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涯逃出了思过窟。

    黄昏的赤色霞光温柔地倾落,将她飞扬的月白衣衫染得灿烂,有如嫁衣。

    险峻山道拐角处有弟子的谈笑声传来,她倏然钻入林间,藏进了摇晃的树影中。

    “诶,你今日不是见到新娘子了吗?快同我说说是何等美貌,竟让大师兄倾心!”

    “快别说了,马上就到思过窟了,若是让越涯师妹听见,少不得要闹一场。”

    闻此,越涯的心脏有一瞬停顿,随后跳得越来越急,其余的声音都被淹没。她一路疾奔向鹿台而去,顾不上被松棘划伤的脸。

    行的虽是偏僻小径,可茂盛的林木却挡不住漫山明艳的红绸,衬得随风点缀其上的梨花白多了些不详意味。

    归云宗掌门首徒李时白今夜大婚,所有人都默契地瞒着越涯,好像她是尊瘟神,只要她一出现,这婚便结不成了。

    日头一寸寸下沉,拜天地的吉时将到,越涯始终找不到师兄。

    她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短短三月便替代了山中十年,为什么他轻易便对旁人情根深种,为什么瞒着她。

    她迫切地想看一看是怎样天赋卓绝的女子。

    越涯扫过人群中无数陌生的面孔,猝不及防对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正与另外两位仙宗掌门相谈甚欢的师尊站在鹿台之上,沉了脸色。

    越涯迅速低头,旋身躲进了驻瑛阁。

    晚风拂过檐角铜铃,苍然暮色中陡然响起一种恍若哀乐的悲凉曲调。

    正当此时,房中响起了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有诡影自窗后一闪而过。

    越涯心中大惊,随即推门查看,却只见身着繁丽红衣的新娘安静地端坐在琉璃镜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越涯从前在宗门大比上见过她。她是逢苍宗掌门之女虞歌,无甚修道天赋,越涯仅用一剑便将她挑下了擂台。

    她不明白,这样平凡的虞歌,如何入得了师兄的眼?

    如今说不嫉妒是假的,越涯又向虞歌走近了些。

    虞歌白皙的面颊光洁莹润,绛唇如饱满春樱,还挂着温柔的笑,可她像木偶一样,对越涯的到来无动于衷。当越涯凑近想细看时,她冷不丁地对上了越涯的眼睛。

    越涯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正欲伸手探查虞歌的身体是否有异,可指尖还未触及其肩头,虞歌便轰然倒地,眼眶中的黑白物什被震出,骨碌滚到了她脚下,还黏着血肉。

    镜中映出越涯因惊恐而苍白的脸,她不禁连连后退,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室诡异。

    “阿涯,你这是在做什么!”

    来人是重霄剑尊,归云宗掌门,越涯的师尊。

    重霄剑尊又惊又怒:“你闯禁地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杀了虞歌?你让我如何向虞掌门和你师兄交代啊!”

    越涯慌忙摆手,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她是偷偷潜入的,没有人可以为她作证,辩驳之辞都在唇边消逝。

    她又恍然想起什么,急切道:“师尊,用溯回诀!这样便能证明我的清白!”

    对虞歌施溯回诀便可知道在她死前一刻钟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修习此术者需臻至化神境,越涯尚在元婴,还没有资格。

    重霄剑尊强压下怒意,叹息中似有道不尽的无奈,但还是抬手准备掐诀。

    越涯忽感眼前一暗,她警觉抬首,缭绕的黑雾遮住了最后一丝天光。

    无数妖怪和魔物向她和师尊涌来,发出桀桀怪笑,刺得人耳朵生疼。

    苍茫浑厚的剑吟响起,仿佛来自远古洪荒。

    劫尘出鞘了!

    身量纤瘦的少女手持重剑,身法快得拖出了道道残影,凌厉剑光起落,妖魔皆化为齑粉。

    可今夜来的实在太多,她的手臂被咬得鲜血淋漓,脚也被拖住动弹不得。

    眼看面前古怪的黑雾要将她吞噬,她以劫尘剑携千钧之力向前刺去。

    黑雾顷刻消散,可剑尖没入了师尊的胸膛。

    “师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愣住了,猝然跪倒在地。

    “越涯!”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落定,随之而来的便是刀剑出鞘的铿锵铮鸣。

    众人闻声而来,却见越涯弑师。

    重霄剑尊以一种被人折叠似的诡异姿态跪在地上,妖魔一拥而上,将他分食殆尽,连骨头渣都没剩下,只有他的佩剑掉落在旁。

    这次连溯回诀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戒律堂长老嘶声怒斥:“越涯,你怎如此心狠手辣!你这般逆行倒施就不怕遭天谴吗?当初你擅闯禁地,是因为剑尊替你说情才只罚你思过三月,否则你早就丢掉半条命了!”

    越涯浑身颤抖,拼命摇头:“不可能,师尊这等大能怎会轻易死在我剑下?这一定是假的……”

    有人冷笑,“重霄剑尊为了封印禁地中被你惊动的妖魔,本就有伤在身。况且,你手中的劫尘可是上古神剑,若你再用一些歪门邪道,有什么不可能?”

    “对啊对啊,说不定这些妖魔就是你引来破坏婚礼的。”附和声不断。

    越涯只觉喉中涩重难忍,拄着长剑颤颤巍巍地站定,众人如惊弓之鸟。

    “不好了!大小姐也死了!”

    逢苍宗弟子匆忙来报,神色惊惧。

    虞掌门暴怒,黄符之下杀阵起,熊熊火焰欲将越涯烧成灰烬。

    所有人都知道越涯喜欢李时白,便默认是她先杀了虞歌,而后又杀了目睹此事的重霄剑尊。

    越涯的剑意隐隐要凝成什么有形之物,却在看见来人时,骤然溃散。

    身着大红喜袍的李时白踏过一地残花,正缓缓走向她。

    他眉间愁云冷结,指节攥得发白,在极力隐忍怒火。他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是我将你纵得不知天高地厚。若当年我没有救下你,就好了。”

    越涯眼底腾起难以置信的伤心,泪水映得万物朦胧,连身体的疼痛都被短暂忽略了。

    做了他十年师妹,他竟一丝一毫也不信她,连问都不问。而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人,被她亲手杀死了。

    越涯被铺天而来的威势压弯了脊背,心绪纷乱。

    李时白周身泛起看不见的杀意,金丹以下的修士连剑都提不起来。他向来克制隐忍,从未有过这般近乎疯狂的情状,看来,当真是深爱虞歌。

    李时白执剑引惊雷,攻势急猛,招招致命。

    天雷接连击中越涯后背,使得皮肉翻卷,边缘焦黑。她感觉体内灵力开始紊乱,而且若是以往,她的伤口早该愈合了,可现在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雪亮剑刃晃过少女血渍斑驳的脸,散乱的头发上也凝着暗红的血块,几乎看不出她本来的面貌,唯有一双杏眸明亮如炬。

    她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手掌抹过薄刃,鲜血滴坠。不过瞬息,便从杀阵中劈开一条血路,所过之处寒霜凛凛,让人寸步难行。剑光锋锐迫人,气浪千叠,翻起一地花叶如刃。

    血色溅染白玉阶,哀嚎不止。

    李时白神色阴郁,厉声疾呼:“你还执迷不悟!”

    越涯嗓音喑哑:“我只是想活着。”

    活下来,才能洗白冤屈,即便此后把命赔给师尊,她也甘愿。

    越涯咬紧牙关,用肩膀生生接下李时白一剑,左手反握,剑身剧烈抖动,寒冰碎裂迸溅时,李时白的本命剑也断了。

    浑身血污的少女逆着人流在刀光剑影中穿行,纵身跃进幽林,再不回头。

    林风料峭,吹得越涯袍袖鼓起,激起一身寒栗。

    越涯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她慌不择路,竟不知不觉到了禁地入口。李时白携众穷追不舍,越涯无路可走,此处结界脆弱不堪,她将心一横,再度闯入。

    众人步步紧逼,长老们怒喝:“你竟不顾苍生安危连凶兽混沌的残魂也放了?你这孽徒实在该被挫骨扬灰!”

    禁地有两处封印,占据地面中心的是锁妖台,镇压在人间作乱的妖魔,大部分都在驻瑛阁被斩杀了。锁妖台之后有无极渊,深不可测,混沌应当就在其中。

    可越涯此时才知道混沌的存在,又何来放走一说?

    罢了,解释不过是徒劳。

    她已是强弩之末,身后是万丈深渊,缭绕的灰白雾气模糊了那一张张憎恶她的脸。

    李时白眼中恨意滔天,手中残剑贯穿了她心口,带着悲怆的质问迎头砸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越涯眸光涣散,干脆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她转身奋力一跃,投入了无极渊,如同一只破碎飘零的蝴蝶。

    李时白跪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少女的身影越来越淡,一呼一吸间便彻底融入了深重雾气中,心底有什么东西坍塌成灰。

    越涯又坠寒潭,耳边竟没有传来万鬼哭嚎之声,也再看不见冰棺女子的踪迹。

    现下重伤在身,她连施展避水诀都做不到,只能紧紧抱住劫尘,任由水流托着她往前,漫过耳朵、嘴巴、鼻子和眼睛,逐渐隔绝所有声息。

    ……

    越涯是被雨水打醒的,身体在寒气的侵袭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腰间悬挂的玉珠青羽在水中涤尽血尘,又恢复了流光闪烁的模样。

    原本清澈的溪水已被染成暗红,其上漂浮着几片梨花残瓣,被涟漪推动着黏在了她唇边。

    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是带着腥味的苦涩。

    隔着朦胧烟雨,她看见一个淡青色的影子执玄伞涉水而来。

    她想说话,可喉间堵满了鲜血,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汩汩之声。

    春夜寂静,眼覆白绫的青衣公子温柔地从水中捞起了遍体鳞伤的少女。

章节目录

剑心不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赋云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赋云声并收藏剑心不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