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潇情绪安定好,接下来就是阿南的问题了。

    不过风逝雪这么对唐潇说∶“现在只能等了,定离看见你跳了潭,早就回身叫人去了,再说不定更早些慕容发现你擅自出殿就已经布下人手,闭了机关……不然我不觉得在这崖下像慕容敛这么……缺德的人不会用阵法。”

    唐潇听到了,风逝雪原本想说老奸巨滑来着。

    接着,山谷中只余沙沙风摆树叶的声响。

    陆卿在一片黑暗中看向风逝雪,低声道∶“我说……你让我听到这么多秘闻,是不是想着杀我灭口啊?”

    风逝雪不答,却吹燃了火折,伸指捡起身旁的叶片弯成容器,伸臂向他∶“无论你什么目的,一路上总归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理应敬你一杯。”

    陆卿瞟了一眼,也弯了枚叶子,伸臂向她,手却一倾,重新拿了片叶子,眸中闪烁出笑意∶“不敢当,宫主风华盖世,这一杯应当我敬你。”

    风逝雪也慢慢勾起嘴角,唐潇却看着发懵。

    ——哦对了,到时候你可能还会遇到一个人,他是谁不重要,我告诉你暗号你们好接头。

    举杯相敬,倾杯覆水,重新举杯。

    二人相望,笑意悠悠。

    不过,风逝雪倒想起了慕容敛那后一句。

    ——你的人?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不过,在洪潇涧中,你这么想也可以。

    慕容敛都自认没资格使唤的人……

    何等身份?

    她猜了许多江湖上的扬名人物,却又一一被自己否决,这风华气度,绝至扇功,她竟也一时想不到与之相配的名字——总之他说他叫陆卿她是不信的。

    她想到他那句“这就是脱臼啊,话说还挺痛的”,大概是哪家家世显赫锦衣玉食的少爷?

    她也就没再想下去,也没有多问,假名原本就是对方不愿显露真实身份而取的,再问未免就有些失礼了。

    她又想这一路陆卿被她折腾得也够呛,面对她三番四次的试探也从没生过气,倒是她欠的比较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再怎么样也是慕容请来的,人情账应该是慕容的,顶多她在后面一路对他好一点吧。

    想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悄悄流逝,她看了看现在旁边闭眸的陆卿和她腿上枕着的呼吸平稳的唐潇,闭起眸也休息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卿先睁了眼。

    他眸中氤氲着些雾气,却亮得惊人,似晨曦映照下玉兰花瓣垂下的露珠,滢滢剔透,光华四溢。

    大概是太过精巧的缘故,那如黑珍珠一般的眸中折射的光芒竟也锋利如冰。

    他又闭眸,摇了摇头,再睁眸时已恢复了平常姿态。

    陆卿忽而皱了皱眉,仰头看这四周弥散的雾气,又侧头看向风逝雪。他视线在黑夜中近似不受阻一般,清楚地能看见风逝雪紧拧的眉心。

    他瞥了一眼沉睡的唐潇和昏迷的阿南,两人面色如常。

    陆卿低声唤∶“阿夜?阿夜?”

    风逝雪忽然睁眸,眸中再也没有了那份如冰若霜的从容冷凝,而像一场正在积蓄中,似能翻卷起滔天骇浪,挟怒震九罡雷鸣的巨大风暴。

    陆卿微怔,旋即双指在她琵琶骨处穴道一封,风逝雪一声闷哼,喘气声有些急促。

    陆卿问道∶“阿夜,做噩梦了?醒不来是不是?”

    “有些。”风逝雪平复半晌,才道。

    “这洪潇涧的雾气有问题,内力越深,吸入越多,越容易情绪失控,陷入心魔幻境。”陆卿说罢,一顿,“不过你有护心蛊,应该……不会受很大影响吧?”

    还是说,她的那些往事,本来就容易让她陷进去?

    风逝雪不说话,只是慢慢抬头看着他。

    那目光太幽远太专注,虽然莫名,但他没说话,他觉得,她的思绪在放空,也许此时不打扰她才是最好的回答。

    风逝雪看了许久才慢慢道∶“陆者,六也。当今皇上第六子,君卿,君沐归。”

    原来是猜出来了。

    君卿笑∶“你是梦见我了么?”

    原本是打趣,没想到她真的认真回道∶“是。”

    君卿这回是真被说愣了。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恒州那场饥荒?”

    君卿面色微变,眸色幽深起来∶“怎么可能不记得?”

    “说实话,我和恒州百姓一样很感谢你。”风逝雪道,“当年恒州那场饥荒,我亲身经历过。现在世人口中的人间惨剧,史书上寥寥几笔‘岁大荒,人相食’,哪真是那几句话能道得尽的?”

    君卿沉默下来。

    “我见过你,你就站在重泉的城门口,看着一个个人出来,有人在劝你离开,你没有听,扎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人。”她其实对那幕印象很深刻,只是一时没有想起,那幕是梦中画面之一,她一联系起前后容貌,猜出是他并不难。

    “重泉……”君卿微眯眸回想。

    “十三个爆发瘟疫的城镇你救下的三城之一。”风逝雪解释道。

    “我知道。”君卿淡笑,“可那一年我十四你也才十三,那么小的姑娘……你父母呢?”

    风逝雪垂着眸,额前碎发掩下她的眸光∶“那月初八,重泉庆安村死了两个人,官府来人确诊是染上临镇顺源传出的瘟疫,傍晚就关上了重泉城门。我家在彭城,离庆安不远,离重泉镇中心却有一段路。爹娘逃命去了,把我哥哥和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带走了,把我和妹妹丢在了路上。我记得我是求过我娘的,我说,娘,你别丢下妹妹,她这么小,这么听话,她都很少哭呢,你把弟弟带走了,为什么不带上她?我娘哭了,我爹甩了我一巴掌对着我娘说,你要敢带一个,老子现在就掐死你。”

    君卿看着她,修长的指节动了动,最终又没有动。

    “我想追,可我太饿了没有力气。等我到城门已经初十了,门早封了。那一路,到处都是瘦得不成人形的人,或许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远看简直就像副骨架子,双眼也空洞洞的,只有看到草根树皮死人时才会挥动竹竿似的手去推搡去抢。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重泉封城,等于城里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区别无非是死于被吃,饿死,或是染上瘟疫。官府不想闹大,遇上这种事只能一压再压,最好压到能在上报伤亡人数上少添一个零,死一两个乡镇老百姓又算什么?”她说到最后,发出一声笑。

    嘲讽,冷漠而悲哀。

    “‘易子而食’你听过吧?我想你大概没见过。那时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村里人能吃的也几乎都吃完了,谁家孩子生得多,饿得受不了了,自己家的又下不了手,就跟别人换着孩子吃。”

    “我家原本有五个孩子,除了哥哥和弟弟,被扔下的我和妹妹,我其实还有个最小的妹妹,就是被这样换着吃了,我那时日日去十几里外的苍青山扒些树皮能吃的野菜草根带回家,那日下了点雪,我提前回了家,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我从未闻过的肉香味,我娘给我盛了一碗汤,叫我赶紧喝,我那时大概也有一两个月没闻肉味了,一眨眼就喝光了,然后我才问她,那是什么肉?我们家哪来的肉?她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就发现妹妹不见了,又想起以前听见过村里传言有人已经饿到吃人肉了,这才明白过来,我哭着问娘问她是不是把妹妹吃掉了,我娘也哭着对我说,哪肯舍得?是换着隔壁老林家女儿吃的。”

    “可那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我在后院全吐了,汤吐了,在山里枝叶下捡到的一个青果子也吐了,胆汁也吐了,可我还是觉得恶心,从那以后我都不敢看我父母,不敢看这村里任何一个人……”

    “他们吃人肉,他们连人都吃……他们还叫人吗……一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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