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这怕是偷窃来的吧。”

    昭时弈两耳被烧得红红的,铺子里火光一打,她白皙的脖子和身体上都起了红疹。

    这还是把老板叫来店铺后面谈的买卖,要是在店前,一群人围观着,她脸上也得起红疹了。

    怎么能说是偷窃呢?想来他一身仆人像,哪里拿得出这些贵重的金钗。

    “这我可不敢烧,世面上不可无证烧金,兄弟拿回去吧,别说今晚见过我了。”铁匠老头倒是坦荡,起先惊恐之时,长年打铁的眼珠子里凝神一盯,颇有要拉“他”见官之意,现在说完这话,昭时弈也是松了口气下来。

    刚有一走了之的打算,店铺前却起了争执。

    “抢了他们的火器,我大爷,我老丈人在哪呢!”闻言一男子拿了火炉里的铁锤,原想一手掀开店铺后面的帘子,结果火锤太重,一锤到地上,火星四溅,吓得昭时弈连连后退了几步。

    她看到老铁匠竖起了眉心,诶呦诶呦地狂叫,“律法不公啊,你害死我女儿,如今哪得一分罪没判下来?”

    男子听完后怒了,抡起火锤,此时火锤已渐渐不那么火红,却照得男子脸愈发阴凶,一锤子落到老铁匠旁边,背刺的话说了一大堆,“我就知道是你,”“老头你敢报官,”“老子天亮就被人拉到牢里去了,酉时三刻才给放出来,”“你吃着老子供养的食,把老子黑到狱里去,”“要是真想和你生的贱东西埋在一起,我今夜就送你上路。”

    老铁匠步步后退,昭时弈亲眼看见他摸到了后面的铁器,两人凶站在即,她心道:万一案发现场,抓她当目击证人,可就完了。

    耳听着店铺外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她一手按住老铁匠的铁器,在男子下锤的瞬间,大声嚷叫:“啊—————杀人啊!”

    大家纷纷冲了进来,男子随即放下火锤,威胁道:“日后有我孝顺你的地方。”

    男子轮着火锤从众人面前走出,老铁匠双腿难以支撑,往后而倒,眼泪哭喊着:“我女儿死得真怨,为父不能替你报仇,为父该死……”说着两个巴掌扇到脸上,街里邻居纷纷过来搀扶。

    从她们的言语,昭时弈也知道了个大概,男子是屠夫,在不夜街上买肉,表面光鲜亮丽,人看着也老实。

    可是……可是……

    “我已经两年没见过容娃了,上次见她被埋在了黄土里。”一轮火锤下去,星火四射。

    “起初容娃过了门,还能时不时回来店铺里帮忙。半年后,我常去猪肉店铺看她,时常也能讨个位置坐坐。一年后,店铺里经常没有她身影,我心下疑惑,却不敢多问,再过半年去她夫家寻她,亲眼见她浑身伤痕。”老铁匠从火炉里夹出那盒金液,双手颤抖,满目疮痍。

    铁匠和屠夫本是门当户对,哪成想,屠夫白天杀猪,晚上虐人。

    “小兄弟,我还想去报案,想为女儿翻案,我也想杀了该死的屠夫,可……狠我这身子骨撑不住,马上也要倒了。”等待金液凝固的时候,屠夫声音也开始颤抖。

    “你要是真能给容娃儿翻案,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

    戌时三刻,昭时弈揣着金子去了第二站,不夜街的书店。

    这么晚还能待在书店的,多的是寒门学生,她若有幸撞到个举人,或是贡员,便打算当场拜师。

    *

    “兄弟,我不收贿赂。”

    在昭时弈连着拿出第三颗小金石时,站在梯子上找一堆四书五经集注,如《朱子集注》,《程朱易学》,《蔡氏及古注疏书》……的男人萧清策终于朝“他”扫了一眼。

    不是,“兄弟你水平如何?科举考到哪一试了?”

    昭时弈看着梯子上的男人,听着外面有二更亥时的打梆声,诚恳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小人姓林,名时奕,没参加过科考,略略会读些百家姓,和三字经,会识字但不太会写字。”昭时弈察觉到男人挑了挑眉,男人站在架子上,她得仰起头来,很快男人移开视线,继续去找书了。

    昭时弈继续道:“小人希望能速成,钱不是问题,但最好能在几个月就写得出一篇好文来,看得懂书中大部分注解。”

    头上传来嗤笑一声,二更的打梆声愈远,书店已没有几人光顾,使得男人的这声嗤笑在大堂中尤为醒耳。

    昭时弈抿声禁言,抬眼见男人从梯子上下来,将手上的几本书都拍了拍灰,扬起书屑灰尘,刻意地逼她后退几步。

    昭时弈让出一条路来,见男子把这几本书搬到一旁的写字桌上,又见男人提笔开始写借阅卡。

    手指修长有劲,写字时一簇而成,便是不靠近,也能知道字字有笔锋。

    这是书店里她一眼就挑中的先生,她来时,此人正在帮助店里其他的穷书生纠正字体,或是指点两句夫子的课后作业,极有儒雅气质,单看他碧衣长衫,三言两语就能让其他人顿悟,便知此人才华横溢,满腹经纶。

    昭时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放了一颗金子在他桌前,便立刻跪在地上,“请先生收下小人。”

    走过书道的寒门学子们用异样的眼神看她,表情都快凝固了,还有的小声道,“这么有钱怎么不去外头找夫子?”

    这些声音走后,昭时弈诚恳地对那人道:“白日家中管得严,每日只能这个时候溜出来学习,先生要是这个时辰来书店看书,顺便也可……帮小人答疑。”

    “先生放心,小人很好学的,先生的功课小人都会按时完成。”

    “……”

    男人完全不应声,写完借阅卡便看书,边看边往旁边白纸上进行标注。

    如此到了亥时二刻,昭时弈眼见他都快忘了自己,便灰溜溜站了起来,扫视书店中还有几位寒门学子,便去烦扰他们去了。

    可他们眼见昭时弈过来,便躲,也许是听到了她拿金子贿赂学子的事,她叹了口气。

    须知事没有一次办成的,但恒心必定可打动别人。

    *

    亥时三刻,她重新回到男人桌子旁,先敬礼,再道歉,然后拿走了桌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书店。

    她到第三站,民间讼师事务所。

    事务所可不像不夜街那里灯火通明,这里近山野,早就黑乎乎的。

    *

    “快点埋,快点埋。”

    有铁锹松动泥土的声音,昭时弈看着潮湿的山坡,月光照下隐约有条路的影子,顺着爬上去,趴在地上,闻到一股腐朽的泥土臭味,领队人似男似女,带着五人正在埋土。

    隔得远了,树影重叠,虽看不太清,但昭时弈知道,他们在埋人。

    领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昭时弈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看着那些人逐渐走远,她还不敢起身,等到了山中彻底没了动静,她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原地回去。

    却在同时,见到坑上有泥土松动,继而有手指伸出。

    下意识不敢发出声音的她,几乎张大着嘴,两腿双软,要往小道转身逃跑,反倒从坡上滑了下去,裤脚尽数划破。

    她的目的是民间讼师家,她一路跑过去的,没有灯,眼目反倒更加敏锐,一点草动,弄了她一身湿汗。

    讼师家如她所料关了门,门前也没有小厮守家,月亮已高悬在头顶,她铁了心敲了敲门。

    “讼师——!讼师———!”

    没人应。

    是了,她这么晚来敲门,有人应才怪,可倘若她贸然翻墙进屋去,有人会信她之后说的话更怪。

    今夜不达到目的她是不会罢休了,她开始重重地敲门,一下一下。

    两眼看着前面,后面刚刚闻到一股腐朽的树根泥土味,她就被人捂住了嘴,衣袖上的湿泥紧紧贴着她的嘴巴,她一下就猜出来,这正是刚刚被埋在土里的人。

    !!诈尸?!

    几乎在弯腰的同时,她从鞋袜里拔出那把匕首,从下往上往那人衣袖上划了一道。

    那人松了手,她便看到一个老头,杂乱的头发上挂满了泥。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人同时发声,空中弥漫一股血味,除了昭时弈造成的那刀外,还有刚刚那群人对老头下的重手。

    血味浓厚,显然是活人!听到老头发出沉重的闷声,昭时弈立马收了刀,道:“小人没有其他心思,今夜是来寻姜讼师,请他收徒的。”

    昭时弈话落,便听他言:“他死了,你回去吧,城中那么多讼师,且去再找一个罢。”

    闻言,昭时弈道:“老先生认识姜讼师?”

    老头吐了口血,身体已经撑不住了,颤颤巍巍靠在门前,从怀里掏出钥匙,几乎没看门上的钥匙扣,摸索着就开了门。

    昭时弈这时便清楚他便是姜讼师了。

    明月高悬,小小的水塘照得院子里愈发明亮,昭时弈在老头反复驱赶下,替老头儿忙前忙后熬起了跌打损伤药。

    “谁准你碰我的药罐!”“我说这里不准引火。”“咳咳咳咳……你是要把我屋子给烧了吗?”“祖宗,现在是夜半三更,你来的回哪去。”

    听得老头不时叹息几声,昭时弈细心地掌握着熬药的火候,待泡沫堆起了瓷碗片,传来缕缕甘苦的气味,昭时弈便起身倒药,端去给姜讼师。

    姜讼师并不愿喝,稍是刚刚他才被人活埋,如今不知从哪冒出个陌生人,夜半三更,来为他熬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昭时弈先自己喝了口,咽了下去,靠着月亮的光,老头大抵看不清她喝了没喝,她便直接喝了一碗见了底,翻碗,重新从药罐里倒了碗来,见讼师仍然怕她下毒,她便又端着碗,咕噜咕噜……

    “行啦!”老头儿叹气,“说说你来这的目的吧。”他从屋中里找出来一根蜡烛,点在院里的石头桌子上。

    有了烛光还是不一样的,月光只照得出窗户院子里的破烂,烛光却照得出老头死里逃生,满脸血痕。

    她看到老头的脸被吓,老头看她满脸黑灰,反倒笑了。

    要问她来这里的目的,昭时弈直接跪在了地上,身为女子十五载,她跪得多了,反倒这时被一个老头给托了起来。

    “别跪,你说你的。”

    这说起来……“姜讼师,是桩阴婚,我想打赢它,为此,来拜师,听闻姜讼师是徽京最得民心的讼师,今日……”昭时弈从怀里掏出三颗小金石,“这是林时奕的拜师礼,还请姜讼师不要嫌多,小人白日里被困在庭院,只有半夜才有此机会。”

    “阴婚啊,都是有权有势者的把戏,我呀,帮不了。”老头五指未伸直,就摆了手。

    “姜讼师,您教我就行,教我怎么写状词,教我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老头喝了那碗药,烛光摇曳下,他脸上的血痕渐明渐显,他道:“这不是那么好入行的孩子。”

    我今天差点就死了。

    或者说,我死过好多回了。

    还得从我有妻儿的时候说起。

    得从我是个秀才那会说起。

    也得从……没点利益,谁敢给那些权贵写状纸时说起。

    孩子你手里的三颗金石啊,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讼师起身,收了昭时弈手里的金子,道:“以后夜间,你只管来找老头,一般不会锁门,要是锁了门,不必敲门了,你好好地原路回去。”

    不到生死关头,老头不会锁门,如同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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