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一道银色利影从门外飞来。

    身上忽被重物覆压,但此刻脱离桎梏的虞长宁顾不得其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三魂才将将归位,她又被目之所及吓得不见了七魄。

    络腮胡子双目圆睁地倒在她身上,脖颈上血淋淋地插着一支袖箭。

    虞长宁愣了片刻,忙牟足了力气将人推了下去,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几步,一脸惊惶地看着门外。

    黑夜中,一道身影踏进了狭小的厨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虞长宁茫然地搭上了那只因沾着水雾而微微泛凉的手,被人稍一用力,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一身湿透而残破的衣裙紧紧贴裹,勾勒出少女的玲珑,露出欺霜赛雪的肌肤。

    一阵夜寒袭来,少女簌簌发抖。

    来人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解开了身上的外袍。

    一道黑影从头顶落下,虞长宁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件烟墨色绣暗纹的油布外袍,带着陌生的余温和清冷的气息。

    她冷得搂紧外袍,将自己包裹其间,不属于她的沉水香在鼻间萦绕。

    她讷讷抬眼,一身玄青色的麒麟服映入眼帘,那张无波无澜的脸是她前日所见过的,那个皇城司的人。

    那日的他立在船尾,衣袂随风翩跹,一派风流俊雅。而今日,他踩着官靴,穿着麒麟服,一头乌发束于冠中,颇有几分冷厉的姿态。

    腰间的鞓带勾勒出他修长而结实的腰身,上面挂着一枚玄铁令牌,浮凸着三个字“陆九瞻”。

    “多谢大人相救。”

    虞长宁的声音细弱无力,因被扼颈而变得微微沙哑。

    陆九瞻看了眼面前的人,一双杏眼夹着泪意微微泛红,满头青丝如瀑而散,裹着雨水,一缕缕地黏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

    他也没想到救下的人竟是那位国舅家的小娘子,只看她如今这副模样,完全没了那日的气焰,可怜巴巴地像只迷了路的狸奴。

    鬼使神差地,他竟拿出了自己的手巾,递给了眼前之人。

    虞长宁木然地接过了手巾,却再没动作。

    陆九瞻见她不动手,自己总不能帮她擦脸吧?

    他不再理会,移开了目光,向门口传唤,“薛松!”

    薛松应声而至,等着上官发号施令。

    陆九瞻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目光落在了那只血色的左眼上。

    他有丝愕然。

    目光轻移,一支带着血的金簪孤零零地躺在少女的脚下。

    陆九瞻此时再抬眼看向虞长宁,忽然觉得她身上的气焰又回来了。

    他对着薛松淡淡道:“把这里处理干净了。”

    说着,他便抬步离开了这间逼仄的厨房。

    薛松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呆愣的小娘子,又看了眼地上的尸首,一时不知该先处理谁。

    几番权衡下,他扯起一抹善意的笑脸,“娘子,你的家人在哪?”

    “家人……”,虞长宁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直到瞳仁凝成一点星芒。

    她急急看向薛松,“快,快去救人!还有匪徒尚未伏诛!”

    薛松见她急得眼泪直掉,心里顿时慌了神,“娘子别急,我们的人早已去剿匪了。是方才有人指路,我与大人才单独来了此处。”

    虞长宁刚松下一口气,又透过敞开着的门,遥遥望见远处似有浓烟。

    她心下一沉,那是罗家的方向!

    此刻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她拔腿往外跑去。

    兵刃碰撞在耳边充盈,随着她跑出虞家别院,厮杀之声愈发清晰。

    虽在雨中,但火势却沿着罗家墙壁向上滋爬。

    是了,方才大家以热油御敌,如今这糊在墙壁的热油反而成了夺命的利器。

    她歪歪斜斜不断靠近,灼热之气燎面而来。

    皇城司的人与那些贼匪相缠一处,看似占着上风,却又始终胶着。

    许是为了留下活口,他们动手时并未显露杀招,是以才与这帮匪寇僵持不下。

    罗家大门轰然而开,数十位家丁男壮越过火舌,奔涌而出。

    他们手持棍棒,加入混战。很快,匪徒渐渐不支,终被制服。

    虞长宁松了口气,隐约在人群中见到了周翁周媪的身影。

    在这一刻,她才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各府的人四散归家,清点损失。

    她向前走去,却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倒在地,地上的残雨溅在了烟墨色的外袍上,晕出更深色的痕迹。

    虞长宁以手支地,抬起头,似看见一人从火光中走来,七尺昂藏,神采英拔。

    他落脚之处纷纷荡起涟漪,击扬而起的莹润水珠细细密密地落在了那双黑色的皂靴上。

    陆九瞻看着摔倒在雨中的人,明明似朵娇花在风吹雨打下浮沉飘摇,可她的眼神中从未流露出半分怯懦,高昂着头颅注视着前方,好像一株冬日的野草,只要春风吹过,便又能肆意生长。

    这样的气质与锦衣玉食的贵女格格不入,却在她身上,与矜骄明媚融合得浑然一体。

    她那一脸的血污如落梅般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幽幽绽开,在火光下明明暗暗,看得人触目惊心,又不由得心生恻隐。

    一如昨日他在青石桥上看见她站在傅府门前,一身素白,戚戚然地诉说着丧父丧母的委屈,控诉着权相亲眷的跋扈,

    三言两语就让百姓站在了她这头。

    陆九瞻经过她身侧时,步履间有了一丝停顿,一只手犹豫着从袖中探出。

    只是一双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手比他更快、更果断地伸了出来,将少女一把扶起。

    陆九瞻移开目光,复又向前走去,仿佛方才的停留只是错觉。

    周媪心疼地看着虞长宁,急急问道:“您可有受伤?”

    虞长宁轻轻摇头,“我无事,其他……”

    话音未落,她眸色一紧,急忙转身,在并不开阔的道路上寻找着孙万的身影。

    只有三具匪徒的尸体横在路边,根本不见孙万的影子。

    她松开周媪,一瘸一拐地追在陆九瞻身后,“陆大人!”

    陆九瞻停下步伐,他看着虞长宁,语气似有不耐,“何事?”

    “大人来时可见过躺在路边的重伤之人?”

    “见过,让人带他去治伤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着李家宅院的方向走去。

    虞长宁知他有公务缠身,但张五仍下落不明。

    她只得讨嫌地跟在陆九瞻身后,尽量跟上他的步伐,“大人来时可遇上了报信之人?”

    陆九瞻步履不停,但稍稍放慢了一些,“那人负伤,我命属下带他去了医馆。”

    说完,他又看了虞长宁一眼,“娘子无事了吧?”

    “啊,无事了,大人且去忙吧。”

    虞长宁心中大石落下,转身回了自家别院。

    因家中厨房里死了人,周媪只得去了隔壁张家讨了些热水。

    张家连忙烧了一大锅热水送去虞宅,还煮了鸡丝汤面给虞家诸人暖胃。

    待虞长宁洗净身上泥泞,躺在床上时,天边弦月已淡,东边渐渐升起白光。

    她拉过被子蒙头一盖,一夜无梦。直至午时,才堪堪睁眼。

    外头阴雨绵绵,红英扫地,柳絮沾着新泥,随着风,将一股子春日的味道送进了房中。

    虞长宁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春景发了半晌的呆。

    昨夜的恐惧犹在,但若贸然回府,只怕短时间内再不好寻机会来此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翻身下床,好好梳洗了一番,企图让昨日的记忆随着铜盆里的水一起被泼走。

    用过饭后,虞长宁撑了把油纸伞在别院中四处游逛,就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毫无头绪。

    此刻,她正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整座宅院唯一与虞敏勤有关的东西。

    薛松见她若无其事地欣赏匾额,心中不由佩服。经过了昨天那事儿,还以为她会萎靡不振许久,没想到才半日不到,又精神抖擞了。

    “娘子,”薛松从怀中拿出一枚金簪,“这是我昨日在那人身旁拾到的,本想还你,却给忘了,今日特来归还。”

    虞长宁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金簪上,上面的血污已被洗净,但她还是吓得后退了一步,“你,你扔了吧!”

    薛松见她脸色煞白,心中添了几分愧疚,是他考虑不周了。

    他一脸难为情地道了告辞,手里的金簪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虞长宁见人走远,才轻轻拍了拍胸口,不再回忆昨日炼狱般的情形。

    她再仰头细看匾额,怎么也看不出门道来,只好寻了周翁套话。

    “周翁,我见此处匾额是我爹爹所书,他生前是否常来此处小住?”虞长宁吃着周媪送来的果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三老爷少时不常来此,倒是他出事前,与太太和娘子在这儿住了许久,娘子不记得了?”

    虞长宁摇了摇头,“我生了场病,之前的事全数不记得了。”

    周翁脸上满是唏嘘同情,接着说起往事,“江南少雪,但是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连下了两日的雪,四明山上覆着一层白雪,飘着云雾,跟仙境似的。三老爷就与夫人在这小院中支起了炉子,烤火喝酒赏雪。”

    这情形……

    虞长宁追着问道:“那我爹爹是不是也邀请了友人来家中赏雪?”

    周翁却摇了摇头,“那段时日并未有客人到家中拜访,他也甚少出门。”

    如果父亲只与母亲在此饮酒赏雪,那季明又在何处?

    虞长宁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

    季明……

    季明!

    她明白了!

章节目录

沧浪濯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彧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彧泽并收藏沧浪濯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