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倒下的重物轰然溅起火花，一支裹挟着烈焰的利剑撕裂空气直直插入高举的旗帜当中。
轰——
瞬间熊熊烈火吞没了军旗，旗杆缓缓弯折，发出牙涩的咔嚓声，最终被火海淹没。
聊城化为火海，砖做的城墙发黑，木搭的房屋轰然倒塌，羯人骑着大马在城门前来回践踏，践踏着她们亲人的尸骨，正如践踏着她们破碎的心。
而她们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幽幽苍天，藉何以至此！
苍天不答，北风卷着灰烬往原野送去，姜淑宁一把拉起女儿，在北风的掩护下向平岗城狂奔。
这是离聊城最近的一个城市。
她们一口气跑了许久许久，将所有声音都被抛在脑后，风的喧嚣，羯胡人的怒吼，战马的嘶鸣，死亡的惨叫，都成为了过去。在进入成片的小山包前，曲松慧忍不住回头。
只有家园上方黑烟团团，在朝霞与火光中摇摇晃晃。
此时已是卬时，天不再是纯粹的黑，微微露出点初升太阳的金黄，雪落在身上仍是冰凉。
风吹乌云摇摇晃晃，明月没入云层，视线忽明忽暗。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进入丘陵里，才真正松上一口气，山中雪更深更厚，曲松慧一脚踩上深深没到膝盖处，很是费劲。
姜淑宁越过她：“跟我后头，小满。”她费劲把雪踏实了好让女儿走得更轻快些，雪白旷野只听见脚踩上雪地时的沙沙声，金色的太阳照射在雪地上，白得耀眼。
“阿娘…”
女儿颤抖着叫她，稚嫩的嗓音里带着恐惧。她心疼地想，我家姑娘被吓坏了，她才多大呢。
她惨白的脸扬起微笑，转过头：“别担心，到平岗就没事了。”
曲松慧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事物，眼里露出惊惧。
“阿娘…”她轻声道，“您在流血。”
姜淑宁闻言低下头，瞬间全身僵硬，只觉一股热流缓缓从两腿间流下，方后知后觉腹部在隐隐作痛。
血顺着腿到雪地上，洇了小小一滩，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柔声对女儿道：“小满…你得帮我找一个背风的地方。”
曲松慧张了张嘴，懂事地没有问原因，只是担心道：“阿娘，你还好吗？”
姜淑宁腹部一阵阵作痛，心里知道不好，脸上不显，仍故作轻松地对女儿说：“阿娘能撑住，只是需要歇一歇。”
曲松慧小脸绷紧，担忧地看了一眼母亲，就往山间跑去。北风悉数化作利刃划拉着她的脸颊，她却不知疼痛，一心想着快些。
快些，再快些！
…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里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
“阿娘！”曲松慧气喘吁吁地跑回去，“我找到了！”
诺大的山野只有她一个人，地上脚印纷乱。
“阿娘？”曲松慧心里一惊，忍不住大喊，“阿娘！”
风呜呜地哭，雪簌簌地飘，渐渐掩盖了血迹和脚印。
“阿娘——”
山野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阿娘…阿娘……阿娘——
曲松慧要疯了，她终究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撑到如今已经是极限，母亲一失踪，她瞬间就垮了。
她深吸一口气，筹足了劲大喊：“阿…呜呜呜！”
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极度惊惧之下，一口狠狠咬了上去。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闷哼，一个声音吃痛道：“姑娘…你阿娘活着呢，别喊了。”
听着是个十来岁少年，声音沉静温和，隐隐带着无奈：“把羯人引来，我们都要倒大霉。”
话说着，少年仔细观察曲松慧的反应，觉她呼吸逐渐平稳，才放心地松开手。
一看手心，明晃晃两个深深的牙印，微微渗出血丝。
曲松慧泪眼婆娑地回头：“我阿娘在哪里？”
这少年约摸十二三岁，身量颀长，颇有些灰头土脸，眉眼生得柔和舒展，不像北境人那般锋芒不露，嘴角紧紧抿着，摆着一张冷脸，却反倒显现出青涩稚嫩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忍心：“你阿娘小产，我把她拖到背风处了。”
“她怎么样？”
少年沉默着，无意识地揉了揉手心，最终实诚道：“方才还活着，现在不知道，但若没有大夫，我看难。”
他拧着眉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北境大夫本就屈指可数，何况现在，方圆百里能找到一个活人就算缘分，你阿娘只能凭造化了。”
曲松慧艰涩地开口：“什么方圆百里？平岗城不就在附近吗？”
少年怜悯地看着她，眼里露出傻孩子还蒙在鼓里呢的同情。
“平岗城被攻陷了，你难道不知？”
曲松慧一颗心直直往下坠，仍旧不死心，追问：“那平城呢？平城总能去了罢？”
“…你在说什么。”少年明显无言以对，似乎对她的天真很是吃惊，“平城靠四只马腿都要整整十天，难道你能插上翅膀越过山巅去找大夫？”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神情你就认命吧。曲松慧一矮身子，不服气地躲开。
拐过山角，少年朝一个小小的山洞一抬下巴：“喏，她在里面。”
曲松慧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山洞洞口极小，但里头还算宽敞，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捣鼓来干枯的木柴点燃烧了一阵，如今只剩下余烬零星闪烁着火点。
姜淑宁躺在角落，脸色青白，大冬天的额头满是冷汗，听见声响才勉强睁眼，见曲松慧进来，微微一笑：“小满。”
少年也紧跟着钻进来，捡起一根树枝翻了翻火堆，火堆勉强又燃起火光。
鲜血味愈来愈浓，曲松慧轻轻拥住姜淑宁，低声问：“阿娘，您怎么样？”
姜淑宁咳了一声，感受着身体一点点变冷，只有女儿肌肤与她接触的地方还留存着余热，她实诚道：“我很难受。”
山洞里突然沉寂下来，火堆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方木柴，寿终正寝。
洞里一点点变冷，姜淑宁挣扎着半坐半倚在山壁上，示意曲松慧凑近前来。
“阿娘。”曲松慧得把耳朵贴进她的嘴唇才勉强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包袱里带着吃食…”姜淑宁喘了一口气，才断断续续道，“你省着点，足够两个人吃到开春，你们哪也不要去。”
她努力提高了声音：“北境三城破二，他们不会放过平城，你们往南走，就刚巧与他们撞上。”
与其盼望着羯人饶他们一命，不如苟在山中，捱过这一遭再说，羯人准备再充分，也撑不到开春，那时平城的邵将军早就把他们赶回老家去了。
她轻轻喘着气，声音沉稳：“小满，你去找你外祖父。”她伸出手，费劲从衣襟里掏出一红绳鎏金长命锁：“带着它，给他看，说你说姜淑宁的女儿。”
雪斜落在洞外，日光照进洞里，打在洞口，浅浅地在地上划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线，那鎏金长命锁安静地躺在姜淑宁纤细苍白的手上，忽地一闪银光。
“阿娘，”曲松慧心中陡生恐惧，她扑到母亲身边，抬头无助地望着母亲，“您说这个做什么？我还小呢，我听不懂。”
您千万别抛下我一个人。
姜淑宁的声音已经变得微若游丝，仿佛方才只是回光返照，那精致好看的嘴唇吐出的话很是无情：“小满，我知道你什么都懂，不要撒娇。”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说出多年来在嘴里心里默念了成百上千次的话：“你阿公叫姜罗生，住在淮南东道扬州梨水巷，是一名布商。…小满，念一遍。”
曲松慧艰涩地吐出话语：“阿公叫姜罗生，住在淮南东道扬州梨水巷，是一名布商。”
山洞里陷入寂静，久久无声，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久到曲松慧颤抖着手试探地放到姜淑宁鼻子前，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来：“好…”
“阿娘在扬州长大，那里河流终年不冻，冬天下雪只在腊梅上落下薄薄的那么一层，”她喃喃自语，“你可以开窗抱着抱上手炉赏景。你外祖母绣活很是精湛，她教什么，你就学什么。”
“…好。”
“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却狠心走了。”姜淑宁挣扎着吐字，已然是模糊不清，“我对不起他们…阿娘！阿娘！”
“阿娘！”曲松慧牢牢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小满会好好照顾自己，您放心…”她吞了一口唾沫，又道：“我定会回扬州去找外祖，您放心，我替您尽孝。”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将母亲的手紧紧贴住脸，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少年幽幽叹气：“阿妹，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得向前看的…”
曲松慧轻轻将母亲的手放下，站起身来，她长得娇小，站直了身子也撞不着洞顶，眼睛盯着地面不看他，温声道：“多谢阿兄提点…多谢阿兄搭救。”
少年一耸肩膀：“不用客气。”
曲松慧突然感受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窒息，阿爹死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如今母亲死了，她今日才知道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也死了。
“我没有爹娘了…”她一咬唇，泪眼朦胧地望着少年，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抚慰与支持。
少年弯着腰凝视着她，小姑娘小鹿般纯洁灵动的眼睛充斥着痛苦，像是当年见猎人在樵山杀了母鹿后呦呦哀鸣的幼鹿。
幼鹿尚有父亲收留，他们可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安慰道：“爹娘早晚要没，便当是早了些罢，这都是天命。”
“…”曲松慧缓缓吐出一口气，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不住索性不忍：“阿兄，你说话非得这么刻薄吗？”
少年立即惊讶地挑眉：“我刻薄人？我不是在宽慰你吗？你阿娘还跟你说这么多话，偷着乐去罢，我阿娘没来得及说话就射穿了呢。”
曲松慧定定地望着他，少年一吸鼻子，试图挺直肩膀，可他不像曲松慧，一绷直腰背，咚地一声就撞上了冻得坚硬的土块，他顿时绷不住冷漠的神情，脸上五光十色，尴尬有之，痛苦有之，难过有之。
他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我爹娘也没了。”
良久，一个小小柔软的身躯抱住了他，毛茸茸的头贴在他胸前，轻轻地呼出温暖的气息。
“这老天不公平。”小姑娘愤愤不平道，“□□，这是人祸。天灾难逃，但人祸可避。”
少年一滞，缓缓放下手。
“阿兄。”
“嗯。”
“对不住，我不该说你刻薄，”小姑娘认真道，“我体谅你，因为我也难过，忍不住想骂人。”
少年一咬唇，吞了一口唾沫，犹豫着反手虚虚搂住曲松慧，试探着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骂老天罢。”
“我还要骂羯人。”
“…好。”
轰——
瞬间熊熊烈火吞没了军旗，旗杆缓缓弯折，发出牙涩的咔嚓声，最终被火海淹没。
聊城化为火海，砖做的城墙发黑，木搭的房屋轰然倒塌，羯人骑着大马在城门前来回践踏，践踏着她们亲人的尸骨，正如践踏着她们破碎的心。
而她们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幽幽苍天，藉何以至此！
苍天不答，北风卷着灰烬往原野送去，姜淑宁一把拉起女儿，在北风的掩护下向平岗城狂奔。
这是离聊城最近的一个城市。
她们一口气跑了许久许久，将所有声音都被抛在脑后，风的喧嚣，羯胡人的怒吼，战马的嘶鸣，死亡的惨叫，都成为了过去。在进入成片的小山包前，曲松慧忍不住回头。
只有家园上方黑烟团团，在朝霞与火光中摇摇晃晃。
此时已是卬时，天不再是纯粹的黑，微微露出点初升太阳的金黄，雪落在身上仍是冰凉。
风吹乌云摇摇晃晃，明月没入云层，视线忽明忽暗。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进入丘陵里，才真正松上一口气，山中雪更深更厚，曲松慧一脚踩上深深没到膝盖处，很是费劲。
姜淑宁越过她：“跟我后头，小满。”她费劲把雪踏实了好让女儿走得更轻快些，雪白旷野只听见脚踩上雪地时的沙沙声，金色的太阳照射在雪地上，白得耀眼。
“阿娘…”
女儿颤抖着叫她，稚嫩的嗓音里带着恐惧。她心疼地想，我家姑娘被吓坏了，她才多大呢。
她惨白的脸扬起微笑，转过头：“别担心，到平岗就没事了。”
曲松慧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事物，眼里露出惊惧。
“阿娘…”她轻声道，“您在流血。”
姜淑宁闻言低下头，瞬间全身僵硬，只觉一股热流缓缓从两腿间流下，方后知后觉腹部在隐隐作痛。
血顺着腿到雪地上，洇了小小一滩，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柔声对女儿道：“小满…你得帮我找一个背风的地方。”
曲松慧张了张嘴，懂事地没有问原因，只是担心道：“阿娘，你还好吗？”
姜淑宁腹部一阵阵作痛，心里知道不好，脸上不显，仍故作轻松地对女儿说：“阿娘能撑住，只是需要歇一歇。”
曲松慧小脸绷紧，担忧地看了一眼母亲，就往山间跑去。北风悉数化作利刃划拉着她的脸颊，她却不知疼痛，一心想着快些。
快些，再快些！
…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里出现一个小小的人影。
“阿娘！”曲松慧气喘吁吁地跑回去，“我找到了！”
诺大的山野只有她一个人，地上脚印纷乱。
“阿娘？”曲松慧心里一惊，忍不住大喊，“阿娘！”
风呜呜地哭，雪簌簌地飘，渐渐掩盖了血迹和脚印。
“阿娘——”
山野里回荡着她的声音。
阿娘…阿娘……阿娘——
曲松慧要疯了，她终究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撑到如今已经是极限，母亲一失踪，她瞬间就垮了。
她深吸一口气，筹足了劲大喊：“阿…呜呜呜！”
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极度惊惧之下，一口狠狠咬了上去。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闷哼，一个声音吃痛道：“姑娘…你阿娘活着呢，别喊了。”
听着是个十来岁少年，声音沉静温和，隐隐带着无奈：“把羯人引来，我们都要倒大霉。”
话说着，少年仔细观察曲松慧的反应，觉她呼吸逐渐平稳，才放心地松开手。
一看手心，明晃晃两个深深的牙印，微微渗出血丝。
曲松慧泪眼婆娑地回头：“我阿娘在哪里？”
这少年约摸十二三岁，身量颀长，颇有些灰头土脸，眉眼生得柔和舒展，不像北境人那般锋芒不露，嘴角紧紧抿着，摆着一张冷脸，却反倒显现出青涩稚嫩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忍心：“你阿娘小产，我把她拖到背风处了。”
“她怎么样？”
少年沉默着，无意识地揉了揉手心，最终实诚道：“方才还活着，现在不知道，但若没有大夫，我看难。”
他拧着眉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北境大夫本就屈指可数，何况现在，方圆百里能找到一个活人就算缘分，你阿娘只能凭造化了。”
曲松慧艰涩地开口：“什么方圆百里？平岗城不就在附近吗？”
少年怜悯地看着她，眼里露出傻孩子还蒙在鼓里呢的同情。
“平岗城被攻陷了，你难道不知？”
曲松慧一颗心直直往下坠，仍旧不死心，追问：“那平城呢？平城总能去了罢？”
“…你在说什么。”少年明显无言以对，似乎对她的天真很是吃惊，“平城靠四只马腿都要整整十天，难道你能插上翅膀越过山巅去找大夫？”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是神情你就认命吧。曲松慧一矮身子，不服气地躲开。
拐过山角，少年朝一个小小的山洞一抬下巴：“喏，她在里面。”
曲松慧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山洞洞口极小，但里头还算宽敞，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捣鼓来干枯的木柴点燃烧了一阵，如今只剩下余烬零星闪烁着火点。
姜淑宁躺在角落，脸色青白，大冬天的额头满是冷汗，听见声响才勉强睁眼，见曲松慧进来，微微一笑：“小满。”
少年也紧跟着钻进来，捡起一根树枝翻了翻火堆，火堆勉强又燃起火光。
鲜血味愈来愈浓，曲松慧轻轻拥住姜淑宁，低声问：“阿娘，您怎么样？”
姜淑宁咳了一声，感受着身体一点点变冷，只有女儿肌肤与她接触的地方还留存着余热，她实诚道：“我很难受。”
山洞里突然沉寂下来，火堆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方木柴，寿终正寝。
洞里一点点变冷，姜淑宁挣扎着半坐半倚在山壁上，示意曲松慧凑近前来。
“阿娘。”曲松慧得把耳朵贴进她的嘴唇才勉强听见她在说什么。
“我包袱里带着吃食…”姜淑宁喘了一口气，才断断续续道，“你省着点，足够两个人吃到开春，你们哪也不要去。”
她努力提高了声音：“北境三城破二，他们不会放过平城，你们往南走，就刚巧与他们撞上。”
与其盼望着羯人饶他们一命，不如苟在山中，捱过这一遭再说，羯人准备再充分，也撑不到开春，那时平城的邵将军早就把他们赶回老家去了。
她轻轻喘着气，声音沉稳：“小满，你去找你外祖父。”她伸出手，费劲从衣襟里掏出一红绳鎏金长命锁：“带着它，给他看，说你说姜淑宁的女儿。”
雪斜落在洞外，日光照进洞里，打在洞口，浅浅地在地上划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线，那鎏金长命锁安静地躺在姜淑宁纤细苍白的手上，忽地一闪银光。
“阿娘，”曲松慧心中陡生恐惧，她扑到母亲身边，抬头无助地望着母亲，“您说这个做什么？我还小呢，我听不懂。”
您千万别抛下我一个人。
姜淑宁的声音已经变得微若游丝，仿佛方才只是回光返照，那精致好看的嘴唇吐出的话很是无情：“小满，我知道你什么都懂，不要撒娇。”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说出多年来在嘴里心里默念了成百上千次的话：“你阿公叫姜罗生，住在淮南东道扬州梨水巷，是一名布商。…小满，念一遍。”
曲松慧艰涩地吐出话语：“阿公叫姜罗生，住在淮南东道扬州梨水巷，是一名布商。”
山洞里陷入寂静，久久无声，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久到曲松慧颤抖着手试探地放到姜淑宁鼻子前，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来：“好…”
“阿娘在扬州长大，那里河流终年不冻，冬天下雪只在腊梅上落下薄薄的那么一层，”她喃喃自语，“你可以开窗抱着抱上手炉赏景。你外祖母绣活很是精湛，她教什么，你就学什么。”
“…好。”
“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却狠心走了。”姜淑宁挣扎着吐字，已然是模糊不清，“我对不起他们…阿娘！阿娘！”
“阿娘！”曲松慧牢牢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小满会好好照顾自己，您放心…”她吞了一口唾沫，又道：“我定会回扬州去找外祖，您放心，我替您尽孝。”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将母亲的手紧紧贴住脸，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少年幽幽叹气：“阿妹，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得向前看的…”
曲松慧轻轻将母亲的手放下，站起身来，她长得娇小，站直了身子也撞不着洞顶，眼睛盯着地面不看他，温声道：“多谢阿兄提点…多谢阿兄搭救。”
少年一耸肩膀：“不用客气。”
曲松慧突然感受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窒息，阿爹死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如今母亲死了，她今日才知道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也死了。
“我没有爹娘了…”她一咬唇，泪眼朦胧地望着少年，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抚慰与支持。
少年弯着腰凝视着她，小姑娘小鹿般纯洁灵动的眼睛充斥着痛苦，像是当年见猎人在樵山杀了母鹿后呦呦哀鸣的幼鹿。
幼鹿尚有父亲收留，他们可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安慰道：“爹娘早晚要没，便当是早了些罢，这都是天命。”
“…”曲松慧缓缓吐出一口气，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不住索性不忍：“阿兄，你说话非得这么刻薄吗？”
少年立即惊讶地挑眉：“我刻薄人？我不是在宽慰你吗？你阿娘还跟你说这么多话，偷着乐去罢，我阿娘没来得及说话就射穿了呢。”
曲松慧定定地望着他，少年一吸鼻子，试图挺直肩膀，可他不像曲松慧，一绷直腰背，咚地一声就撞上了冻得坚硬的土块，他顿时绷不住冷漠的神情，脸上五光十色，尴尬有之，痛苦有之，难过有之。
他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我爹娘也没了。”
良久，一个小小柔软的身躯抱住了他，毛茸茸的头贴在他胸前，轻轻地呼出温暖的气息。
“这老天不公平。”小姑娘愤愤不平道，“□□，这是人祸。天灾难逃，但人祸可避。”
少年一滞，缓缓放下手。
“阿兄。”
“嗯。”
“对不住，我不该说你刻薄，”小姑娘认真道，“我体谅你，因为我也难过，忍不住想骂人。”
少年一咬唇，吞了一口唾沫，犹豫着反手虚虚搂住曲松慧，试探着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骂老天罢。”
“我还要骂羯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