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翁,你先去忙吧,我自己转转。”

    虞长宁按下心中悸动,匆匆回到房中,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字。

    禾子日月……

    子月禾日!

    孟香!

    三太太的闺名唤作“孟香雪”,若隐去“雪”字,则为孟香!

    所以季明指的是隐雪居?!

    虞长宁心中闪过一丝怪异,但很快被兴奋的火苗所覆盖。

    只是这里出了这般大事,家中很快就会知道,到时定不准她再停留。

    时间不多了,她得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既然那五篇札记指向了隐雪居,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里藏着某件东西?

    答案应该就在那些文字中。

    虞长宁此行随身带着誊抄的五篇札记,她搬了个杌子坐在庑廊下,凑着冥冥日光,一字一句地拆解着里头的意思。

    廊外阴雨潺潺,香风徐徐,绵软细雨随着清风抚过她发间的丝带。鹅黄色的发带裹着水汽在她的脸颊上舞动,她也浑然不觉。

    最终,她将几页纸小心地放回房间,决定将其中可疑之处逐一排查。

    “周媪,周媪!”

    正在前院浇花的周媪见虞长宁小跑着过来,木屐在水中啪嗒啪嗒,似有急事,忙放下手中器具,“娘子,怎么了?”

    “我闲着无事,想研习厨艺,不知家中可有食谱?”

    周媪看了一眼锦衣华服的小娘子,只觉她是一时兴起,斟酌着措辞道:“家中并没有食谱,若娘子想去厨房,我可以为娘子打打下手。”

    虞长宁对厨房不感兴趣,她听闻没有食谱,便放弃了这个方向,“罢了,周媪先忙别的事吧。”

    周媪看着她的背影,不免觉得娘子心大。换作别家的娘子,只怕早就吵着回家了,偏偏她像只花蝴蝶一样,在春雨下饶有兴致地寻乐子。

    虞长宁寻了襻膊将衣袖搂起,又去柴房拿了一把铁锹,披上蓑衣,戴着斗笠,独自一人跑到了后院。

    因手札中记载,虞敏勤曾在此埋下杨梅酒,若能挖出东西来,那便说明方向对了。

    路过的周翁见她这般架势,不禁好奇,“娘子这是要种花?”

    虞长宁抹了下脸上沾到的雨水,顺着周翁的话,点头承认,“我想随意种些野花,待来年春日再来瞧瞧。”

    周翁见她兴致盎然,不知从何处寻了些种子来。

    他见虞长宁挖得吃力,想要帮忙,却被她制止了,“自己动手方觉乐趣,周翁且去忙,不必理我。”

    日晖透过水雾,将碾碎的柔光洒在了低洼水塘中。天边的墨云好似绣了一圈金丝边襕,覆住了苍穹。

    虞长宁看着眼前的三个大坑,无语凝噎。

    后院只有一株梨树和两株海棠,她一个下昼挖了个底朝天,确实挖到了酒坛子,可里面装的只是酒。

    她无奈地将坑填好,一脸颓败地坐回了庑廊下。

    周媪见她静了下来,以为她是玩累了,端着点心走到廊下,“娘子先垫垫饥,喝口杨梅酒暖暖身子。”

    虞长宁并没有胃口,倒是有些渴了。

    她握着杯盏,轻轻抿了一口,初觉辛辣,再抿几滴,又觉得酸中带着香甜,一杯下肚,齿颊中满是清新的春意。

    “周媪,再给我倒一杯吧。”

    周媪却摆手拒绝了,“这酒后劲大,娘子饮一杯驱驱寒便好,可不能多饮。”

    虞长宁也不缠着,便将杯盏交给了周媪,撑了把油纸伞在院中四处晃悠。

    雨势虽不如昨夜那般瓢泼,但清明时节的江南春雨缠缠绵绵滴个不停,让人心烦意乱。

    西风席卷,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花叶随风扬起,伴随着隔壁穿墙凿壁的声音,吵得虞长宁郁气更浓。

    杨梅酒的后劲儿被这股子风带了出来,她脑中的清明被混沌驱赶。

    她二话不说,提起裙子轻车熟路地爬上了那座假山,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扒在墙头,探出半截身子来。

    不像昨晚那样战战兢兢偷偷摸摸,此刻她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隔壁的院子。

    昨夜李家十一口人,上至五十岁的灰发老知内,下至五岁垂髫小童,无一幸免。

    他们是五年前从外乡搬来的,在越州没有亲眷,如今只能靠着邻居们帮忙准备了棺木收殓,而皇城司则以办案为名,征用了李家。

    现下皇城司的人正在园子里刨坑砸墙,就好像她刚才那般,也不知他们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电光火石间,散落在地的珠子似乎被串了起来,连成了完整的脉络。

    有人想从李家得到什么,于是扮作贼匪掩人耳目。在寻到东西后,便策马离去。至于剩下那些人,应是真的为财而来。

    皇城司的人来得那么快,也不是为了救人。他们的目的本就是李家,所以此刻才会在李家四处翻寻。不过看样子应是一无所获了,因为他们要的东西早已被人带走。

    虞长宁本想去提醒陆九瞻,但只一瞬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能与皇城司扯上太多关系,免得祸及己身。

    这些年来,皇城司的名声并不好,在朝臣眼中他们是党同伐异的阉狗佞犬,方家也好,虞家也罢,都不能沾上。

    况且,以皇城司的能耐,应该很快就会查到这些,用不着她刻意提醒。

    至于那位陆大人的救命之恩,她自会找到别的法子报答。

    思及此处,虞长宁决定将昨夜所见深埋心底,只是有些同情这些白忙活的人。

    陆九瞻彻夜未眠,下巴上青茬浮现。

    那群匪徒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他命人将他们十根手指一节节掰断,又重新接上,周而复始;即便他将几个嘴硬之人的肋骨当众敲碎,又给灌药吊着口气不让昏厥;即便几个胆小的已经被吓得遗湿了裤子,他们也交待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好像沿着光线隐约看到了终点,却因一团迷雾,让人辨不明方向。

    烦闷的情绪涌上心头,陆九瞻揉按眉心,决定去外头看看。檐外滴雨,他随手拿起倚在门边的伞,向庭院走去。

    他刚一抬眼,就看见粉墙黛瓦上有一道柳芽色的身影,仿佛是春日的信使。

    白色的油纸伞边,堪堪露出了半张桃腮玉面。

    陆九瞻本想让人驱赶,但看着随风舞动的鹅黄发带,他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少女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还不知已有旁人闯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

    陆九瞻的语气里只有好奇。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虞长宁吓了一跳,她手中的油纸伞滑落,滚在了陆九瞻脚边。

    少女酡靥飞花,杏眸隔着水雾暧昧朦胧,点墨般的瞳仁似散非散地看着墙下的人。

    她的反应较往常迟钝了一些,但不至于糊涂。

    很快,她眸中散乱的光聚做一团,落在了陆九瞻的眼中。

    虞长宁错开目光,生怕被眼前这位看出端倪,随口解释道:“喝了些杨梅酒,在这儿散散酒气。”

    陆九瞻的嘴角不自觉地轻轻勾起弧度,这半真半假的借口,她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他俯身捡起水中那把画着春睡海棠的油纸伞,轻轻甩了甩伞面的水珠,伸手递给墙上的人。

    雨水落在少女的身上,仿若伞上那朵海棠,娇艳而楚楚,惹人生怜。

    虞长宁踮起脚,伸手去够油纸伞。

    木屐踩在打湿的青苔上,让她失了重心,向前倾倒。

    眼看就要从墙头栽下,她吓得闭起了双眼。

    再睁开时,人已落进了青玉色的怀中。

    淡淡的沉水香与昨夜的味道重叠,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勾着那人的脖子,两张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只留下点点缝隙,青丝调皮地穿过其间。

    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花香钻入鼻间,恬淡中带着娇媚,是春日雨后的芬芳。

    陆九瞻微微蹙眉,他从不习惯与人这般失了分寸地靠近。

    只是少女那双冰凉凝滑的手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让他离不得分毫。

    湿润的发丝勾缠在他的颈边,臂弯上温软的触感让他手臂隐隐发烫。

    周遭变得静谧安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你先松手。”

    陆九瞻不喜欢这样脱离掌控的氛围,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想让少女离他远些,再远些。

    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酥酥麻麻,勾得虞长宁的脖颈浮起细细麻麻的栗栗。

    她紧张地想要挣脱这样的禁锢,慌乱间,擦过一片鸦青,点点粗粝刺痛了她的樱唇。

    陆九瞻身体僵直,目光凝结在眼前的墙壁上,他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放开的手臂。

    再回神时,虞长宁已退开了一步。

    两把撑开的伞倒在了一处,她慌忙地弯腰捡起纸伞,匆匆逃离。

    少女的馨香似还萦绕在侧,陆九瞻紧握的双手慢慢松开,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他的紧张失态。

    他看着地上那柄画着海棠花的纸伞,一时不知该不该举起。

    雨水夹着柳意打向他的面门,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了这柄与自己气质格格不入的伞。

    再转身时,目光变得冷厉。

    他扫向那些看戏分神的下属,淡淡道:“不想吃饭了?”

    众人连忙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但彼此之间眼神乱舞,似在默默交流。

    陆九瞻又回到廊上,将纸伞靠在墙角。

    在踏进书房前,他拧头看向方才的位置,一个被忽视的念头蓦然出现在了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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