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薛昭绝望之际，忽然有一道力量牵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拖往岸边，又毫不客气的猛拍她的背和胸口，就像一个技艺不精的厨子在处理一条咸鱼。
薛昭猛咳了几声，吐了几大口水，好半天方才回转过来。
耳边极近处传来有几分诡吊的女声：“你是谁？”
这次薛昭不敢不回答了：“薛昭，礼部侍郎薛士衡之女。”
“女孩子？”那女子扳着她的肩膀，仔细看她的脸：“薛……你是易芝兰的女儿？”
“是。”薛昭答道，努力看清面前的女子。
女子全身都被浸湿，此刻正满不在乎地动手绞头发上的水：“你运气好，今日看守我的人去赌钱了。”
她看起来同薛夫人年岁相近，眉眼秾丽，衣着繁琐，绣着数不清的凤凰，凤凰的图样也是前所未见的，似乎是相当隆重的礼服，然而裙摆、袖缘都有明显磨损的痕迹。
通身一件首饰也无，甚至连发髻都没梳，披散着长发，十分潦草。
这样一个人陷在那些辉煌堆叠的刺绣中，像一朵腐烂的重瓣牡丹。
薛昭想到大皇子方才说的“疯娘娘”，但不知为何她并不害怕面前这个女子。
“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听到这边还有个孩子的声音。”
“他已经走了。我们……并不相识。”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女子露出古怪的神情。
薛昭摇摇头：“公主和皇子们本来在这里玩，我来寻他们，他们早就走了。”
那女子沉思了一下，神色正常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平稳起来：“你是如何落水的？”
薛昭讲了讲前因后果，女子听了又蹚进水里，摸到那根细索看了看质地，又将落在水里的那截尽数拉出来，仔细看了看端头的痕迹：
“事先就被人用刀磨断了一半，怪不得你挣扎了几下，那机关就掉了。”
说完，她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疯癫：“陈严这些狗崽子，斗得比我们俩还早。”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笑容又戛然而止。
女子捻着手中的细索，面上浮起冷峻之色，半晌呼了一口气，低声骂了一句，又潜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她湿淋淋地从水里冒出头来，手中空无一物。
做完这些，女子依旧面色不善，盯住薛昭看了许久，忽然又露出笑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那破旧的宫殿里走。
宫殿匾额上题着“永信”二字，整座宫殿像她这个人一样，既华丽又散发着破败的气息。
宫里果然没有守卫，更无服侍的人。除了卧房，到处都落着灰，看起来许久没有打扫。
案上摆的一盆白花倒是纤尘不染、亭亭而立的模样。这花细弱洁白，叶子也不多，很娇矜的样子，看不出来她倒是有耐性照料着这花。
女子蹬掉绣鞋，反手搂过一只引枕，支着下颌歪在坐榻上，颇有些慵懒娇曼的神气，又从案上的一个盘子里拣了拣，递了个核桃给对面的薛昭。
薛昭接过来，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开，只好无所适从地握在手心里。这时她才注意到女子的肚子显眼地凸起，与她瘦削的身子形成反差。
想到晨间听到的只言片语，薛昭心头一跳，又想起学堂里的戏语，越发有种坐立难安的不适之感。
女子倒也不在乎她吃不吃，更不在乎她们两个落汤鸡一样的形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用它扎着盘中泛着陈色的杏脯轻巧送进嘴里，不客气地问：“易芝兰怎得给你打扮成这样？”
薛昭回忆了一下父母平时的说法，谨慎回答道：“父母膝下只有我一人，便把我作男儿教养。”
女子呵呵呵地笑起来，阴阳怪气：“充作男儿养也养不成男子。”
薛昭想起学中所受的对待，感觉无法否认。她默了半晌，幼细的手指纠缠起来。
女子瞥见她的神色，冷笑一声：“恨自己未生成男儿身？”
薛昭并未如女子猜想一样丧气抑或作出稚气的宣言，而是露出了几分思索的模样，“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做？”
女子挑了挑眉，继续以危险的动作送果脯入嘴，并未作答，而是又问：“那你方才愁什么？”
薛昭这才流露一点孩童会有的不安，轻声道：“我的父母……他们也想要一个儿子？”
女子听出她的不安，却不在乎：“说到底这关你什么事？”
薛昭睁大了眼睛。
女子眯了眯眼，懒得理会她的情绪，更不知道这句暗合薛昭秉性又揭示真相的话如何换了个角度，变成一只鬼手把薛昭的命运往前一推，自顾自胡乱道：
“不生也好，少在鬼门关走一遭。义襄那个缺德的倒霉鬼不就把命折在上头。若是她积点德，便不会去宫里参加那劳什子庆功宴，在府上有阿兰照应着，至少能保命，这也算是天意。”
她沉默了一下，恢复兴味恶劣的模样，拖长声音：“你落水，那个在你身边的男孩没有救你？”
见薛昭摇头，她压低声音，双目似猫眼般深邃，手臂却如两条白中透青的灵蛇，缓缓搭上薛昭的肩膀：“见死不救，你不怨他？告诉其他人，他们以后都不会和他玩了。”
冰凉湿腻的指尖似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脖颈，薛昭摇头：“落水系我咎由自取，他与我亦不相识。”
“更何况，”薛昭抬眼看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对吗？”
女子这才好好端详了她一眼，收回手臂：“倒是有几分聪敏。”
薛昭却现出点懊恼之色，因为抿嘴，两颊的婴儿肥更加明显：“是因为方才那人不救我，我才明白这点，并不是我自己想通的。”
那男孩看了绳索，察觉到是有人特别布置的机关，若贸然喊人来，或继续留在那里，一旦被发觉，就会卷入宫里的争斗。所以他明哲保身，没有管她。
薛昭一向自傲于自己的聪明，却在审时度势四字上被对方微妙地压了一头，心中自然不快。有朝一日她必得赢回来。
女子扑哧一声笑起来：“为着这个生气？那我问你，若是你，你会设法救他吗？”
薛昭点点头。她是习惯于先去想办法解决状况的，“审时度势”要排在后面。因此薛昭虽然感觉自己在这方面的意识有所欠缺，但并不认为那人比自己高明。
女子却又忽然回到之前的话题：“刚才你问该如何做，老实说连我也不知。”
“我只告诉你，若你能无情一些，过得总要好一点。”
说着她喟叹一声，露出几分凄厉的狠色：“若想一直赢，天赋、努力都是不够的，还要做得最狠、最无情，否则便逃不脱被一些人敲骨吸髓的命运。”
薛昭所说的“他们”，一座小小的学堂便装得下，现在或许要额外再加一个人，而女子的“有些人”在她过往或荣光或难堪的岁月里，在青坟冷泉下，在冰冷的龙位上。
女子凉凉道，已不知是在对薛昭说，还是对谁说，“对于想站在最高处的人而言，心的分量，着实太重了。”
没看到薛昭的反应，女子不满地用刀尖敲敲桌子。
薛昭毕竟不经世事，并未为这慨叹所感，应道：“是我的心，便由我作主，不论身在何处、欲行何事，它都是我的，由不得外物摧折。若守不住，那便不是我的心，我也不要它，丢了它去找我自己的心来。”
“我说会去救人，并不是可怜他人性命，也并非出于道义，而是我想做的事，我便要做，至于有什么艰阻，我就一一解决了便是。”
女子愣了一愣，倒没想到她是这样决绝自我的个性，比起当年的易芝兰有过而无不及：“孩子气的话。就以救人来说，若衡具另一头是世间至尊的权力与富贵，对于真的能去衡量那个位置的人，哪怕水患旱灾、百姓流离、战乱屠城，也许都不会生起善念。”
“再说，”女子偏头一笑，带出些许落拓的风流，“你便知道自己的心该是怎样的吗？”
薛昭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既如此，您又为何要救我，还替那个设下机关的人遮掩？”
女子不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有人死在这里，下一个死得恐怕就是我了。”
她恢复满不在乎的神色，这才将她真正看在眼里，懒懒伸手捏住薛昭的下颌：“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
忽然间，她的目光被薛昭颈间吸引住，动手摩挲着上面微微发黄的珍珠，“你们去了皇后宫里？”
薛昭点头，发觉她神志虽然波动无常，但确实不算清明。
女子抚了抚桌上那盆白花：“阿兰是来给她看病的？”
薛昭摇摇头：“娘娘不让人替她诊脉。”
“咳疾？还是心悸症又犯了？”
薛昭看她不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回想了一下晨起时听到的只言片语：“皇后娘娘是忧郁伤心。”
“这又是什么缘故？”
薛昭想起母亲早上的话——“为了寿昌那事……”，她已经隐约猜到了面前人的身份，又阴差阳错地领会到其中的微妙，现下只得垂目摇头。
女子，或者说寿昌公主见状沉默了一下，忽地伸手钳住她的脸：“你知道我是谁。”
薛昭吃了一惊，这一吃惊更教寿昌看出端倪：“皇后之病与我有关，是吗？”
薛昭被她掐得痛出了眼泪，摇了摇头。
寿昌冷笑一声：“既然知道我是谁，那我问，你便只有照实说来，否则……”
她的手下移，用力掐住了薛昭的脖子，便将她往地上拽：“我便再让你回到那冷湖里去。”
“因为……今上行事荒唐。”薛昭艰难答道，不由轻轻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寿昌松开手，怔忪了半晌，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又自言自语道：“今日他又要来看我了。”
她又笑了一声，眼神盯着隆起的肚子，手却抓在心口，拽得那凤凰支离破碎：“你知不知道，这肚子，是鬼的种。”
那短促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薛昭护着脖子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冷颤。
忽然，寿昌看了看天色，神色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清明，斩钉截铁道：“你穿着湿衣服要生病了，给你换身衣服。”
说着，她从角落的箱笼底下翻找出一身银线密绣凤凰的小孩衣裙来给薛昭换上，寻出玉簪和梳子，为她粗略地梳了一个小女孩的发式，甚至还找出一盒发旧的胭脂，给她点在额间。
只是那胭脂不是朱砂痣般的一点，而是重重点了三笔，就好像一朵不大规整的花朵。
接着，她随手扯出一副罗裙将湿衣服包起来塞在她怀里：“日后别穿这些了，好没意思。”
寿昌似笑非笑地叹道：“以假乱真，假还是假，最可怕的不是误人，而是误己！”
她蹲下身来，冰凉手指难得带了点温柔拂过薛昭的眉眼，又伸手正了正她胸前的珍珠项圈：“我告诉你怎么走捷径回立政殿，趁着侍卫们还未回来，你速速离开这里。”
陡然间，薛昭心中竟对这个美丽又无常的公主生出一点不舍，但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向她深深拜了拜。
寿昌对她微笑：“不必谢我，你欠了我个大人情，是要还的。”
就在此时，宫院里一阵喧嚣，先是一个太监叩头请罪又低声发出命令，接着一个倨傲低沉的男声传来，仿佛一条幽幽吞吐的蛇信：
“擅离职守者，一律处斩。朕去看看自己的好姐姐。”
薛昭猛咳了几声，吐了几大口水，好半天方才回转过来。
耳边极近处传来有几分诡吊的女声：“你是谁？”
这次薛昭不敢不回答了：“薛昭，礼部侍郎薛士衡之女。”
“女孩子？”那女子扳着她的肩膀，仔细看她的脸：“薛……你是易芝兰的女儿？”
“是。”薛昭答道，努力看清面前的女子。
女子全身都被浸湿，此刻正满不在乎地动手绞头发上的水：“你运气好，今日看守我的人去赌钱了。”
她看起来同薛夫人年岁相近，眉眼秾丽，衣着繁琐，绣着数不清的凤凰，凤凰的图样也是前所未见的，似乎是相当隆重的礼服，然而裙摆、袖缘都有明显磨损的痕迹。
通身一件首饰也无，甚至连发髻都没梳，披散着长发，十分潦草。
这样一个人陷在那些辉煌堆叠的刺绣中，像一朵腐烂的重瓣牡丹。
薛昭想到大皇子方才说的“疯娘娘”，但不知为何她并不害怕面前这个女子。
“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听到这边还有个孩子的声音。”
“他已经走了。我们……并不相识。”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女子露出古怪的神情。
薛昭摇摇头：“公主和皇子们本来在这里玩，我来寻他们，他们早就走了。”
那女子沉思了一下，神色正常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也平稳起来：“你是如何落水的？”
薛昭讲了讲前因后果，女子听了又蹚进水里，摸到那根细索看了看质地，又将落在水里的那截尽数拉出来，仔细看了看端头的痕迹：
“事先就被人用刀磨断了一半，怪不得你挣扎了几下，那机关就掉了。”
说完，她露出一个阴郁的笑容，看起来有点疯癫：“陈严这些狗崽子，斗得比我们俩还早。”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笑容又戛然而止。
女子捻着手中的细索，面上浮起冷峻之色，半晌呼了一口气，低声骂了一句，又潜入水中。
过了一会儿，她湿淋淋地从水里冒出头来，手中空无一物。
做完这些，女子依旧面色不善，盯住薛昭看了许久，忽然又露出笑容，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那破旧的宫殿里走。
宫殿匾额上题着“永信”二字，整座宫殿像她这个人一样，既华丽又散发着破败的气息。
宫里果然没有守卫，更无服侍的人。除了卧房，到处都落着灰，看起来许久没有打扫。
案上摆的一盆白花倒是纤尘不染、亭亭而立的模样。这花细弱洁白，叶子也不多，很娇矜的样子，看不出来她倒是有耐性照料着这花。
女子蹬掉绣鞋，反手搂过一只引枕，支着下颌歪在坐榻上，颇有些慵懒娇曼的神气，又从案上的一个盘子里拣了拣，递了个核桃给对面的薛昭。
薛昭接过来，也不知道该如何破开，只好无所适从地握在手心里。这时她才注意到女子的肚子显眼地凸起，与她瘦削的身子形成反差。
想到晨间听到的只言片语，薛昭心头一跳，又想起学堂里的戏语，越发有种坐立难安的不适之感。
女子倒也不在乎她吃不吃，更不在乎她们两个落汤鸡一样的形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用它扎着盘中泛着陈色的杏脯轻巧送进嘴里，不客气地问：“易芝兰怎得给你打扮成这样？”
薛昭回忆了一下父母平时的说法，谨慎回答道：“父母膝下只有我一人，便把我作男儿教养。”
女子呵呵呵地笑起来，阴阳怪气：“充作男儿养也养不成男子。”
薛昭想起学中所受的对待，感觉无法否认。她默了半晌，幼细的手指纠缠起来。
女子瞥见她的神色，冷笑一声：“恨自己未生成男儿身？”
薛昭并未如女子猜想一样丧气抑或作出稚气的宣言，而是露出了几分思索的模样，“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做？”
女子挑了挑眉，继续以危险的动作送果脯入嘴，并未作答，而是又问：“那你方才愁什么？”
薛昭这才流露一点孩童会有的不安，轻声道：“我的父母……他们也想要一个儿子？”
女子听出她的不安，却不在乎：“说到底这关你什么事？”
薛昭睁大了眼睛。
女子眯了眯眼，懒得理会她的情绪，更不知道这句暗合薛昭秉性又揭示真相的话如何换了个角度，变成一只鬼手把薛昭的命运往前一推，自顾自胡乱道：
“不生也好，少在鬼门关走一遭。义襄那个缺德的倒霉鬼不就把命折在上头。若是她积点德，便不会去宫里参加那劳什子庆功宴，在府上有阿兰照应着，至少能保命，这也算是天意。”
她沉默了一下，恢复兴味恶劣的模样，拖长声音：“你落水，那个在你身边的男孩没有救你？”
见薛昭摇头，她压低声音，双目似猫眼般深邃，手臂却如两条白中透青的灵蛇，缓缓搭上薛昭的肩膀：“见死不救，你不怨他？告诉其他人，他们以后都不会和他玩了。”
冰凉湿腻的指尖似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脖颈，薛昭摇头：“落水系我咎由自取，他与我亦不相识。”
“更何况，”薛昭抬眼看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对吗？”
女子这才好好端详了她一眼，收回手臂：“倒是有几分聪敏。”
薛昭却现出点懊恼之色，因为抿嘴，两颊的婴儿肥更加明显：“是因为方才那人不救我，我才明白这点，并不是我自己想通的。”
那男孩看了绳索，察觉到是有人特别布置的机关，若贸然喊人来，或继续留在那里，一旦被发觉，就会卷入宫里的争斗。所以他明哲保身，没有管她。
薛昭一向自傲于自己的聪明，却在审时度势四字上被对方微妙地压了一头，心中自然不快。有朝一日她必得赢回来。
女子扑哧一声笑起来：“为着这个生气？那我问你，若是你，你会设法救他吗？”
薛昭点点头。她是习惯于先去想办法解决状况的，“审时度势”要排在后面。因此薛昭虽然感觉自己在这方面的意识有所欠缺，但并不认为那人比自己高明。
女子却又忽然回到之前的话题：“刚才你问该如何做，老实说连我也不知。”
“我只告诉你，若你能无情一些，过得总要好一点。”
说着她喟叹一声，露出几分凄厉的狠色：“若想一直赢，天赋、努力都是不够的，还要做得最狠、最无情，否则便逃不脱被一些人敲骨吸髓的命运。”
薛昭所说的“他们”，一座小小的学堂便装得下，现在或许要额外再加一个人，而女子的“有些人”在她过往或荣光或难堪的岁月里，在青坟冷泉下，在冰冷的龙位上。
女子凉凉道，已不知是在对薛昭说，还是对谁说，“对于想站在最高处的人而言，心的分量，着实太重了。”
没看到薛昭的反应，女子不满地用刀尖敲敲桌子。
薛昭毕竟不经世事，并未为这慨叹所感，应道：“是我的心，便由我作主，不论身在何处、欲行何事，它都是我的，由不得外物摧折。若守不住，那便不是我的心，我也不要它，丢了它去找我自己的心来。”
“我说会去救人，并不是可怜他人性命，也并非出于道义，而是我想做的事，我便要做，至于有什么艰阻，我就一一解决了便是。”
女子愣了一愣，倒没想到她是这样决绝自我的个性，比起当年的易芝兰有过而无不及：“孩子气的话。就以救人来说，若衡具另一头是世间至尊的权力与富贵，对于真的能去衡量那个位置的人，哪怕水患旱灾、百姓流离、战乱屠城，也许都不会生起善念。”
“再说，”女子偏头一笑，带出些许落拓的风流，“你便知道自己的心该是怎样的吗？”
薛昭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既如此，您又为何要救我，还替那个设下机关的人遮掩？”
女子不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有人死在这里，下一个死得恐怕就是我了。”
她恢复满不在乎的神色，这才将她真正看在眼里，懒懒伸手捏住薛昭的下颌：“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
忽然间，她的目光被薛昭颈间吸引住，动手摩挲着上面微微发黄的珍珠，“你们去了皇后宫里？”
薛昭点头，发觉她神志虽然波动无常，但确实不算清明。
女子抚了抚桌上那盆白花：“阿兰是来给她看病的？”
薛昭摇摇头：“娘娘不让人替她诊脉。”
“咳疾？还是心悸症又犯了？”
薛昭看她不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回想了一下晨起时听到的只言片语：“皇后娘娘是忧郁伤心。”
“这又是什么缘故？”
薛昭想起母亲早上的话——“为了寿昌那事……”，她已经隐约猜到了面前人的身份，又阴差阳错地领会到其中的微妙，现下只得垂目摇头。
女子，或者说寿昌公主见状沉默了一下，忽地伸手钳住她的脸：“你知道我是谁。”
薛昭吃了一惊，这一吃惊更教寿昌看出端倪：“皇后之病与我有关，是吗？”
薛昭被她掐得痛出了眼泪，摇了摇头。
寿昌冷笑一声：“既然知道我是谁，那我问，你便只有照实说来，否则……”
她的手下移，用力掐住了薛昭的脖子，便将她往地上拽：“我便再让你回到那冷湖里去。”
“因为……今上行事荒唐。”薛昭艰难答道，不由轻轻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寿昌松开手，怔忪了半晌，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又自言自语道：“今日他又要来看我了。”
她又笑了一声，眼神盯着隆起的肚子，手却抓在心口，拽得那凤凰支离破碎：“你知不知道，这肚子，是鬼的种。”
那短促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薛昭护着脖子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冷颤。
忽然，寿昌看了看天色，神色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清明，斩钉截铁道：“你穿着湿衣服要生病了，给你换身衣服。”
说着，她从角落的箱笼底下翻找出一身银线密绣凤凰的小孩衣裙来给薛昭换上，寻出玉簪和梳子，为她粗略地梳了一个小女孩的发式，甚至还找出一盒发旧的胭脂，给她点在额间。
只是那胭脂不是朱砂痣般的一点，而是重重点了三笔，就好像一朵不大规整的花朵。
接着，她随手扯出一副罗裙将湿衣服包起来塞在她怀里：“日后别穿这些了，好没意思。”
寿昌似笑非笑地叹道：“以假乱真，假还是假，最可怕的不是误人，而是误己！”
她蹲下身来，冰凉手指难得带了点温柔拂过薛昭的眉眼，又伸手正了正她胸前的珍珠项圈：“我告诉你怎么走捷径回立政殿，趁着侍卫们还未回来，你速速离开这里。”
陡然间，薛昭心中竟对这个美丽又无常的公主生出一点不舍，但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向她深深拜了拜。
寿昌对她微笑：“不必谢我，你欠了我个大人情，是要还的。”
就在此时，宫院里一阵喧嚣，先是一个太监叩头请罪又低声发出命令，接着一个倨傲低沉的男声传来，仿佛一条幽幽吞吐的蛇信：
“擅离职守者，一律处斩。朕去看看自己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