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涯在清润草木香气的环绕中沉沉睡去,又在颠簸中醒来。

    她正趴在白衣少年的背上,剑柄轻抵着她背脊,呈保护姿态。她环顾四周,心生疑惑:“这是哪里?你是谁?我们要去哪儿?”

    少年诧异地转过脸,喃喃道:“一场高烧竟都忘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下来,耐心解释:“这是越城,我是归云宗的李时白,发现你时,你家中便只有你一人了,这里不安全,随我回宗门好不好?”

    年幼的越涯懵懂点头,待在李时白身边,她莫名安心。

    拜入归云宗后,她成了重霄剑尊唯二的亲传弟子。师尊几乎有求必应,她因贪玩被师兄罚练剑招时,小老头还会悄悄给她送蜜饯吃。

    师兄李时白不仅悉心指导她修行,连梳头这种琐碎都一一包办,无论去哪里降妖除魔,都不会忘记给山上的小师妹捎带漂亮钗环和凡间小食。

    越涯凶巴巴地赶跑了所有纠缠师兄的女修,她无法接受自己不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师兄从不恼怒,只会温柔地摸摸她的头。

    其他弟子嫉恨的眼光和恶毒的中伤在她拔出守护神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劫尘沉寂百年,因她出鞘,引得万剑齐鸣,一时风光无限。

    她沉浸在昔年好景中不愿醒来,可耳边总有个声音不断响起:“月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血流成河的庭院、苍老浑浊的眼睛和四分五裂的家主令牌一闪而过,寸寸成灰,唯有妖魔的狰狞面孔挥之不去。

    谢不闻感受到怀中少女的恐惧,俯身想听清她的梦呓。

    “不是我杀的,我没有勾结妖魔……师兄,你为什么不信我……”

    越涯止不住地颤抖,汗水打湿了鬓角发丝,干涸的血渍也随热泪流淌。

    谢不闻轻叹:“早知能在这里遇见你,当初没瞎就好了。”

    孤身漂泊许久,他第一次生出了想治好眼睛的念头,迫切地想看看,身佩青羽的姑娘究竟是不是故人。

    穿过最后一片紫竹林,便到了山中阴阳泉旁,岸边垂兰一半新叶结霜,一半含苞待放。

    越涯体内寒气郁结,只能泡阳泉。谢不闻仅稍稍挪动手臂,她便痛得一阵痉挛。二人合衣入水,谢不闻静静抱着她疗伤,指尖拂过剑柄上“劫尘”二字,心跳转瞬如擂鼓,他好像看见氤氲热气中有身负重剑的少女执伞而来,为他挡住了一场血雨泥泞。

    越涯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腕间,在探知脉搏跳动,她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如冠玉的清隽面孔。

    虽有白绫遮挡,可越涯就是觉得他应当生有一双如雪似月的眼睛。

    越涯自知身体有异,凝神细探,却发现心脉中附着一条将要断成两截的透明圆虫,这正是导致她灵力紊乱而寒气郁结的罪魁祸首,师兄那致命一剑竟让她因祸得福。

    在泉水的治愈下,她微弱的气息逐渐趋于平稳,力气也恢复了一些。她运转灵力,用细小的水珠将圆虫包住,使其立时化为虚无,好似有什么隔膜在此刻被打破,来自心口的温和绵长的灵力开始在她经脉中缓缓游走,修复伤痕累累的躯体。

    自越涯记事起,她的血便能使枯木逢春,随着修为渐长,伤口竟能不治而愈,但她始终无法透过封印探知自己的心口究竟藏着什么,师尊也无能为力。

    师尊怕她因此遭杀身之祸,便不许她下山。但她混在出春队伍里偷跑过一次,待她返回宗门时,师尊发了好大的脾气,吹胡子瞪眼地罚她抄了一千遍门规。

    越涯开始回想一日的经历,她久在思过窟,未与旁人接触,那怪虫便只能是藏在食物里的,而她今日只吃过一碟樱桃煎。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的,环环相扣,让她无处可逃。想到此处,越涯心中悚然,归云宗里究竟是谁想致她于死地?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开始抽丝剥茧,她不禁掐住指腹想让自己冷静。

    只是那手指似乎不是她的。

    “你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越涯方才回过神来,慌忙松开谢不闻的手。

    她咽下喉间鲜血,郑重道:“多谢公子相救,待我养好伤,定会报答你的。”

    谢不闻颔首:“在下谢不闻。越涯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

    “你怎知我是谁!”

    谢不闻自知失言,搪塞道:“你在梦里告诉我的。”

    她还有些话想问,可脏腑之间突然有热浪翻滚,直冲灵台而去,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没能看见谢不闻翘起的唇角。

    “坏了,泡太久了。”

    越涯闻言已来不及抽身,彻底陷入了黑暗。

    等她再醒来已是翌日午时了,身上破烂的弟子袍服被干净的素衣替代,隐约能闻见春花的味道,是一种令人感到愉悦的清淡甜香。虽然心口还有些钝痛,但满身伤痕已消,光洁如初,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如若昨日乱离也是梦,该多好。

    越涯感觉自己被困在密不透风的阴暗天地中,恨意如潮水汹涌而来,一颗心酸胀得几乎要跳出来,可前路迷雾重重,便只能在死寂里彷徨。

    她稳住心神,支起木窗,见一人正倚在桌前饮茶,青袍曳地,古朴的葡萄藤木簪松松挽住乌发,神态慵懒,在灿烂日光下望去,漂亮似妖。

    谢不闻虽看似无害,但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越涯不敢放松戒备。

    “谢先生,我来给你送报酬了。”

    约莫十五六岁的双辫少女站在木篱笆前,轻车熟路地从外面拨开木闩,递给谢不闻一袋小米。

    谢不闻笑:“阿彩,替我谢过你阿娘。”

    “先生客气。多亏了先生,我娘才找到我爹藏的私房钱,不然他又要全部拿去赌了。”阿彩神色兴奋,话说一半,又浮现出一丝羞赧,“先生能否再帮忙算算我与吕四郎的姻缘?”

    谢不闻应下,正襟而坐,将散落在手边的三枚铜钱塞进了龟壳里,六次起落,算出天定良缘。

    阿彩有些犹豫,“可四郎迟迟不向我提亲,会不会是变心了?”

    谢不闻再算:“他心志不坚,下一个更好。”

    “我又不想就这样放弃。”阿彩搓着衣角,万般纠结。

    谢不闻又算:“你们能克服重重阻碍,幸福圆满。”

    阿彩一扫愁容,欣然道谢。

    谢不闻挥手送别,“算得不准不要钱,欢迎下次再来。”

    越涯语含讥诮:“谢先生当真是神机妙算。”

    他转过身来,淡然一笑:“姑娘谬赞,胡诌罢了。”

    他确实没谦虚,世人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至于私房钱一事,阿彩她爹先问卦,私房钱藏在哪里不会被发现,阿彩她娘后问,赌鬼的私房钱究竟藏在何处,这才让他赚了一袋小米。

    越涯指尖轻叩窗沿,“不闻,不闻,两耳不闻窗外事。既不想被俗事干扰,又为何愿意给人算命呢?”

    “越姑娘倒与我心有灵犀。求卦之人求的是心安,说假话又不会遭天谴,何乐而不为?”

    “可你随口说的话或许会改变别人一生的命运。”

    谢不闻笑意尽敛,声音寒凉:“与我何干?宿命是无法逃脱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从前的他,比谁都想逆转生死,拼尽全力想挣脱命运的束缚。

    二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谢不闻撑着桌角起身,磕磕绊绊地向厨房走去。越涯于心不忍,搀了他一把。

    “姑娘这便能下地了?咱们村后山的阴阳泉果真名不虚传。”他舀了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捧给越涯,“饿了吧,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越涯垂眸打量谢不闻,他通身气度实在不像乡野之人,也没有一丝妖气,倒像谪仙落凡尘。

    一个瞎子为她亲自下厨,不喝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再者,她腹中空空,确实很饿。

    她用灵力探过米粥,放心地一饮而尽。

    又酸又苦的涮锅水的味道让她将胃里最后一丝苦水都吐干净了。

    谢不闻连喝三碗还面不改色。

    越涯对此表示讶异:“你是没有味觉么?”

    “我有。”

    越涯心道:他是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也难怪身似病柳,

    “在下只是眼盲,并无其他缺陷,姑娘莫要嫌弃。”

    谢不闻背过身垂了肩,好像有些伤心。

    越涯捏住自己的嘴巴沉默良久,随后轻轻牵住他的衣袖,“先出来吧,我帮你看看眼睛。”

    没走两步,谢不闻便被脚下门槛绊得一个趔趄,眼看要将越涯扑倒在地,越涯立刻旋身揽住了他的腰。二人鼻尖相抵,越涯感到自脚底升起一阵酥麻,薄红从鼻尖迅速扩散到两颊,浅淡甜香和草木清气纠缠不清。

    她一把推开谢不闻,揪着衣领把他摁到了竹椅上,对他泛红的耳尖视而不见,俯身散结。

    如水的月色漫过谢不闻长而浓密的睫羽,眼下投射出一小块灰暗阴影。他缓缓睁眼,无神的浅灰瞳仁映出一点皎洁月光,看上去像易碎的琉璃珠,让他苍白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冶。

    越涯正欲开口,谢不闻道:“还有得治吗?也怪我自己喜欢看热闹,遇见妖怪打架走慢了两步,那火星子一过眼,我就瞎了。”

    越涯无语凝噎,但她觉得这种离谱的行径放在谢不闻身上突然就合理了。只是她并非医修,此事不太好办。

    谢不闻长叹,感受着越涯的手指灵活地穿过他柔软的发丝,系上了白绫,清浅香气让他不自觉勾起了唇角。他想,少女就应当像春花一样干干净净地长在温暖日光下,实在不适合泡在血水里。

    经过慎重考量,越涯决定暂时留在这里。其一,她无处可去,梦中闪过的回忆并不足以让她记起前尘,她需要时间捋清思绪。其二,谢不闻眼盲,不清楚她的身份,看起来构不成威胁,她也想过不如用自己的血试试能不能治好他,这样救命之恩便能一笔勾销,可她看不透此人,不愿冒险。

    越涯一闭眼就会想到师尊惨死的场景,还有师兄直白的怨恨,彻夜难眠。

    日光渐盛,她躺在竹椅上小憩,突然听见木门的嘎吱声,却见谢不闻背着竹篓准备出门,她立刻跟上:“你去何处?”

    “我去镇上摆摊算卦,等我买鸡回来给你炖汤喝。”

    “可你昧着良心赚钱……罢了,我同你一起去吧,免得你遭人毒打。”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这里算不准不要钱的。”

    越涯腹诽:所以你才过得如此潦倒。

    越涯一路拉着谢不闻的袖子行至集市,帮他挂了幡。观察了半日,越涯只觉得此人实在散漫随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不闻正乐呵呵地颠着破瓷碗里的铜钱,可越涯突然冲上来,拽住他就开始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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