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昭抱着衣服蜷缩在最深处,床底的缝隙处垂着沾灰的红纱和公主的赤足。

    方才她还没反应过来,寿昌公主便眼疾手快地将她推进床底,只笑着交代给她一句话:“若是出声,你便只能死在这里。”

    一点微光透过那纱映在薛昭脸上,好似溅了血一般。

    寿昌的双足正轻轻晃动着,语气中似乎也端出了陈姓的傲慢,笑道:“皇弟今日好大的脾气。”

    皇帝跟她周旋相斗多年,当然不会纠结她喊的是“皇弟”还是“皇帝”:“今日你倒是心情不错,脑子好像也很清楚。”

    “谨徳。”蛇信又伸了出来。

    一双内侍的黑靴隔着纱出现在薛昭眼前,黑靴的主人轻声道:“得罪了,公主。”

    寿昌的脚趾蜷缩起来,她似乎正被强迫灌下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等那双黑靴消失了,寿昌似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沉沉落在床上,震得床板一声巨响。

    “退下。”那条滑腻的蛇信又在作响。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笑了起来:“药效开始了吧。”

    一双龙纹舄慢慢靠近这边。一个翻身的声音过后,公主的脚消失了。

    薛昭盯着那鞋面上的金色刺绣,将一只手送到嘴边死死咬住。

    那呲呲的蛇信在她头顶发出声音,令薛昭头皮一麻:“还要朕说多少遍,交待清楚,朕自会赏你个痛快。就当是送朕一份生日贺礼,如何?”

    寿昌笑了起来,笑声扭曲又疯狂:“你也配。”

    龙纹舄不见了。

    “已经是这幅下贱可怜的样子,还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朕。”他的声音带上一丝狐疑,“是已经习惯了这药吗,今日药效不甚明显啊。”

    “还是说,趁着侍卫擅离职守,你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毕竟,今日穿了这么好的衣裳。”

    床榻发出“吱呀”的一声。

    他感叹道:“这肚子,到底是不是朕之前赐给你的那个面首的?朕有心为皇姐封个驸马,只不过他是个下九流的人,就算皇姐喜欢,也不能辱没皇室的脸面。”

    吱呀。

    “痛得受不住了?今日你倒是能忍,不哭不叫,是怕什么人听到?”

    吱呀。吱呀。

    他一定在打她。

    薛昭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嘴里弥散出咸腥之气,是手背被咬破的味道。

    最后蛇说:“吃下去。”

    穿透红纱的那点微光也消失了,只有从湖水中带出的潮气,依然如附骨之疽般黏在薛昭的脸上、身上。

    那条穿着龙纹舄的直立蛇终于走远。

    又过了好半晌,一只手穿过红纱伸了进来:“出来。”

    声音粗粝,带着被打碎了但还没来得及拼好的勉强。

    薛昭握住那只手,感觉自己仿佛再一次被人从湖里捞起。

    寿昌的脸色变得越发病态,衣衫不整,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有令人恐惧的烂红色的大片印记,额头、脸上与锁骨间俱是大颗大颗的水珠。她才更像那个浮出湖面的人。

    寿昌皱了皱眉头,语气倒是一如既往:“你哭什么?”

    她又轻轻挑起一边眉毛,眼中全是嘲讽,眉角的弧度却像一个向小孩逗趣的姐姐:“这就害怕了?”

    薛昭顶着湿漉漉的面庞,轻声说:“对不起。”

    寿昌在这一瞬间哑然,明白这突兀话语的意表。这个小孩想保护她,仅仅因为她想,她便自顾自将她的安危置于肩上,然后又为自己的弱小而痛苦。

    这的确是个矛盾的孩子。寿昌可以预想这种凛然的自我与烧灼的劲头如果不能平衡,会如何将她毁在上头。

    寿昌愿意承她这份情,像对待一个成人或者盟友一样。

    她本该再讲些别的话的,来告诫她、警醒她,可或许是姗姗来迟的疲惫也带来了放松,于是她觉得世间大约无事不可。

    她对薛昭讲:

    “罢了,怎么样都是好的。”

    临近入夜,皇宫的道路在昏晦的夕阳余晖中似乎被隐秘地拉长。

    薛昭从那破旧宫室角落的小洞勉强爬出去,照着寿昌的嘱咐,头也不回地往立政殿的方向奔跑。

    明明寿昌给她指点了捷径,可她却迟迟靠近不了那座宫殿。

    而此时此刻,皇帝陈严正乘坐着步辇,心情大好地再度前往关押寿昌的永信宫。

    这两三年间他耐着性子熬鹰驯犬,终于等到她向他低头的一天——寿昌让守卫传话给他,说愿意告知御玺的下落,但她要与陈严单独面谈,与他谈一个条件。

    他半眯着眼,神思舒畅,飘飘然间觉得远处昏灰的暗色中,有一抹小小的身影一掠而过。

    那身影与衣装太熟悉又太荒唐,以至于他错乱了一瞬:“停下。”

    蹙起眉心望去,却只见树影花枝随风动摇,寂寂无声。内侍们不比他一般有着高处远眺的优势,又在坐辇旁压着头走路,此刻只是面面相觑。

    陈严挥挥手:“无事。”

    步辇再次开始缓慢而平稳地行进,待到了永信宫,其他内侍如往常一样站得远远的。

    陈严下辇,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即将进殿之时,又忽然转过身喊人。

    他吩咐谨徳:“去上阳宫,问问三公主方才在哪里。”

    谨徳领命自去,陈严又挥退门口那几个新来的、战战兢兢的侍卫,独自一人阔步踏入殿内。

    他本不打算在关键时刻对他那狡猾的皇姐放松警惕,但最后还是帝王的多疑与多虑占了上风。

    方才那影子确实有点古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登基这几年来,他居然一直没有名正言顺的天子信物。

    何况还有那个他渴求已久的秘密。

    即便自小服侍他的谨徳,他也终究无法对他放心。

    等永信宫里爆发出一阵满含发疯般的怒气与恐惧的惊叫时,薛家母女的马车已经驶出了宫外。

    薛昭昏昏沉沉回到立政殿时,薛夫人正神色紧张地在门口张望,花语也正一脸愧急。

    见她自己回来了,花语不由松了口气,薛夫人却大吃一惊:

    “这衣服……你见着谁了?”不是薛夫人记性好,而是这衣服上的凤凰纹样,只有一个人会用。

    又见她的头发半干不湿,脖颈上有青红指痕,更加惊疑,连忙一把将她搂住。

    “阿母。”薛昭喊她,伸直胳膊搂住她的脖子,直觉嗓子似灌了铅一样沉,“我自己玩耍,落到湖里,又被……一个宫里的娘娘救了。”

    薛夫人伸手碰她,只觉烧得滚烫,又注意到她额间的胭脂,不由得屏息。

    这时候云笺也从殿内出来,见了她这副形容也是一惊:“小姐这是怎么了?”

    易芝兰反而冷静起来,话音里压抑着微微的颤抖:“云笺,宫中恐要生事,我得赶紧带着她离开。你和花语务必看护好娘娘,别让她受了惊吓。叮嘱立政殿的人,今日我二人始终在这里。”

    云笺收拢心神答道:“是。今日负责宫门守卫的是祁家人,夫人尽可放心离开。”

    薛昭撑着发沉的身子和眼皮,看着易芝兰打开她怀里的包袱,顾不得那袍子还湿透着,重新给她换上。

    云笺连忙将换下的衣服和作包袱用的罗裙拿去处理掉。

    发髻来不及重梳,易芝兰用一块素绸遮住薛昭的头脸,起身又道:“照着我的方子去太医院开药,这几日若能请太医来施两次针,转机会更大。”

    云笺连连点头,看着妇人抱着脸上遮着白绸的女儿,犹如抱着一具孩尸一般,心跳如雷,只觉将有大事发生,却仍然强笑道:“娘娘的病若能好转,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易芝兰交代明白,抱着薛昭,匆匆跟着花语离去。

    待回到薛府,府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薛昭感觉自己额前的湿布换了又换,身子也被擦了两遍。

    一碗苦药灌入她的喉中,她吐了一半出来。薛夫人早有预料,命人把另一碗端来,又喂了她一次。

    薛昭身上寒热交替,折腾了一夜,天明时分才昏睡了过去。待她又一次醒来,已然又是夜里。她的头依然沉得可怕,身上倒是没那么煎熬了。

    “即便公主的尸身未被安葬,你也万万不可前去——”

    按理说,寿昌如今算是长公主,可新帝即位后并未重新给她加封,等于他不认这个姐姐,因此只能称作公主。

    薛昭睁开眼睛,偏头看见母亲正坐在床边,背对着她,垂首不语。床头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山药粥。

    二人都没有留意到她醒来,仍旧在说话。

    薛士衡并没坐着,而是在地上踱步,脸上带着一日一夜未眠的疲累:

    “陛下的右眼,恐怕无法复明。现下他高烧不退,又受了极大的惊吓,一直胡言乱语,太医院鸡飞狗跳不说,明觉寺的一班和尚也正在宫里做法。”

    薛士衡转过身来,袖子一甩,“听说这些和尚本来是按惯例进宫为陛下的寿辰祈福,不想却作了这般用处。”

    若是朝中人看到一向老成稳重的薛侍郎这般模样,恐怕要惊掉下巴,但易芝兰显然不会对他耳听八方的样子感到陌生。

    可她仍旧是沉默的。

    薛士衡留意她的神色,心中暗叹一口气。

    “公主……服毒自尽,又在死前重伤陛下,此事的干系岂是寻常人能担待得起的。”

    易芝兰这才抬起头:“自尽?她软禁宫中多年,哪来的毒药?”

    “当初他大军南下,荣安跪地苦求三日,换来他饶过寿昌性命的承诺,以至于伤身伤胎,有了日后难产之祸。他为了那御玺逼疯寿昌不算,如今出尔反尔,也是自作自受!”

    薛士衡连忙握住她的手,转述自己听到的消息:

    “毒药的确是公主自己的,不是普通的药,而是一朵花。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养在自己宫里。太医说,这是南楚的一种毒花,甚为罕见,服食一点点花瓣就能取人性命。许是她在南境那几年得来的种子。”

    易芝兰反应了很久,哑着嗓子道:“我看见她点在阿昭头上的胭脂,知道她是叫我们尽快出宫,也想过宫里要有变故,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红莲是她们几个小时候的暗号,每逢宫宴,寿昌额间若是贴这样的花钿就代表着“逃出去,一起玩”。

    薛士衡见她回转过来些,继续道:“宫里做法,实际上是在驱鬼。”

    易芝兰睁大了眼睛。

    薛士衡心中权衡半晌,终于讲到关键:“验尸的太医是岳父的同年。公主死状相当惨烈,据他推断,公主应当是用刀具剖开自己的肚子,将御玺压在伤口处。”

    “皇上独自进殿后,见血流满地,以为她已横死,便上前查看,不想公主竟在那样的情形下暴起伤了他的右眼,随后服毒。”

    “可是,”他压低声音,“皇上不肯相信太医的说法,坚持认为长公主当时已死,是诈尸还魂才伤到他。”

    “他那样狠毒,手段无所顾忌,怎会这般想?”

    “一来,暗中一直有传闻说皇上罔顾人伦、侮虐公主,此刻想必后怕,二来,据说那御玺下的伤口直贯腹中深处,其中有一个奇形怪状的肉块,正被上前捧起御玺的皇上看见。”

    易芝兰打了个寒颤,她知道那可能是什么。

    “太医可曾说那肉块长在……”

    薛士衡犹豫了一下,伸手在腹部比划:“太医说,那个叫,那个叫……”

    “胞宫?”

    “对。”

    薛士衡声音更低了些:“皇上病中胡言,还说他去永信宫的路上,看见一个影子从面前一晃而过,似乎是小时候的公主。”

    易芝兰沉默片刻:“是阿昭。”

    薛士衡一惊:“阿昭?”

    “你是说,阿昭在宫中落水,还穿戴着公主小时候的衣饰遇见了皇上?”

    易芝兰点点头,声音透出忧虑:“应当没有其他人看见。不过阿昭落水并非偶然,她小腿上有一道不正常的青痕,手背被咬破,颈上亦有掐痕,只是她似乎因什么缘故拿定主意不肯告诉别人。我……更担心这点。”

    若在从前,薛士衡是不太能领悟到其中的意思的,但他前日收到先生的回信,关于此事正有话要讲:

    “怪道前些日子先生来府上时吞吞吐吐,似有未尽之语。阿昭禀赋过人,却心性迥妄,只怕算不得好事。”

    他将怀中的书信取出递给易芝兰。易芝兰匆匆过眼,脸色变了又变。

    薛士衡下定决心:“从前我只道天赋才能者必有脱俗脾性,与其矫枉过正不如顺其自然。却不想过分宽纵,竟使她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规矩法则,长此以往,只怕有自毁之险。”

    “族中的学堂刚好不必再去了。”薛士衡长长叹息,“这几年尽量不让阿昭出门,也要少见人,尤其是皇室中人。”

    “人世终究是俗世,既来之则安之,居庸而安身,正是薛家家训。”

    易芝兰未置可否,现在她自己完全不知该如何教养这个孩子才是对的。

    薛士衡却误读了她的沉默,深吸了一口气:“你之所以会当机立断在宫里烧掉衣服,是因为公主的暗号吧。”

    易芝兰抬起头来。那暗号的关键在后半句。

    一起玩。

    那才是寿昌对她最后的提示和邀约。

    寿昌赌皇帝会在来的路上碰到薛昭,更明白他的多疑。

    虽说没有此事,陈严多半也不肯让任何人得知他从未得到过登基的信物,会选择独自进殿,但她还是要设法戳一戳他那卑暗的过往和可笑的自尊心,以防他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头脑。

    她已为他准备好一个噩梦,薛昭就是那梦的引子。

    这是寿昌与陈严博弈的最后一局。以命相搏。谁都可以被拉入局中。

    易芝兰不会怨她让自己女儿涉险。她从一个至交的立场,信任并理解了寿昌的谋划和判断,更何况她还救了薛昭的性命,于情于理她们母女二人都该奉陪,但她不能否认这其中的风险。

    薛士衡终于显现出几分薛家子谨慎到极点的本色,或许他那不太成体统的八卦习性也只是这谨慎的变种:

    “皇上去永信宫前,曾令谨徳去看望三公主。他是皇帝,一时失去理智,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人祸。也许是他想起了什么,也许是他有一天看见了阿昭。”

    “阿昭与薛家,绝对不能出事。”他将手放在易芝兰的肩上,“从前许多事并非三言两语便可道来,我也明白你的不适应与委屈……只是此后,将我……我们一家人考虑在先,好吗?”

    易芝兰心中牵动旧事,终究垂下了头,用这个默认的姿态,完成了这场关于她和薛昭的决断。

    她迟缓又麻木地说道:“我不像个母亲。”

    薛士衡松了一口气,他到底更在意易芝兰,半是真心地随口安慰:“这怪不得你,阿昭她就不像个孩子。”

    薛士衡的推测很合情理,薛家后来在这种极端的小心中度过了六七年。

    此时此刻,薛士衡看见薛昭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神色恍惚,仿佛如在梦中,便道:“醒了?”

    易芝兰忙转身伸手探她额头看她还烧不烧。

    她额上渥热,虽然还没退烧,可比之昨夜是好多了。

    薛昭没有说话,却忽地看了一眼立在床前的父亲。那一眼很深很深,犹如一头伤心的困兽。

    这才几天,她就误打误撞缠上了三条链子。一条是男女之别,一条是父母之命,还有一条是从黑夜里垂下的蛇信,随时要探到她的脖颈上淬毒。

    无怪她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不愿意。

    薛昭将手贴在胸口,这便是她的心吗。

    此刻这心脏砰砰跳动,重复得却是寿昌的那句话。说到底关她什么事呢?

    薛昭是薛昭,链子是链子。

    她从她已经故去多年的外祖母那里继承了一双眼角深长上挑的眼睛,这眼睛还稚嫩得很,眼尾再有气势也带不出那种刀锋一般的厉色,可眼珠却不是易家女儿代代相承的淡棕色,而是黑如乌金一般,似乎随时能从那黑里蹦出火星来,形成燎原之势。

    从一个六岁孩子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薛士衡不由得有点心惊。

    可薛昭很快垂下眼帘,慢慢道:“从今往后,我不做男子打扮了。”

    薛士衡松了一口气,心知她听到了自己的话,感慨于她少见的乖觉,正欲说些什么安抚她,薛昭却刻意忽略,伸手指了指床头的山药粥:“饿。”

    易芝兰端起粥来喂她,见她虽然神思有些呆滞,但将一碗粥大口大口喝尽,心中放心了些,起身打算再去拿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就在这时,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当归和另一个年轻的侍女匆匆地进来了。

    薛士衡皱眉道:“不是说了现下不许进来服侍吗,可是有什么要事?”

    当归行了一礼,语中失了一贯的淡定:“禀告老爷夫人,皇上下旨抄了祁家!男子流放、女眷为奴。怜香使了银子,趁乱跑出来寻我,想求老爷夫人想想法子!”

    怜香从前也是皇后闺中的贴身丫鬟,和当归从燕地一处发卖来洛京的,两府关系又密切,二人一向交好。

    易芝兰大惊:“皇上还病着,好端端的怎么会下旨抄家?”

    当归留心着她的脸色,面露隐痛,结结巴巴地说:“怜香也只听到只言片语,说午后皇上神志清醒了一些,不知为何便去了立政殿。宣旨的内侍说,说,皇后……皇后娘娘殁了!”

    易芝兰只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脚下也不由得一软,薛士衡从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努力不让自己倒下,颤抖着声音说:“去前厅,叫怜香来回话。”

    忽然她顿住了:“给怜香拿上银子和干粮,让她走吧,能逃多远是多远。”

    薛士衡偏头看向她,看来她已反应过来这是试探。皇帝已然出手了,手段阴冷又迅速,所要验证的归根结底不过是他们的忠心而已。

    薛夫人的声音像从地底爬上来:“今日起,都没了。”

    她似失了一半魂一般,扶着薛士衡和当归胡乱往外走去。

    那个一起过来的年轻侍女正欲随他们一起,看到薛昭一个人坐在床上,身子颤抖个不停,便返身上前给她围住被子:

    “小姐可是又难受了?老爷夫人现下有要事,小姐略微躺一躺可好?奴婢给您倒些温水来。”侍女年纪不大,嗓音却很沉着。

    薛昭看了一眼她的脸,认出是母亲月前新收的侍女竹沥。她轻声问:

    “男女之间,罔顾人伦,以至……受孕,何也?”

    竹沥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回避或是随意敷衍她,而是作为一个侍女,垂目端正回复主人的问话:“血缘至亲,行夫妻之事。”

    “交|欢?”

    听到六岁孩童稚拙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这侍女仍能面无表情地点头,也算不一般了。

    薛昭看了她半晌:“我记得,你似乎是从南边来洛京的?”

    “是。”

    “可曾遇过水患?”

    竹沥愣了一下:“正是几年前的水患致使婢子家破人亡,方才被辗转卖到此处。”

    “水患发生时,有谁去救你们吗?”薛昭自己也不知道想求证什么,或许她母族的血脉中就是有这种无名的预感。

    竹沥一板一眼地答复:“回小姐,有。那时一位公主召集的军队恰巧集结在那一带修建栈道,若不是他们出力阻拦洪水、又疏通河道,恐怕像奴婢这样的人会更多。”

    “虽说是叛军,可那位公主似乎……奴婢进京的路上曾听闻,她后来被朝廷的军队围困在城中,为了保全城中百姓不致饿死或遭屠,自愿出城献降,便被带回了京中。”

    薛昭没有说话,伸手将竹沥扶着自己的手推开,打算起身下地,可稍稍一动便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猛地拉了她一把,眼冒金星、头昏又加重了几分。

    她咬了咬牙,发狠撑起自己的身子来,一打眼却看到对面的妆台上,母亲的螺钿奁盒顶头稳稳当当地搁着那副镶珍珠的小金项圈。

    室内烛火现下只点起一半,那发旧的珍珠在昏光之中微弱闪烁,就好像垂在幽夜里的几滴泥金色的泪。

    一阵说不出是疲倦、委屈、酸涩、悲痛还是更复杂的情绪猛然翻涌上来,她一低头,将方才吃的粥全部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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