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唐奕是答应走的,他说,你现在就放他们出城,我要亲眼看见他们离开,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情急之下咬着舌头,这一条贱命于我来说无所谓,于你们来说……

    那人这才眯起眸好好打量了一下唐奕,沉默半晌终是答应了。

    风逝雪盯着他们,紧紧握住拳头,甚至她能很清晰地感觉掌心传来十分尖锐的疼痛感。

    将他们送到城门后,唐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们,然后对风逝雪道∶“阿晗,日后辛苦你,好好保重。”

    唐潇忍不住跑上去想抱住唐奕的腿,被风逝雪拦下。

    “潇潇,不要哭,好好听话,好好开心,好好活下去。”

    他笑笑,笑意轻而温雅。

    那是他对唐潇说的最后一句话。

    风逝雪把慕容敛和唐潇安顿好后,转身回城。

    “阿姐!”唐潇哭得厉害,嗓子都哑了。

    风逝雪回眸看她一眼∶“好好呆着,把沐哥哥照顾好,阿姐等一下就回来。”

    慕容敛费力撑起身子∶“你别干傻事。”

    她看了看他,没说话,转身走了。

    她几步走出了他们的视线,然后开始狂奔。

    她紧赶慢赶,到衙门却发现早已升堂,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百姓,重重公堂大门里,她隐约看见一个华衣青年人,是那时带走唐奕的人。说实话,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彼时她尚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城府,满心都是怒气,想直接冲进去拉走唐奕。

    她真的这么冲了,她听见自己大叫∶

    “唐奕!不许认!你听见没有?!”

    认了就回不了头了,认了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想想潇潇,想想她,唐奕,别那么残忍。

    她那句气势是足的,可不知为什么刚开口就已经落下了泪。

    可她没能冲进去,她被人拉住,那手掌比她大,略带薄茧,温暖而滚烫,带着不容许挣扎的力度,在百姓窃窃私语中连拖带扯地拉到与衙门隔了一道墙的巷弄。

    “你放手!”她拼命想甩开,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一直断断续续发烧,都少有清醒时候的慕容敛居然有了那么大的力气。

    “你想干什么?”慕容敛显然没有听她的。

    “唐奕是无辜的!他们凭什么让他顶罪?!”

    “他们才不会管谁无辜。”他的声音很镇定,“他们只是想找一个替罪羊。”

    “你来了又有什么用?有人理你?”

    一字一句,如重万钧。

    她抬眸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啊……人命如草芥的事,她经历得还少吗?

    这种意识到自己有多渺小的无力感……简直似曾相识。

    她在后院吐了那碗汤时……

    让娘带上妹妹被爹甩一巴掌时……

    好不容易看到城门却发现它紧闭时……

    慕容敛忽然像听到什么,拉着她翻墙躲到别家放杂物的草庐里。

    有脚步声,由远到近,在四处搜寻。

    应该是那个青年男子听到她那句话派人来捉她了。

    慕容敛捂住她的嘴,把她往怀中遮了些。

    最要命的是,墙那头已经传来唐奕十分清晰的认罪声。

    “……骊歌坊因娼妓妙语与王观发生口角争执,事后带人围堵王观街巷,将其围殴至死,尸体埋于方澜山中……”

    不……不要认……

    “草民康遇,认。”

    风逝雪抠住慕容敛紧紧扣住她腰身的手,嘴被他捂着只能模糊地唔咽,出不了声。

    “因在天地赌场输与张岛三千六百两银票,怀恨在心,暗地派人剁其三指,殴打其父,□□其母,草民康遇……认。”

    不要……别说了……唐奕……

    她抓他抓得更用力了,狠狠咬上他的手指。

    “……因向李耀多次讨债未得,入其家中强抢财物,见其新妇李氏貌美,便起歹心强掳回府,致使李氏不堪受辱自尽,将前来讨回李氏之李耀一并绞杀,尸体投入沂湖中……”

    唐奕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

    “草民康遇……认。”

    她渐渐不再折腾,喉间开始发出断续而沉闷的低叫,豆大的泪珠接连不断滚过慕容敛的手背。

    “砰!”

    一声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打!杖毙!草菅人命,强抢民妇,丧尽天良,百死难赎!”

    脚步声渐渐远去,棍棒敲击在皮肉上的声音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心肺都在撕扯,浑身上下愤怒地颤抖,却又冰冷得使不出力气。

    她没有见过两个妹妹死,可她是真真正正听着唐奕在她身畔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她这时才知道这是多么残忍多么折磨的一件事。

    她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唐奕温融的笑意,想起他手掌放在她头顶的热度,想起他日日疲于奔波做工却从未抱怨,想起他说∶阿晗,你以后一定会有个好人家的,世间欠你的温暖,总有一天会还给你。

    想起他说∶阿晗,日后辛苦你,好好保重。

    不要……

    他们三个的家里没有他,怎么撑得下去?她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坚强,一辈子那么长,变数那么多,他怎么就能放心把潇潇交给她?

    唐奕,能不能回头看看?能不能不要抛下她们?

    不知何时,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了。

    冰冷的,刺骨的,似曾相识的,摧心断魂的雪。

    “我求求你……放手。”她的声音模糊而破碎,滚烫的泪水霎时如冰珠一般狠狠刺进他心中,他一怔,慢慢放下捂住她嘴的手。

    “唐奕不能死……他那么好……他救了我,他说我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在外面风餐露宿,他担心我不让我去山上,他什么事都一个人扛……你说他死了潇潇怎么办?潇潇那么小,她都已经没有父母了……她不能没有哥哥啊……我去救他,我死了没有关系,我用我的命换他的……我求求你,放我进去……”

    她在哭,声音粗粝而低哑,话语中已经有些混乱,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慕容敛手劲没有松,她挣扎得十分厉害,他不得不抱住她把她压在墙上,听着她低低哭声与隔墙的拍打声,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也哑下来∶“叶晗,你听我说,会这么快升堂,他们肯定早就勾结好了,唐奕是用命救下我们的,现在进去根本没有作用,他们人太多,我们救不了他,被人发现你也跑不了,他不希望你再赔进去一条命了,你应该知道,你现在一死就什么也没了,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活下去他才不会白死,活下去才能报仇。”

    “我不要报仇……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好好活着!”

    “他不能活了,阿晗。”他看着她,眸光温凉。

    她开始颤抖,哭声也在颤抖∶“你骗人……你骗人……”

    她猛地使力推拒,狠狠捶打他,质问他∶“你有力气追我,你有力气拦我,你为什么不拦他?!你不是有武功吗?你不是很厉害吗?唐奕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不能舍命救他?!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

    他脸色越来越白∶“对不起,但不是……”

    又像想到了什么,他又不继续说了,又道了一遍∶“对不起。”

    她仍在打他,他脸色越来越差,却任凭她发泄,没有制住她的手,只是扣住她的腰,以防她跑掉。

    隔墙的拍打声仍然不知疲倦地继续着。谁也不知道这一墙之隔的那头,有人肝肠寸断,有人拼命相拦。

    直到那头终于传来∶

    “大人,犯人已断气。”

    挣扎中的风逝雪似一瞬卸力般僵住了。

    “阿晗……”慕容敛感觉她像突然抽去所有魂魄一般,慢慢靠着墙滑下来,他也慢慢揽着她随着她蹲下。

    她抱着膝,埋着头。

    哭得声嘶力竭。

    ……

    那个笑意温软如云的少年。

    那个在她一生中给过她最多温暖关怀的少年。

    那个她以为就是家的少年。

    被上天以那么不堪的方式无情地从这世间抹去了。

    苍天不公!何其不公!

    她的唐奕,潇潇的唐奕,世界上最好的唐奕,为什么是他?

    她想问那个丧尽天良的康遇,为什么是他?

    真是不公平啊……

    ……这样猪狗不如的人世。

    有一个怀抱纳过了她,她听见他轻道∶“阿晗,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想要得到更高的位置吗?”

    “因为那些人有需要保护的人。”

    她仍在哭,却没看见,那个抱着她的少年,看着面前那残破的墙壁,眸光哀凉也决绝。

    似透过这一片斑驳看向血雨翻飞的过去,看向鲜血淋漓的未来,似只是单纯地,怀着满心愧疚缅怀着那个,原本与他的世界毫不交错却不令他后悔遇见的同龄少年。

    那一刻,他只清楚记着自己所想∶他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哭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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