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国的冬天每年都下雪,动辄便堆积至两三尺。

    许轻泠穿着厚厚的青绿羽纱面鹅氅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个猫脸的白瓷娃娃,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世界。

    她感觉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也格外的暗,但还是将身旁的烛火吹灭了,又准备将面前到窗户推开,因为,这样才能细细地看看窗外的雪景。

    但窗扇太大,她又因近日食水进的少,所以有些吃力,只好叫侍女来帮忙。

    “意心,快过来帮我一下!”

    听到呼唤,一位瘦瘦的圆脸侍女小跑着往窗边去,看到许轻泠想要推窗,忙道:“娘娘,您向来怕冷,再加上御寒之物本就匮乏,就不要开窗了。”

    许轻泠浅笑着央求道:“好意心,让我看看吧,今天好不容易有月亮,就看一会儿。”

    她跟意心之间,早已经没有主仆之分了,意心是自小陪她长大的丫鬟,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离不弃,即使在这个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刻也还陪着她。

    意心拿她没办法,虽然心里很是担忧,但还是跟许轻泠一起推开了窗户。

    “这下开阔多了。”

    印入眼帘的是如霜的冷月以及被茫茫落雪覆盖住的宫宇楼台。

    虽已夜深,但并不很黑,因为天光也在雪色和月色的衬托下亮了几分。

    许轻泠看着穿着单薄的意心心疼道:“你不用担心我,快去被窝里捂着暖和暖和。”

    意心一脸忧色,但并未再多劝。她早已发现自嫁到凌国后的许多个月夜,娘娘都会找个好位置,静静地遥望着月亮,常常忘了时间。

    她知道,她又在思念那个人了。

    那个人名为晏泽,是娘娘情窦初开之时就喜欢上的人。

    意心折回床边,却并没有钻进被窝,而是将被子裹在身上,往窗边走去,默默地陪伴在许轻泠身边,陪她一同望着窗外的光景。

    许轻泠懒懒地坐在窗边的木椅上,倚着窗台,双手拖着下巴,望着天上弯弯的月亮,有气无力地道了句:“意心,你说还能再见到吗?”

    意心连连点头:“会的!一定会再见的!”

    她望了望天空窄窄的月亮,又帮许轻泠紧了紧衣角,看着日渐消瘦的娘娘,突然想起了娘娘曾经吟过的一句诗。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她这才真正懂了这句诗的意思。心里感叹道:娘娘终究是如满月一般渐渐消瘦了,不觉竟流出了眼泪。

    许轻泠微微侧过身,摸了摸意心的头,看着她略感安慰道:“还好有你陪着我。”

    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意心却感受到了娘娘的痛苦。

    娘娘的眼里明明噙满了泪水。

    永和宫实在是冷的厉害,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意心还是搀着许轻泠回了床榻,两人紧贴着躲进了被窝。

    许轻泠久久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

    或者她的悲剧早在她穿上嫁衣的那刻就已经注定了,或许更早。

    她一直都想不明白,虽然家里有兄长,有弟弟,但平日里父母最疼爱的明明是自己。

    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父亲、母亲还要姨母太后对自己几乎是有求必应。连自小玩到大的公主都自叹待遇比不上自己。

    可为什么对自己百般包容疼爱的父亲、母亲、太后在一夕之间就转变了态度,还以自己心爱之人全家性命为筹码逼自己嫁到凌国。

    她本以为只是吓唬自己,宁死不从,但很快晏泽的姐姐便被杀害,血淋淋的事实逼得她只能顺从。

    至今,她还会在无数个梦里梦到晏泽跪在她姐姐尸声面前撕心裂肺痛哭的场景。

    而这全都是那些她自以为疼爱她的人所做。

    反倒是世人眼中冷心冷血,对自己避而远之的兄长在得知自己要和亲消息之后,对自己说了一句:“相信我,你若不愿,便没有人能强迫你!”

    可那时候的她虽然感到诧异,但到底是没有相信兄长,只觉得他那么讨厌她、那么深不可测,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

    可如今看来,好像是自己错了,若当初相信兄长,或许事情真有转机,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她带着无限的不解、绝望、恨意、遗憾初嫁到淩国时,面对未知的一切,充满了恐惧。

    她刚嫁过来那天为了不行那个什么周公之礼,取下发簪狠心划破了自己的脸,逼得凌主止步。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免于被卷入后宫争斗之中,可深宫处处是算计,岂是她能轻易避免的。

    她带过来的丫鬟、嬷嬷不到一年就死了大半。

    慢慢的她才意识到:所谓的亲人并不是救赎,所谓的恋慕只是自苦,唯有权力才能给她一点体面和自由。

    好在凌国陛下不老也不丑,就是身体弱一点,治国能力低一点,耽于享乐一点,于是她费尽心思治好脸伤,很快就赢得了美冠六宫的称号。

    许轻泠的美历来都是公认的。

    她身长玉立,绰约多姿,偏巧又生了一张鹅蛋脸,肤若凝脂,明眸皓齿。她笑时,明媚娇皎,顾盼神飞,让人想到山花烂漫的春野。她悲戚时,目光幽转,寂静疏冷,让人想到冷月、落日,不觉也跟着黯然神伤。

    就连最仇视、讨厌她的嫔妃都不得不在内心承认许轻泠确实姿色动人,心生嫉妒。

    但许轻泠深知“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的道理。

    于是她用尽心机,不仅博得君王欢心,还让其情根深种。

    但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在嫁到凌国的第三年,她才收到弟弟好不容易寄来的家书,但她一眼就看出这封家书的字迹并不是弟弟的。

    那是很用力很用力地用鲜血写就的八个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样短短的八个字,却让她痛彻心扉。

    那时的她已经是贵妃娘娘了,没有理由再做任何的回应。她也不能再留给他任何的念想。

    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这世间没有仅凭爱意就能扭转的事情。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费尽心思打探消息:太后有没有为难他及他的家人?他究竟过的如何?

    她打听到的结果是,他整日废寝忘食,忙于政务,自两年前开始便数次向安帝进言攻打凌国,但也屡次被主和派弹劾。降职、牢狱、刑狱全都受过了。

    但他主战之志丝毫未改,却被她父亲却说是妄用国家之力报私仇,说他居心不良,说他枉为人臣。

    可她知道,他那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一个人是绝不会将个人感情凌驾于家国利益之上,若非出于深思熟虑,他不会妄进开战之言。

    许轻泠心里难平到事情太多了,想不通的事情也太多了。

    天色越来越亮,她已经算不清这是她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

    随着凌国战败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传遍整个皇宫,永和宫的境遇也每况愈下。但好歹她心里还有一丝回归故国的希翼。

    永和宫是许轻泠的寝宫。自五年前她作为和亲公主嫁过来就住在这里,据说之前只要是和亲的公主嫁过来都会住在这里。因为“永和”一名,代表了世间百姓对于安定、和平的向往。

    可如今正逢宣、凌两国开战之际,作为宣国人的许轻泠住在这里显得无比的讽刺与不合时宜。

    是以,她这永和宫早已成为众矢之的,门庭冷落,一片萧寂黯然之态。跟以往热闹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娘娘,听说了吗?宣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之下了,娘娘的兄长正是此次攻城的军师,我们的苦日子马上就要熬到头了。”意心一边帮许轻泠梳妆,一边喜悦地说道。

    这是她们数日以来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虽然这几日身体、容色都差的很,但许轻泠每日都会让意心将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的,妆容、衣着都已经是现有情况下能做到的极致了。

    她从小就是个骄傲的人,她想,若不幸今日就死在这里了,那么不妨死的好看一点。

    许轻泠知道,那样的希望太渺茫了。

    “傻丫头,兄长他们约莫还要五日才能攻下皇宫,可我们怕是已经撑不到五日了!”

    她们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进食了。

    自两国开战以来,永和宫的供给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特别是近一个月以来,木炭、食物、水这些必备的物品都少的可怜,衣物、饰品一类更是直接断绝了。

    意心看着镜中娘娘那苍白忧郁的脸庞心疼不已,感到万分怜惜。

    她忍不住愤怒地骂道:“都是些狗奴才,枉费娘娘往日里对他们的好,如今正是他们报恩的时候,连个影都看不到。”

    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都知道贵妃娘娘虽然奢侈无度,脾气也不太好,但娘娘美冠六宫,又聪慧,又受宠,对身边的人也很大方,动辄就是赏金赐银的,所以那些三宫六院的太监、丫鬟们都喜欢过来示好。

    在意心眼中,娘娘是这世间最美丽、尊贵、慷慨的女子。娘娘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地长大,所用一切皆是最好的,谁曾想如今竟是这般际遇,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她越想越觉得委屈。

    许轻泠察觉到意心低落的情绪,便将正在帮自己梳妆的她拉到身边的木凳上坐下来。

    她抚摸着意心粗糙、瘦骨嶙峋、长满冻疮的双手,满怀愧意道:“傻丫头,你以为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好啊,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个关头,我们宣国人的身份于他们而言就是敌人。往日我对他们的好,也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和算计,又何必妄想什么知恩图报呢!”

    意心作为许轻泠身边最受宠的侍女,再加上又是自小一起长大,还陪她嫁过来,所以也很少吃苦。但自开战以来,许轻泠身边的侍女、太监都如墙头草一般投靠他主,宫里大大小小的杂事渐渐都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她不但没有叫苦,还缩衣缩食,将省出来的东西留给许轻泠。

    这些,许轻泠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无可奈何。

    好在连下了两日的雪终于停下来了,太阳也难得地升起来了。

    冬日里的阳光分外明媚,折射在许轻泠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好看。

    看着明媚的天光,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可是这份难得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走廊里传来急促熙攘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永和宫寝殿的门被猛地一下推开了。

    凌后领着众妃急切地走近许轻泠,气急败坏地冲她吼道:“贵妃,你别以为你兄长攻过来,你就能荣归故国了,我告诉你,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许轻泠诧异,她是顶着陆窈珠的名字嫁过来的,难道真实身份暴露了?

    “兄长?”

    许轻泠假装不解。

    凌后诘问道:“仗都打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好装的?”

    她想也是,反正现在宣国处于上风,就算身份暴露,也没什么可怕的。

    许轻泠不再否认,她看了眼面前这群面带怒色的女人,叮嘱意心别慌,继续帮她梳妆,她自己也拿起桌上的最后一点口脂,用指将其抹尽,不急不忙地在唇上晕染开来。

    凌后一把将她的梳妆镜掀翻在地,镜片碎的到处都是,她越说越愤怒:“你们宣国人都这么厚颜无耻吗?竟敢送个假货来糊弄我们淩国!”

    许轻泠冷冷抬眼道:“那你又能如何?”

    语气里满是不屑。

    凌后见她这副傲慢少礼的神态,准备激发众怒。

    她提高音量对众妃道:“你们都记着,都是因为她。往日是她将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从你们手中夺走皇上宠爱,今日更是她害得你们马上要身死敌手、国破家亡!她倒好,还想着荣归故国。”

    说毕,凌后又上前一步,一把推开意心,害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又靠近许轻泠耳边讽刺道:“任凭你再打扮的如何倾城倾国,皇上也不会再来看你一眼!”

    许轻泠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来,将意心拉过去护在身后,提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发此大怒莫不是知道命不久矣,做垂死挣扎!不过这倒也正常,放心吧,我一定会让兄长留你一具全尸!说不定还能同你最爱的皇帝陛下共赴黄泉。”

    凌后被她这一席话气的失了仪态,想必是暂时没有想到回击的话,只“啪”的一巴掌扇在许轻泠脸上。

    但很快,许轻泠就一巴掌回过去了,给她脸上也留下了几个血红的指印。

    凌后一脸惊愕,没想到许轻泠居然敢还手,大怒道:“来啊!将这贱人给我按住!”

    许轻泠自己也有些意外,这几日连吃食都没有,按理来说是没什么力气的,可扇起凌后巴掌来确是如此得心应手,看凌后一脸惊愕愤怒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大快人心。

    几个宫女正准备朝她走过来,可还没等人走近,许轻泠就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迅速举在自己颈边,眼看着她雪白的玉颈开始渗血,宫女们立马停住了脚步。

    那匕首是她临嫁之前,兄长强塞给她的,虽又薄又小,但锋利无比。

    她眼神凌厉,一字一句道:“你们若是敢动我分毫,我保证你们会死的很惨!”

    宫中侍女都不是傻的,自然知道若这位娘娘死在自己手中,等宣国攻过来后,自己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见宫女止步,许轻泠继续举着匕首往床榻走去,转身坐在上面,另一只手还淡定地理了理衣服。

    她对众妃道:“我知道你们往日对我种种,不过是出于嫉妒,受凌后蛊惑,但尔等长居于后宫,家国天下之事与你们无关,我一定会请兄长留各位一条生路。”

    许轻泠虽不知道兄长会不会听自己的,但她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见众妃有所动容,凌后又颐指气使道:“你们怎会如此贪生怕死,莫要被她蛊惑了!自古以来,哪个亡国之妃有好下场的!岂会因这贱人几句话就放过诸位!”

    众妃面面相觑,一言未发,不知所措。

    对刚刚凌后所说,许轻泠并未反驳,只是忠告一般道了句:“诸位请回吧,与其将时间耗在我这里,不如回宫好好收拾收拾金银细软,思忖一下如何才有活命之机。”

    众妃本来想走,但凌后未动,她们也只好待着。

    凌后还在想尽办法,看如何才能让许轻泠难堪。

    突然,她的视线锁住了许轻泠枕边的一个白瓷娃娃,若有所思:这女人如此在意这瓷娃娃,莫不是在宣国的心上人所送?再结合她是假和亲公主的事,她确定此前听到的传言绝对非虚。

    早在许轻泠刚嫁到宣国,宁愿毁容也不愿圆房之时,宫中便出现许轻泠早已有心悦之人的传言,此传言惹得凌主怒上加怒,那段时间许轻泠的日子过的连冷宫的妃子都不如。

    凌后大步走近,趁许轻泠不备,迅速将其拿起,走出几步道:“红颜祸水!皇上对你这般好,你倒好还藏着别的男人送的物件,亏你做的出来,心里明明装着旧人,却还能一边献魅,一边窃国,怎么也配坐上这凌国贵妃之位。”

    许轻泠本想去抢娃娃,但知道没有胜算便丝毫未动。

    她嗤笑道:“各凭本事罢了!不过,要说窃国之罪,我可担不起。要不是您那好父亲、好哥哥搬弄权术、中饱私囊、把持朝政、陷害忠臣良将,凌国又怎会如此迅速就走向落败。当然,还有你!皇上龙体一直欠佳,原因为何?想必你心中有数。说到这里,我倒是要替我宣国军民道一声谢了!”

    凌后对许轻泠邪笑道:“道谢就不必了,你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她把弄着手中的白瓷娃娃:“贵妃,你知道世间比绝望还痛苦之事是什么吗?那便是希望!我看你如此宝贝这个物件,定是心中还有惦念之人、想见之人,可我偏不让你如愿,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灭、所念成空、所思成憾!”

    凌后对左右吩咐道:“从此刻起,我要这永和宫一粒米,一滴水都见不到,还有,你们着几个人把这宫里的冬衣、厚被全都给我搬走。”

    许轻泠心里一凉,手中的匕首差点掉落,但她还是努力控制神态,假作镇静。

    说罢,淩后又猛地一甩手将刚刚拿过来的那个陶瓷娃娃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见许轻泠脸上神色越来越难看,她的心情才好了不少,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见她们离去,意心连忙上去抢下许轻泠手中的匕首。

    眼下的许轻泠已经苍白、羸弱不堪,但她还是踉踉跄跄地去捡拾被摔成碎片的陶瓷娃娃,手被割的鲜血直流,她也丝毫没有察觉,急得身旁的意心手忙脚乱。

    她现在连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铺天盖地的悲伤向她卷袭而来,最终晕倒在了地上。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晏泽曾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抱着春日将至的希望,便不难熬过冬天。

    可她知道,她活不到下一个春日了。

    冰天雪地,凉意侵骨,许轻泠这一倒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终究是死在了宣国获胜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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