容有几分别扭,突然意识到,她这么快抢答会不会适得其反,显得这两款茶很好区分,反而得罪了老板?

    她内心飞快地回忆起当日看别人盲猜的情形,开口道,“其实这两款茶外形非常相近,确实不太好区分。”

    “白毫银针为白茶,属于半乔木型、中小叶种茶树,以纯芽头为原料的白毫银针,茶芽肥壮,且芽头上满披白毫以致茶身银白发亮,所以被称为白毫银针。”

    “黄山毛峰是绿茶,属于灌木型、小叶种茶树,通常情况下小叶种的茶芽无法与白茶的茶芽相比,绿茶的芽头会更细小瘦弱,白毫也不会那么浓密。”

    讲到这里,她的思路逐渐清晰,意识到了老板的卖点正是在此,便豁出去夸张地道,“但是这一款黄山毛峰的芽头非常肥壮,且白毫丰满,几乎能与中小叶种的白茶媲美。”

    “并且,不是所有白毫银针都是满披白毫色泽银白,有些品质较差的白毫银针茶芽瘦小,白毫少而色泽偏绿,容易跟绿茶混淆。”

    “这两款茶放在一起,咋一看很像,而且2号茶比1号茶的茶芽更肥壮,白毫更齐整浓密,比1号茶更像白毫银针。”

    “但细看的话,2号茶更光泽翠嫩,有金黄的鱼叶【注】,我判断2号应该不是白茶,而是绿茶。绿茶之中,外形最接近白毫银针的只有黄山毛峰!”

    “所以我猜,1号茶应当是一款品质较次的白毫银针,而2号茶是一款品质上佳的顶级黄山毛峰!”

    评委带头,场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陆亦春松了口气,这一把十拿九稳了。

    老板似乎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意味深长地道,“说得好!请教这位美女姓名。”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向她。

    “我叫,陆亦春。”

    【注】:

    开汤:茶道术语,给新到手的茶按特定流程冲泡来进行品鉴。

    茶荷:茶道术语,泡茶时专门用来盛放茶叶的小碟子,因为造型一般做得很像荷叶,所以称为茶荷。

    鱼叶:茶道术语,完整茶芽旁新萌发的小叶子,不是每颗茶芽都有鱼叶,有的鱼叶也会在茶叶制作过程中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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