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姥瞧着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那未扣玉片的半边疤痕脸,虽封印了她的灵气,却未能掩盖其志气。

    老太太心里暗惊,面上叹了口气,

    “老身已悬车仗国之年,又无夫女后嗣,早已无意仕途。修水利开荒田,赢得名声又如何?待等死后盖棺定论时,修史书的大多是魏收那种狭隘小人,将白抹黑,张冠李戴贪天之功。即便修筑防御工事亦会遭战乱毁坏,不如坐吃山空,有些人命里就该死,救他都浪费药材。”

    悬车之岁的郑太姥言辞温和,但吐出的话每个音都咬字清晰,掷地有声。

    前面都是铺垫的废话,最后一句才是郑太姥的真实想法,也是在敲打她。

    显然老太太洞悉了一切,包括她的私心。

    元无忧在这位年近耄耋的太姥面前,真就是初生之犊,如同赤身被看透,深感渺小和无力。

    孙女便不再说什么,狠狠压下脸颊边火烧火燎的滚烫,大彻大悟般受教似的,点头附和:

    “姥姥言之有理,果然是孙女年纪小阅历低,未能想到这一层。”

    元无忧跟着侍卫,把郑太姥送出了人堆儿,牵匹马驹闲来无事,又溜回了那座药山脚下。

    ***

    巳时日禺。

    女魃庙外围了一帮人,似乎在哄抢什么,又闹又有规矩序列。把路过的元无忧看得挺诧异,咋滴,女魃显灵了?

    她刚在原地驻足观瞧,就有人一阵风般,忽然从她身边儿跑过,还回身冲她身后嚷着:

    “快跟上啊!要去晚了,法师活佛的驱疫灵药就售罄了!”

    这一句话,把元无忧脑筋儿差点烧断。

    法师活佛、驱疫灵药、售罄这几个词搭配吗?

    但如果是在齐国境内,她觉得没啥不可能的。

    元无忧怀着观摩学习的心情,围过去一看:之前还门庭零落的旱魃庙前头,此时高搭法台三尺高,底下放俩莲花蒲团,上头坐俩和尚。

    一个方脸的白胖和尚,带个梳俩揪揪的小道童坐地发药,一个抱功德箱,一个端钵盂,旁边儿还有个布袋子,那小道童时不时还抓出一把什么,往钵盂里续。

    这二位僧道,见了富人多收钱,穷人少收,也有老太太穷的都没人样了,跪在跟前儿磕头:

    “行行好啊法师…我没有钱,求您给点药吧?”

    没钱能行吗?和尚喝令后面人把老妪拽下去,别耽误了后面排队的人。

    此情此景被几丈远外、黑马白衣的姑娘尽收眼底。元无忧瞧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你要是真僧道,为何视人命以贫贱可买?

    这可与释迦佛的初心和教义截然相反。外看身披禅衣,却是趋名逐利的商人里子,是私心将神佛恶化,难怪南朝败落,魏武帝要灭佛。

    初夏还不到最热之时,便已有旱疫趋势。

    这帮百姓灾民,饭都快吃不上了,却甘愿信所谓的灵丹妙药,抠下鞋底子藏的钱进献神佛。

    里三层外三层的信众,把僧道围得水泄不通。() ()

    元无忧轻手轻脚的分开人群,挨上前去问:

    “敢问师傅,佛曰众生平等,为何你收人钱有穷富之分?既然因舍药驱疫,自诩活佛,又为何追名逐利?”

    紧前排这二位僧道,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忽然来个女声搅局,不禁齐刷刷循声去看。

    那白衫姑娘满脸狞厉的疤痕,面如夜叉,偏偏有一把清亮又爽朗的嗓子,即便她语气平和,也让那字字句句、都传到了全场信众耳中。

    喧闹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只剩窃窃私语。

    大和尚登时拧眉怒目,毫不跟她客气,“你哪来的你?北山道观来捣乱的吧?”

    元无忧闻言,只觉可笑,怎么这位僧弥不呵斥她不敬神佛,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同行搅局?

    “你们这行也竞争啊?我虽不信神佛,但我知三清只需泥土塑,佛陀却要金身镀。乱世老道下山悬壶济世,盛世佛陀开门赚满钵盂。”

    小姑娘话音未落,就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大喝:“何人在此捣乱?龙灯法师来了还不让路!”

    那大嗓门犹如雷破天惊,又是从身后冷不丁响起的,把元无忧吓得顺天灵盖儿冲到脊梁骨,浑身骤然激起一层冷汗,心道晚上若做噩梦,还得让小石头给她叫叫魂儿呢。

    嗯,她不信神佛,但信老祖宗和保家仙。

    元无忧随着劈开的人群,回过身往后退去,只见几丈远外,来个被僧众和士兵簇拥的沙门。

    远远就瞧见人头攒动之中,有个发光的月亮,不,那是个锃光瓦亮的脑门儿!

    随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步子开合,透过缝隙可窥见几块耀目的金丝银缕、镶珠缀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位高僧身披锦缎袈裟,僧祗支覆左肩掩两腋,左开右合长裁过腰。将服集衣为褶裙,束带以绦。

    这位高僧虽五短身材,但迈着四方步,走起路来端持大气衣袖带风,颇有气场。所经之处民众一片高呼“龙灯法师”、“活佛”并顶礼膜拜。

    待到切近,元无忧方能瞧见,这位高僧生得四方大脸,两弯卧蚕眉催得法相庄严,大耳朝怀满面红光,最亮眼的是,手里拿个拂尘!

    元无忧一瞧见那杆拂尘就服了,她方才怒斥沙门高抬道家,莫非是哭错坟了?

    只见这位高僧身后,还跟着个高他一头、身形颀长的红袍男子,随后是帮带刀的甲胄卫兵。

    “听闻龙灯法师的神药灵验,小王特来讨药。”

    出声的是道低沉浑厚的美人嗓。

    红袍男子双手合十鞠躬顶礼,无论是言词或是神情,都已然姿态虔诚、语气真诚。

    能让大齐国的蛇蝎美人、活阎王安德王如此低伏收敛脾气,这位高僧也是个惊奇的人物。

    可活佛却不以为然,甩下男子径直踩木楼梯、上了法台,那平地而起的九尺木台连桌带凳。

    其后身以朱砂黄纸印有先天八卦,上书六字真言,一面是《金刚经》、《楞严咒》等陀罗经咒,一面是奇门遁甲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皆为大法师亲手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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