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五更时,昭时弈翻了高墙下去,惊醒了蹲在角落里的阿悄。

    昭时弈心疼极了,怒斥她:“怎么敢在这里睡觉!!”

    “以后不准待在这,听到没。”阿悄不肯吱声,待主仆人偷偷溜回了院子,昭时弈再高声问她:“听见没,回答我!”

    阿悄点点头,两人倒头就睡,不过这一晚,是阿悄害怕回来的昭时弈是个假人。

    毕竟,十五年了啊,小姐从来没翻出过高墙。

    更没在半夜扮过男装,所以……这个在五更时候翻墙回来的人真的是她小姐吗?

    她不知道前一晚小姐溜出去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夜的小姐浑身抖索,像今晚的她一样,浑身抖索。

    *

    辰时整,该梳妆啦,该洗漱啦,主仆俩在床上睡得滚瓜烂熟……

    屋外麻雀叫声尖锐,阿悄突然睁眼,看到旁边主子一张乌漆麻黑的脸,吓了一跳,又闻到主子身上一股柴火味,她利索地马上下了床。

    不多时,昭时奕闻到了阵阵甜得发腻的炉香,她刚刚起身,阿悄便端来了热水,她眯着眼,任由阿悄在她脸上重重地按压。

    待洗漱过后,紧赶慢赶,原是辰时二刻半,管家必来喊她吃早餐。

    以往她早就端端正正喝着香茶等着了,今日阿悄还在给她簪簪子,慌里慌张的,束腰裹裙也一样,连衣带都差点夹在里面。

    阿悄在赶时间,但主仆俩似乎都忘记了一件事,今日管家不会来叫的,因为昨日昭时弈亲口说过,她会准时到。

    “小姐,小姐,等一下,那个香粉!!!”

    阿悄给她撒了一圈香粉,昭时弈在香粉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冲着阿悄傻笑。

    还笑呢,她主子还敢笑呢,两个晚上没好好睡了,夜夜弄一身脏回来!阿悄默不作声地拍顺昭时弈的衣摆。

    今天,昭时奕穿一身青色绫罗外衣,腰上束着别致的蕾花织带,足挽雪青色雕花绣鞋,瞧这气质步伐,整个人格外仙气飘飘,令众多姐妹因嫉生恨。

    殊不知昭时弈是两夜没睡,连走路都有点飘了。

    早上的人参银耳桂圆乌鸡汤,嗯,大补,喝!!午时的香菜烘烤小乳猪,嗯,大补,狂吃!

    虽穿着这身端庄秀丽的衣服,虽动筷依然大家闺秀,实则,全程狂吃,二妹妹眨眼,不知道为啥,总觉得没人和她抢,怎么好吃的夹了两块就没了咧?

    下午耳边轰轰然有下雨的声音,昭时弈窝在自己的软榻里,补了个好觉。

    例行过三餐,见过巡仆的夜晚,昭时弈又穿着那身男装,爬到了高墙上,这次明显要稳些,心里也更镇静些。

    去到老铁匠铺子里,与老头交换信息,听他说晚上还开着的学堂甚少,夫子也不太可能在晚上耐在性子来教她,又说不夜街里开着的学堂就昨晚她去过的那一家,准寒门学子进去,也正如此,晚上这里面人龙混杂。

    老铁匠道:“小少年,你要擦亮双眼啊。”

    照例是炼铁打铁的声音,昭时弈的双耳已不像昨日那般刺痛,她笑着接过老头儿替来的百晓生的消息,离去时顺便将烧完金的碎渣留给了老头。

    老头看着容器里的金碎渣道:“还没完呢,瞧这孩子。”

    *

    今天这师傅她是必须得拜。

    酉时三刻,亮了灯的书店里人挤人,全是来蹭书的寒门,昭时弈搬着凳子选了几本书,照着百晓生那里来的目录找,边找边看看昨天的男人来了没。

    很不巧……这先生没有来。

    昭时弈花钱买了本《千字文》,书店里光是千字文的版本就有好多,她不能全认得其中的字,遇到有不会的字她便向书店中其他学子一样,去相对喧嚣的地方找人请教,再用笔标记下来。

    《千字文》是相对基础的一本,先识字再写字,便能像一张大网一样把这些年她到底识得多少字,给筛选下来。

    读完一遍后,她已经从书店的前门漫游到了后门,店里处处可见她向人请教的身影。

    整个人沉浸在书中,现下两耳放明,才听见有书童的声音。

    “兄堂,能否声音再小些,这边已是我家公子的私人静室了。”

    昭时弈脸一红,私人静室?

    书店里还有这种地方?

    抱歉她第一次,不……虽是第二次来,但她真不知道眼前这些隔墙后面还有人!!

    “对不起,对不起……”昭时弈也弯腰,那书童便弯腰得更低,“不,不是你的错,每个过来的人我都会提醒。”

    说着也有人往静室这边走,书童顺手拦下道:“今日静室已被我家公子包下。”

    那位书生疑惑着:能包静室,何不去住旅店?

    昭时弈看着那书生投来的目光,也礼貌地眨眼回应,是了,既然有钱,为何不去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这点小插曲很快过去,昭时弈继续背千字文,等到背完第二遍已经一更过去,二更来临,巡街的小仆敲着梆子,一下把她从文字里敲醒,她意识到自己微微出了身汗,虽然能背完千字文了,但提笔便不会写,抬头擦汗的功夫扫了眼店里见昨日那人还没有来,稍稍轻叹。

    如果那人只是偶尔在书店里,昭时弈就得另找其他师傅了,想法落地,昭时弈照着千字文第一页上写“天地玄黄……”

    写完一页,拿着那张纸去找看得顺眼的书生,正巧听到静室的门一开,一见到是昨天那人,昭时弈便贴着过去了。

    “先生先生,我今天背了两遍千字文,把之前不会的字都做了批注,这是我刚刚写的字,你看看。”

    萧清策扫了眼,一看便知昭时弈没握过几次笔。

    他未开口,书童便道:“我们家公子请你离开。”

    大意是,昨天他家公子还独自外面悠哉悠哉,今日便躲到静室来了,原来是被你骚扰了哇,你心里该实点数,离远点。

    昭时弈顿了顿,觍着脸继续道:“小女……小人因家中有事,需要速成笔墨,不然不会不知礼数,叨扰先生多次,又知先生心善,爱好指点,若…能得先生几次教诲,小人文才必定突飞猛进。”

    萧清策咳了声,倒也不必如此自夸,这点基础,三年五年都进不了多少。

    昭时弈终于听见那人道:“我只是书生,不是夫子。”

    她脑子一转,便道:“您现在收我做书生,便是夫子了。”

    看到男人脸上微微动容,她再次以恒心打动道:“学生会日日来此,耕读数时,念书写文这事不是一时兴起,拜您为师也不是玩笑话,请先生看见小人的恒心。”

    说完不再拦着那人的路。

    “等等。”

    昭时弈听见那人道,“你把笔拿过来。”

    那人就着书台开始圈字,“首先字不能出格,”“地字的笔画一看就错了,是这样,”“一页纸能看的字有限,建议你先把圈出来这些每个抄五十遍。”“三架第十八排那里的书都是笔画演练,你先把我圈的这些字的笔画看懂。”

    虽然整页被他画了圈,但昭时弈还是很开心地喊了他声师傅。

    萧清策摆着脸道:“先把千字文里面的字写清楚了再来找我。”

    “好。”昭时弈两眼闪光。

    *

    亥时三刻,她来到姜讼师家里,提着蜡烛和药。

    先说清楚最近她的目标,昭时弈想写下“屠户杀妻案”为她人生第一张状词。

    听到姜讼师说“那我教你怎么写状词”时,昭时弈微笑地抿着嘴,安安静静地坐在木板凳上。

    在姜讼师长达三十年的职业生涯里,遇见过好多桩丈夫杀妻的案子,有的他告赢过,有的他没告赢。

    昭时弈盯着姜讼师的面部,看到他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转而悲痛,她在一旁握紧了笔杆,在记录关键词的过程中,她大多数字不太会写。

    小池里有蛙鸣,恍惚中她似亲眼看到了姜讼师记忆里的杀妻案,高高的院子里,刚生完女娃的女人被夫家人捆住了双手双脚,嘴里的纱布含得死死的,让她发不出声音。

    姜讼师说,那位女子是青楼里的头牌,再往前追溯,是村里的良民女子,十岁那年,她的父亲为了十两银子将她卖去了勾栏瓦舍。

    女子坚韧顽强,像野草一样,在里面日日勤学苦练,终于练出了一手上等琵琶的音色。

    仿佛间昭时弈听到珍珠落入玉盘的声音,看到有男子出高价将她赎回了家,鼻尖厚重的青楼香味逐渐被浓烈的血腥味替代。

    姜讼师说,没几月,男子取了新人进门,将女人关在院中,待她生下女娃后活活勒死。

    女人死后,男子列出二桩证词,为自己辩护成功,逃脱了牢狱之灾。

    一为女子不能生子,他以此为由娶进了新姨太,理由合理。

    二为女子出生青楼最善妒忌,他写出女子殴打新妇事实,请家中奴仆做来伪证,证明女子有杀新妇意图,他为保护自身,失手伤人,动机合理。

    姜讼师道:“你说说男子为何要勒死女人?”

    昭时弈手下一顿,看着纸上的关键词,说道:“男子请家里奴仆来作证,谁知是不是伪证?女人被勒死后,仅凭男人一面之词,庭上就能判了无罪给他。女人又曾是青楼女子,以色侍人,善妒地标签都打进了她们骨子里,还有谁会为她们分辨?”

    可她曾经也是良民女子……

    姜讼师看着烛光,慢慢微笑道:“这场我替她打赢了。”

    声音松弛有力,好似十多年前打赢诉讼时的喜悦,随风传来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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