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时弈藏在了主母床下。

    她透过床缝能看到青瓷板砖上发着微微星亮,若明月升起,整个屋子里便会更亮,屋外屡有奴人的脚步声经过,她一开始还屏住呼吸,后面便松懈下来。

    门吱呀一下开了,昭时弈从半睡状态惊醒,停滞呼吸。

    有引火星子的声音,香烛出现在地板上,照得香炉氤氲缕缕。二夫人边说着话,梳妆台上发出轻响的银簪碰撞,爹爹的脚步则往床头来,她一动不敢动。

    二夫人拖地的长裙也来到床头,为爹爹更衣时发现了领子上的针脚线呲出来,埋怨了家里绣工几句,爹爹夸她心细,适合当家,她笑道:

    “大姑娘屡次推了那些戏台,也不跟妹几个玩风筝了,老爷肯定也心细发现了。”

    爹爹的声音焦虑:“还得另寻法子,这一年多为她寻点姑娘家玩的趣事罢。”

    夜间她听得自己的心跳轰声如雷,努力咬紧唇让自己镇静些。

    只听得床上沉重的一声,昭时弈生怕床塌了,两手去撑又未遂,白白多了几分分心。

    床上传来沉重的喘息,爹爹一句:“每日餐前她不来我们不动筷,算是把她看牢了。”

    “真是苦命活,啊——要是这阴婚能结得再早一点———”

    !

    阴婚?

    昭时弈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声,两耳贯畅,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搭在胸膛上的手依然能感受到心跳的剧烈,已经生了冷汗的双手在自发猛烈的颤抖。

    今夜没有明月高悬,夜半三更,快燃尽的香烛照得树上枝稍微微摇晃,再不走,要刮风,要下大雨了。

    昭时弈用两肘擦着地面,慢慢爬行,男人的鼾声沉稳有序,女人没什么声音发出来,反倒令她后脑勺发毛,生怕背后一双阴暗的眼睛瞪着她。

    念头闪过几瞬,昭时弈站起来后勇敢地回头,打量着二夫人的睡姿。

    透过窗户,能见到树上枝头摇晃得更加剧烈,也有凉风透过缝隙,吹得她脚冷。她轻轻探门,见屋外还有一小厮蹲睡在地上守夜,便开了窗户,风一下穿了进来,扑灭了男人的鼾声,吓得昭时弈惊慌关窗,落荒而逃。

    爹爹看见她了吗?

    大抵没看见,昭时弈穿着单薄的衣服又在屋外墙角蹲了许久,确定里面两人没有反应后,才离开了院中。

    主母院中陈设她再熟悉不过,出了左侧窗户,便是一颗大榕树,里面还埋着爹娘给她种的女儿红。

    自她娘死后,一切都变了。

    只是现在她有了利用价值,一切又变回来了。

    一路上昭时弈小心翼翼,多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雨开始下大手汗捏得匕首打滑,她提着裙子,感慨今日穿了侍卫的男人鞋,方便多了,就是拖地的长裙微微碍事。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袖长太长,头发太长,指尖太长,手上的玉器镯子也碍事。

    走的不是正经鹅卵石铺的路,她走的是假山,秘石,花园,桥洞,下了雨的草丛里,动物们都在搬家,每每把她吓得愣在原地,这是她今晚遇见的第二条蛇了,比起阴婚的消息,还是蛇更令人害怕,她想。

    以前的她大抵会尖叫,今夜的她便任由雨水淋下,匕刃上闪光,她要看看,这蛇闻到了同类的鲜血,避不避她!

    待回到自家,昭时弈跨过青石白瓦圆门时已经精疲力竭,浑身湿透,丫鬟阿悄撑伞过来,眼中全是泪花。

    “嘘,咱们先进屋。”昭时弈拍拍阿悄,安抚道。

    此时已经没有温水,阿悄用干柴在湿地生火,好半天昭时弈已经裹着被子半晕过去,水才热。

    她又起床在阿悄的服侍下洗了个热水澡,阿悄一摸主子头上的温度比热水还高,便又赶紧燃起没用完的干柴,熬了药。

    药罐子被雨淋湿,但药是熬熟了。

    昭时弈看到阿悄头上的雨水,喊她一起来喝,药再苦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了,昭时弈喝完道:“咱们厨房得建大些,还得盖瓦。”

    阿悄点头:“之前被戏台子占了地,侯府家的七箱聘礼又占了偏房,咱们院子里,就我和小姐这块能走动。”

    昭时弈满怀心事,抱着阿悄睡了,道:“今夜害怕,阿悄过来陪时奕一晚。”

    *

    辰时整,昭时弈推开木窗,潮湿的烟雨映入眼帘,她转身点了根暖香,湿雨和暖香融入她的鼻里,丫鬟阿悄端过水来为她梳洗。

    阿悄为她编了很简单的头发,铜镜照常看不见后面,不过大抵很好看,以前她会叫阿悄把野雏菊给插在发中,今日,她叫阿悄从聘礼中挑了几只亮眼的珠钗。

    照样是清晨煮茶,以往茶里还会掉进来一朵小雏菊,她会眼快地用指尖挑起,冲进来的阿悄一笑;今日,沉甸甸的珠宝压垮了她的头发。

    煮好的毛尖过水两遍,主仆俩搬了竹椅在门前,不像往常一样欣赏着屋檐下的细雨,等着茶变凉的同时雕刻木簪,而是冷冷发呆地望着半边屋檐。

    以前她觉得虽然出不了昭府,天空也总被屋檐挡住,但这样的日子很好。

    订婚的日子一来,求亲的日子更近,爹爹终于也会偏心她了,用眼去看,这些日子以来,多了好几个服侍她的丫鬟和侍卫,用耳去听,妹妹们那些忌恨的话都被太太们压了下去,转而是个个笑脸,人人贴心。

    爹爹不像爹爹了,是真对她好,偶尔会夹两筷子菜堆在她那碗米饭上,还会数落她几句:“时弈怎么又穿素净的衣服。”

    还能注意到她昨天穿了什么,是真上心,昭时弈心一暖,毕竟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爹第三次摸她的头时,她微微松懈,旁边妹妹们都凶红了眼,她浅浅勾了唇角。

    她还在院子里还开了土,能种花种菜,能和丫鬟阿悄同醒同睡。

    噢,对了,爹爹还往她院子里搭了戏台,她看着小厮们双腿跑来跑去,往圆门里进进出出,曾经还怀疑她这座院子装不装得下这尊戏台。

    后来戏子们如同来昭府打例工似的,天天来唱戏,妹妹几个天天来院子前探头探脑,她虽不分与彩礼给妹妹们,但听戏这事,还是人多热闹,便请了她们进来,这会儿个个嘴甜得很,说着“大姐姐特有福气”的话。

    真不错啊,若是哪天她不想听戏了,还有别的闺阁趣事等着她。

    如今她觉得,以前的她真是疯了。

    订婚的聘礼那么多,不是因为未婚夫是侯府之子,而因为这是场阴婚。

    日日趣物令她玩得目不暇接,精疲力竭,不是因为父亲喜爱她,是为了不让她有时间多想。

    每日三餐特等她开席动筷,是怕她白天溜出昭府。

    青石白瓦圆门前,管家探头叫她去前厅吃饭。

    她一如往常般起身,却湿了后背。

    阿悄撑伞走在昭时弈旁边,递过一块干净的帕子。

    以后……“以后赵管家就不必来请了,时奕会按时去前厅。”昭时弈开口道。

    这有福气的事,哪个姑娘不想去前厅和父亲吃饭。

    但管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脚下是大理石铺成的小道,两侧杂草除得干干净净,虽下了雨,但十分不易滑,管家缓了缓,才点头说:“好。”

    昭时弈却揪住了衣角。

    赵管家肯定也知道她阴婚之事。

    进了前厅,二妹妹抬着脖子等她来,等她到了才能开餐,桌子没有前些日子那般山珍海味,满眼奢华了。今日微微弄了些凉菜。

    二妹妹见她裹着蓝绸粉衣踏过门槛,便立刻拿起筷子开始夹菜,骄纵的声音第一时间传来:“我要吃那个!”

    二夫人当主母,二妹妹自然受宠,以往也如此。

    爹爹照例唤她去旁边坐,又打了眼她今日的穿着,欣慰道:“时奕终于会打扮了。”

    昭时弈笑了笑,能上桌的二妹妹,三妹妹筷子一顿,满眼嫉妒。

    看样子妹妹们都不知道她阴婚的消息,也是,不然天天看蹭戏看的时候,也不会尽说些酸话了。

    *

    一日三餐在众人的管辖之下,到了夜晚,才是她昭时弈的天下。

    见阿悄提着男子鞋进来后满眼焦虑,她边对着镜子扯下发中银钗,边道:“没事的,阿悄别担心,且去帮我从聘礼里挑出十几只不打眼的金钗过来。”

    对着镜子眼瞅着这头长长及腰的秀发,她用男子发带仔细盘好,戴上阿悄从小仆手中换来的圆帽,裹好胸,换上和一身仆衣,不多时,一个秀丽的男人已经出现在镜前。

    内院里没有改变阴婚命运的办法,她得去外面找答案。

    这是她第二次打量着昭府的高墙,一根细细的竹竿一头搭在瓦上,此时明月渐升,正是最好的时机。

    她爬了两梯,低头看阿悄一脸紧张,也不知道会不会扶梯子,再往上走,梯子微微颤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昭时弈心一紧,但又想着这院子一隅静悄悄的,且巡院的仆人刚走过一轮,不会有人发现,鼓起了心就迅速爬上了最后一梯。

    “回去。”昭时弈低头对阿悄说,阿悄点点头,看着她离开。

    事实上,昭时弈深居内院多年,每年年初才能出去一趟,对待徽京的路线并不熟悉,好歹让阿悄从仆人手中换来了张草图。

    第一站,她去不夜街,铁匠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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