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花黄,乌云压檐,檐下护花风铎叮当作响,俨然一场暴雨将至。

    公主府的正院房门紧闭,窗边垂帘,遮得严实,屋内烛火缓慢地燃烧着最后的蜡油。

    床上李幼澄浑身滚烫,烧得脸色通红,昔日圆润的双颊瘦成了清秀线条,她本就身姿娇小,露在被外的手骨伶仃得吓人。

    床边摆着水盆,老嬷嬷不断换水擦拭她的全身,希望可以早点退热,看李幼澄病成这样,她心疼得眼泪直掉。

    “公主,太医快到了,您别睡。”

    李幼澄如梦方醒,迷瞪着睁眼,手在被面不住摸索,想去触碰说话的人,原本清甜的嗓音变得喑哑,“是嬷嬷吗?”

    老嬷嬷赶紧去握李幼澄的手,“是嬷嬷,嬷嬷在这儿。”

    李幼澄顿住,向眼前重叠变幻的人影,艰难地扯出一抹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驸马呢?”

    说起岑天翰,老嬷嬷恨得咬牙切齿,但不愿伤李幼澄的心,温声宽慰她,“驸马在路上了。”

    李幼澄点点头,不再勉力睁眼,闭眼静默片刻,倏忽道:“他在花楼吧?”

    这个贱人!老嬷嬷怒意涌起,不想在李幼澄面前说什么难听的话,擦擦眼泪,只强装笑道道:“并没有,听说驸马今儿出相府是去办正经事,已经叫人传话让他尽快来公主府,公主别多想。”

    李幼澄虽然高烧多日,神识不太清醒,但她也知道岑天翰是个什么德行,穷族乍富养出来的纨绔子弟,骄奢淫逸,每日不是流连风月花楼,就是和娇妾在院中厮混。

    他有什么事可办的。

    不过李幼澄愿意承老嬷嬷这份情,她蹭了蹭枕头,朝老嬷嬷仰脸一笑,“好。”

    此时房门被侍女轻轻推开,宫里加急派出的老太医一路提着下袍从门口跑到正院,重重喘着气,见屋内死气沉沉的光景,先是一惊。

    老嬷嬷替他搬个圆凳在床边,老太医知道事急从权,不多做虚礼,点点头,落座把脉。

    他初见李幼澄躺在床上的消瘦残破就暗道不好,此时把脉问诊,心更是缓缓下沉,片刻收回手,对上老嬷嬷熬得满是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闭眼摇头。

    老嬷嬷泪流满面,屋内有胆小的侍女直接哭出了声。

    李幼澄听见声音,挣扎想从床上坐起来,被老嬷嬷按住,她责怪地看了一眼出声的侍女,赶紧替李幼澄在身后搁了个靠枕,拿过一件绉纱披帛护住肩颈,免得受凉。

    李幼澄此时连睁眼都费力,她紧闭双眼,回忆刚刚声音的位置,“是太医吗?”

    老太医起身,弯腰应道:“微臣在。”

    “您告诉我,”李幼澄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不是快死了。”

    老嬷嬷笑的比哭还难看,“公主说什么呢,您这病喝药就能好,下个月皇后娘娘还等您进宫祝寿呢。”

    老太医在宫中浸淫多年,他斟酌一二,半真半假道:“公主年轻,这病才显得凶狠,只要放宽心胸,按时服药,仍可病愈。”

    李幼澄一听就笑了,太医拿她当宫里的小贵人哄,她弯眼一笑,泪水顺着双颊淌下。

    原来她只有十八岁,就要病死了。

    一切要从六公主李幼澄十五岁的生辰宴说起。

    她是张皇后所出,皇帝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阖宫欢庆,从小备受宠爱。

    十五岁生辰当天,京城有名有姓的世家郎君娘子几乎都被邀请,这是个好时机,张皇后有心让她做主,生辰宴当天放权给她自己待客。

    她自信应下,太液池边布席,装点华灯绮屏。

    饮茶戏鱼,赏花游园,暮色四合后,用过晚宴,请客至水榭赏灯看盏,一切如演练流程,都是年轻郎君娘子,玩在一处,偶有争执,无伤大雅。

    直到意外发生。

    不知道是哪家郎君偷偷带了酒来,几个人暗中分享,有一人酒品极差,小酌两杯喝得醉眼翻天,潜步到水榭檐柱边,要投湖捞月。

    她正在一边和几家娘子说笑约定明日去煮茶论道。

    按他后来在狱中所说,他见满亭锦绣兰芳,以为是湖仙娘娘,要带他一起归去,他强行扯着她和另一个娘子的衣袖,一同翻过栏杆。

    “六公主和林娘子落水了!”

    李幼澄不会水。

    她当天穿的是霞绫襢衣,被水浸湿后更为厚重,沉沉拉着她往下坠。

    湖水冰冷,往她五脏六腑灌去,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她挣扎几下便没力气。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岸上人声喧闹,侍卫、太监还有侍女,会水的都焦急往下跳,但第一个救起她的是相府三郎君岑天翰。

    好不容易上岸,被岑天翰抱在怀里,她因冰冷颤抖,牢牢勾住他的脖子,不敢放掉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那时岑天翰对她是很温柔的,他用手帮她梳理鬓边散乱成缕的湿发。

    她抬眼望他,水色氤氲间,听到他低声一笑,她悄悄红了耳廓。

    事后那人因有意谋害皇嗣而下狱流放,而她和岑天翰就此缠上红线,他英雄救美,又是相府郎君,长相虽不算特别出彩,但也端正,反正在当时的李幼澄眼里他是哪哪都好。

    姐姐们嫌他长相普通,她却觉得有男子气概。

    母后觉得相府人事复杂,并非尚公主的良配,可是她有母后、父皇撑腰,相府那一家子能将她怎么样呢?

    太子哥哥查到他流连花楼,可是他早就对她坦白,他是相府郎君,免不了交际应酬,都是陪一二狐朋狗友去的,若他有幸娶到她,绝不再踏入风月场所一步。

    七夕宫宴的时候,她央着父皇赐婚,父皇拗不过她喜欢,勉强答应了。

    成婚后才知道,她是世界上最蠢笨无知的人,主动给自己掘了一方墓。

    按制出嫁后李幼澄有自己的公主府,可以不和驸马住一起,他要来需要请人通传,李幼澄同意才能近身。

    但她当时情比天大,愿意住到相府岑天翰那两进的小院内,不想和岑天翰分居,就把嬷嬷留在公主府里管事,她比着相府后宅的份例带几个侍女住到相府去。

    一开始两人还是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李幼澄花龄曼妙,玉雪丰姿,岑天翰收敛脾性,做小伏低。

    直到她的二嫂看不惯她是公主不用每日早起到正院侍奉婆婆,撺掇岑夫人给她立规矩。

    “再娇贵的公主嫁到家里来,也是您的儿媳妇,哪有媳妇不孝敬婆母的?”

    岑夫人或许本身没这个意思,多说几次,也就有了。

    岑天翰不经意看见岑夫人坐在窗边悄悄拭泪,问母亲身边的侍女,知道了母亲的为难,回来说动李幼澄每日和嫂嫂们一起侍奉岑夫人用早膳。

    初来乍到,李幼澄作为新妇不好违背丈夫的孝心。

    但没想到,张皇后尚且没受过她一盏茶,岑夫人竟然要她布菜沏茶,站着陪侍,等婆母吃完了,嫂嫂们暗示李幼澄还要推托两句,请罪告谢,才能落座用膳。

    一次两次算了,天天这样谁受得了。

    晚上岑天翰回来,李幼澄委屈着如此这般说了,岑天翰听了反而生气,说她不懂事,两个人大吵一架,分房睡下。

    但新婚燕尔,第二日岑天翰连哄带亲,李幼澄受不住,又和好如初。

    岑天翰回岑夫人,李幼澄是公主,日日侍奉婆母叫宫里知道多少不像,皇帝皇后估计都没受过这个待遇,七日一次算了。

    岑夫人含笑应下,说儿子周到,心里却不舒服了,便拐个弯发作到李幼澄身上来,“成亲五个月了,既不用请安服侍,也不用操持家事,肚子一点动静没有?”

    李幼澄又羞又恼,每次去正院都要被婆婆和嫂嫂们明里暗里挤兑两句,被迫立契承诺,成亲一年再无所出,就抬个会生养的娇妾进来。

    岑天翰搂她夸赞贤惠,私下去正院给岑夫人捏肩捶腿,笑说母亲疼儿子。

    岑夫人享受着儿子的孝心,得意一笑。

    李幼澄想在岑府摆她的公主谱,门都没有。

    回到院子里,侍女气得跺脚,说要回宫告诉皇上皇后,岑家欺负人,李幼澄拦着不许。

    她也生气,但想起出嫁时父皇母后的不舍和喜悦,对比现在被她过得一团糟的生活,她更不想让他们担心。

    临近期限,李幼澄病急乱投医,开始按嫂嫂们给的民间偏方吃药,又有什么利子食谱,越吃越糟蹋身子,人清瘦许多,患上寒疾,三两日就要发烧呕吐一次,每七日还要强撑着去侍奉岑夫人。

    此时岑天翰对她已经腻味多时,多日不回府中,回来也是丧着脸,嫌弃她不如新婚时珠圆玉润,因纳妾的事两人吵到兴头上时,会动手推搡李幼澄。

    “你个妒妇!自己生不出孩子,拦着纳妾,想让我绝后?”

    李幼澄撞在桌角,掩腹叫痛,泪水涟涟。

    岑天翰看她一眼见没出什么大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反正他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气,不会向宫里告御状。

    没几日,大肚子的娇妾就从侧门一顶轿子抬进来,仔细打听,原来在外面已经养了半年多,出身自鼎鼎有名的春杏楼。

    李幼澄气得头晕,不是她哪里做的不好,是岑天翰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子!

    她叫侍女收拾东西,连夜搬到公主府中。

    老嬷嬷等候多时,揽过李幼澄,只摸到一把削肩长颈,见她凋零至此,心痛至极。

    三个月前她见公主虽然精神差些,但身体看着还好,最近的信上也说家宅和睦,夫妻情深,如今怎么病成这样!

    李幼澄含泪摇头,来不及说什么话,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后便成了现在的样子,原以为是寒疾复发,却一连烧了三日不退,神识也越来越模糊。

    一开始李幼澄还想让老嬷嬷帮着瞒宫里,婚前人人都告诉她岑天翰不是良人,只她念着救命的滤镜,死活要嫁。

    父皇母后一直希望小女儿过得幸福美满,她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老嬷嬷看着她瘦脱相的脸,摇头叹息,让两个侍女拿了公主令牌去请太医,另一个定要把公主的遭遇事无巨细说给皇上皇后听。

    中途李幼澄昏过去一次,醒来要见岑天翰,老嬷嬷以为她还念旧情,阴着脸叫人去请。

    现下她已经知道自己将死,太医走后,她让老嬷嬷坐在床边,实话实说,“嬷嬷,我想见驸马,是想和离。”

    老嬷嬷自己满脸是泪,只顾拿帕子给李幼澄擦眼角的泪水,她不停点头,“好,早该这样了。”

    身子越来越沉,李幼澄虚弱一笑,“我要干干净净的、用李幼澄的名字走。”

    听说人死后有魂,她万万受不了在世间还有岑天翰亡妻这一身份。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您要保重身体,替我告诉父皇母后,是女儿不孝……”

    天边第一声惊雷落下,烛火明灭,李幼澄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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