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九年正月雪,而北风飘寒,炉火俱灭,庭树坠冰,万物凋零。

    年节方过,写着万象更新的春联墨迹未干,火舌舔舐上一角,黑纸红字一点点卷起。

    天际爆发出一阵白光。

    曲松慧已经十岁,却是第一次见到能够照亮天际的烟火,即使是多年后在京城城墙上看新年的烟花,也不及这个时候黑夜被烧红时令人颤栗的惊悚。

    城墙倒塌,聊城着火。

    …

    羯人破城而入。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院子里的后门。

    嘎吱——

    姜淑宁一把紧紧捂住她的嘴巴,母女二人蜷缩在门边,不敢动弹,从门缝望去,远处北城墙火光冲天,烈火烧化了坚冰,蚕食着一切可以燃烧的材料。

    栅栏,木门,马厩,顶梁…

    愈逼愈近。

    前门正对着北城墙,羯人源源不断涌入,不远处一阵阵喧嚷,有人在嚎叫,像是享受猎物时狼群的长啸,沙哑粗砺的嚎叫下是微弱的惨叫,像被宰杀的马的嘶鸣一样变形。

    曲松慧一扯母亲的袖子,指了指后门。姜淑宁会意,二人弯着腰轻手轻脚地踩过松软的积雪,往后门溜去。

    在经过厨房的时候,姜淑宁住了脚,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抓了一串炊饼和脯肉,随手拿布卷起,正待退出厨房,忽然听嘎吱一响,瞬间身后一凉,汗毛竖起。

    她僵硬地转头,骤然撞进一双牛眼里,牛大的眼里血丝破裂,鲜血浸透杂乱如草的虬髯。

    姜淑宁一咬嘴唇,仍然忍不住惊叫一声。

    那羯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眼中凶光骤现,抽出刀来照她砍下!

    银光骤闪!

    姜淑宁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万籁俱寂,只听得利刃划破空气时咻的一声。

    嘀嗒,嘀嗒。

    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姜淑宁试探着睁开了眼睛,就见那羯人眼里露出不可置信的痛楚,僵硬地转头。

    随即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剧痛的怒吼!

    轰然倒下。

    一把斩骨刀深深没入他的后背,鲜血喷溅,曲松慧站在他身后,慢慢低下头看了看手。

    满是鲜血,缓缓往手腕流去,激起一阵搔痒。

    “阿娘…”后知后觉的恐惧骤然涌入心中,曲松慧的声音中带着哽咽,“阿娘!”

    她杀死人了!

    姜淑宁一愣,瞬间反应过来,跨过尸体一把牢牢抱住她,她的声音颤抖,而又坚定下来:“小满…小满,我们去南城门。”

    她们咬紧牙关,一小步一小步地蹭着冰冷的尸体,从后门出去,悄然无息地穿过黑暗。

    羯人就在不远处,高举火把,大剌剌挡在雪地上,用砍刀斩碎每一个试图越过他们逃离的人,猩红的血洒落一地,在洁白的雪地洇开。

    天色黑沉,风在横刮,火把明明灭灭,掩盖了她们的行踪。

    眼看再拐一个弯便是城门,憋在喉咙的那口气就要吐出来时。

    曲松慧脚下一软一滑,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脸陷入一片柔软滑腻中。

    ——啊!

    只听得地上一声凄厉嘶哑的惨叫。一只手无力地探出,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曲松慧的脖颈,像是柔软的冰块。

    曲松慧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唰!

    羯人察觉到动静,猛然转头,她们紧紧盯着那些高大的身影,心提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

    一些火把只移动了一小段路,火光中银光一闪,随即有惨叫声零星响起。

    曲松慧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不动,与那指尖接触的皮肤一点点冷下来,她能清楚地感知到那指尖在慢慢地僵硬。

    天公作美,一阵狂风狠狠扑来,撒了人满头满脸的雪,火烧尽了木棍上布条里的油脂,风吹过,一把也灭了火把。瞬间所有人悉数陷入黑暗之中,谁都看不见谁。

    暴风在狂枭,而那人不叫了,他已经死透了。

    就连羯人也沉寂下来,良久,等曲松慧再睁眼时,他们已经不见踪影。

    她的肺里盈溢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胃部一阵阵泛酸,她强忍住作呕的欲望,撑着冰冷的尸体爬起来。

    一双尚且温暖的手摸索着把她拽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还得继续往前走。

    只要拐出小路,顺着直通城南城北的大街走上几百米,就可以离开聊城。曲松慧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混混沌沌地踏入深不见底的巷子,脚深深陷入雪中,已然是冷得麻木。

    小路出乎意料的阴冷狭长,厚厚的积雪填满路面,底下的雪冻得邦硬,更没人知道一脚下去是坚硬的冰,还是松软的雪。

    风如刀子般刮擦着曲松慧柔软稚嫩的脸颊,折腾了一晚,脚像是坠了铁块般沉重,终于一只脚踏进去后再也无力拔出,身子猛地往墙上歪去,预想中冰凉坚硬的石墙却没有出现,反而忽地往里一陷!

    吱呀——

    一道暗门缓缓打开,门后深邃黑幽,摄人心魂。曲松慧不住地喘息,母亲的手死死拉住她,转头便看见母亲微微朝她摇头,启唇无声道:“我们得出城。”

    无论南城门有没有羯人堵着,她的眼底迸出孤注一掷的光,她都要出城,晚了,就再也逃不出去,只能沦为残墙断垣中的残肢断骨,她还年轻,女儿还小,还有…

    决不能在这里葬送了性命。

    当她在小路尽头探出头时,很快就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巷子外羯人成批扎堆,倒下的滦朝士兵数以百计,身上的铠甲在燃烧,而躯壳也在燃烧,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尽管烈火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时灭时亮,但仍然顽强地燃烧着,光影在羯人沾满鲜血的脸上闪闪烁烁,狰狞骇人。

    姜淑宁的脸半明半暗。

    当她转头时,脸上仿佛也溅上了鲜血,隽秀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歉疚。

    她似乎把女儿带上了死路。

    曲松慧瞪大了眼,看着逐渐逼近的羯人,危急之际迸发出了惊人的勇气,她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拽住母亲的衣角就往回跑,用力之大险些将母亲的冬扯破。

    她将母亲一把推进暗门,紧接着用身体死死顶住门,屏气凝神,听着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个从门后经过,再飞速地远去。

    曲松慧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里跑,暗门接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狭窄幽长,此时却让人格外地安心,暗道尽头有光,是一间门窗大开的书房,已经有羯人洗劫过的书房一片混乱,挂在墙上那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字幅被砍得稀烂,一只苍白的手从门外伸进来,从门槛上无力地垂下。

    姜淑宁回过神来,颤抖着抓住曲松慧的手,提起裙摆迈过门槛。

    眼下风雪渐渐停歇,月亮高高挂起,透过云缝施舍些许莹白的光——照在屋主人横躺在院子里的尸体上,主人家穿着银色长袍,紧紧搂着他的妻子,周遭是全白的,白色的土地,白色的月光,白色的泛着死气的皮肤……

    除了凝结在雪地上的血,从尸体下铺开,凝结成毛茸茸晶莹剔透的毯子。

    “阿娘,是解叔叔。”曲松慧低声道。

    解叔叔三十来岁终于当上聊城县令,刚上任没多久。许是因为大好事业才刚开始却中道崩殂,他怒目圆睁,泛着死气的眼珠诉说着惊怒与不甘。

    曲松慧大着胆子合上了他的眼睛。

    ——嘎吱。

    风吹门动。

    她们瞬间寒毛直竖,头也不回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辽阔的天际黑沉沉,摄尽了一切的光芒,往南边延伸着,延伸着。而南城门却被羯人死死守着,她们宛若困兽,等到天亮,死的就是她们。

    …到底要怎么走才能出城?

    聊城的房屋东一间西一座,砖房瓦房旁边随即是是摇摇欲坠的茅草屋,狭窄小缝钻过去可能就是宽敞的街道。若是对它不熟悉,绕半天也出不去。

    谁对聊城最熟悉,定是这些从小到大用脚丈量了聊城每一片土地的孩童,他们精力充沛无事可做,常以探索聊城内这些破败的、未知的房屋为乐。

    曲松慧思绪迅速地抽离,往日里穿走在大街小巷里的记忆逐渐浮现,一瞬间形成了一张粗略的地图!

    在思绪掠过南城门的一瞬间,她突然一定。

    放大,再放大些…

    松了的城砖,破了的城洞。

    是这儿!她毫不犹豫地往南边跑去,母亲不怎么出家门,两个人的命运像是挂在她的肩膀上,她一下子就长大了 。

    她在巷子里东拐西跑,姜淑宁紧紧跟上。她熟练地跑进一个废弃的院子,穿过前院推开松垮的木门进入屋里,屋子最里处有一堆干草,她将干草掏出来,果然有一个洞。

    “阿娘,这是城墙。”曲松慧的手轻轻触摸上冷得刺骨的砖石,久久停留。

    “小满,”姜淑宁干涩的嗓音强忍痛楚,她按了按肚子,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她顾不得其它,即刻跪伏身子爬出去,紧接着回身来拉女儿,她的手已经冻得冰凉,苍白,曲松慧牢牢抓住,随即被提了出去。

    城洞外没有一个人,她们同黑暗融为一体,没人看见她们。

    可在暗处时看向光亮时,连人脸上的血迹,被刀劈断的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南城门在燃烧,黑天微微发黄。所有声音都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声音被冷朔的风严酷的剥夺了,远远向南送去。

    父亲的副官头朝着雪地,倒悬在尸山上,眼睛睁得牛大。

    副官是个很好的人,细心负责,爱吃母亲的饭,也会带些母亲不让吃的小甜点。

    但如今他躺在离南城门很近的地方,身边躺着战友,垒得极好,与羯人一起,一站一躺,挡在逃亡人面前。身边插着军旗,军旗已经破败,周遭被撕裂成一缕一缕,在火光中黯然失色。

    羯人同聊城兵混战成一团,聊城兵在竭力阻止他们南下的脚步,生死已经被他们置之度外,多吸引点注意,多杀一个羯人,家人就会多一线生机。

    她父亲曲常山骑着那匹高大的,脾气很不好的战马在军旗下跑动。

    战马不对劲,尽管它向来桀骜不驯,但还算依从父亲。现在它在狂躁地左右走动,试图摆脱父亲的控制狂奔。

    战马侧过身子,曲松慧才看见它的腹部裂开一大条口子,肚子耷拉下去,一团肠子挂在外面,摇摇晃晃,一动就往下出溜一节,内脏落在火堆里,爆出火星。

    曲常山没有发觉不对劲,战马不受控制,他索性松开缰绳随它去,空出双手好多拿一把刀应付源源不断上涌的羯人。

    等到父亲的刀想再砍下去的时候,肠子缠绕上了马腿,它想重现以往奔驰的风采,嘶鸣着骄傲地抬起蹄子。

    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肠子上。

    哗啦!喷薄而出。

    它带着父亲一起消失在蜂拥而上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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