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琮一瞬慌神。

    大街上人来人往,西装革履,衣袂飘飘,同粗布短衣在黑白世界中合成一副水墨画。

    画中有一千人,他只能看见一位。

    他坚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也笃定从未罹患过癔症。可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这千里之外看到本该在九泉之下安息的死人呢?

    他看到了死去的宋云竹。

    “宋云竹”身边还站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两人站在路旁,交谈声被汽车的鸣笛与人群的叫卖声掩埋。

    他抬头,能看见她眉头轻蹙,嗔怒道些什么,低下头,只能瞧见脚边被风吹起的裤脚,上面沾染了泥土。

    像两个水火不容的世界。

    只一个呼吸,谢琮便鼓足勇气向前一步。他在离开苏州前就明白,从来都没有什么女鬼作祟,有的只是谢琮在诡计多端与心狠手辣后留下的心魔,这心魔,叫做宋云竹。

    至于那一语中的的百鬼绝,如今恐怕已经成了野狗的盘中餐,还望来世,他能学会小心说话。

    “宋云竹”似乎亦心有所感,朝着街对面望去,谢琮顿住脚步,他甚至已经听见了胸腔里那颗心脏极不规律地跳动,伴随着愈加粗重的呼吸声。

    可“宋云竹”已经不见了踪影,恍若光赠予他一场海市蜃楼。

    钟煜只一瞥,便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钟诚见她不再多说,也意识到一些事情无法宣之于口的无奈与重要,只能道:“我日后不再说就是了,快走吧,再晚些二姐要派人来寻了。”

    钟煜点点头,恰好司机也将车开到了路边。

    车刚一停在钟家门口,钟诚急不可耐地推开车门,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生怕被人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

    钟煜慢悠悠下了车,掏出些钱,吩咐门口的家丁去请个大夫来,“切莫让大小姐和大少爷知晓此事。”

    家丁拿了赏钱,乐呵呵走了。家中请大夫都要走公账的,三小姐给的都算作私下里的赏钱。

    至于这事钟灵和钟途谁会知道,什么时候会知道,就看钟诚自己的造化了。

    钟煜进门上了二楼。她和钟灵的房间都被安排在了楼上,钟诚和钟途则是住在一楼的两侧。

    钟家在香港的老宅原是个北方式上下两进的大院子,香港被英国人占了后,钟老爷子将老院子拆了,着人盖了间洋式的公馆,后又仿照那《红楼梦》里元春省亲那段,请人给公馆起了个名字,叫做华洋邸。

    彼时在外只要一提是华洋邸来的,外头人就知道你是钟家人。

    不仅如此,钟老爷子还开了家华洋商行,专卖些飘洋过海来的西洋物品,什么西洋挂钟、眼睛会动的娃娃、绿宝石项链、镶了金的怀表……只有顾客没见过的,没有这华洋商行里找不到的。

    如今钟老爷子撒手人寰,华洋商行就成了钟灵和钟途抢夺的宝贝。

    一个说父亲生前有言这是她的嫁妆,日后带去夫家傍身。一个则言无凭无据的话不可当真,应依照惯例由长子继承。

    钟煜刚上二楼,便瞧见一众佣人从走廊尽头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搬出几箱子落满灰的书,又急匆匆挪进去个崭新的衣柜和一面西洋镜。

    “刘妈。”钟煜随手拦住一个女佣,“这是做什么?这些不都是陈老师的东西吗?”

    刘妈:“哦,是大少爷打来电话,要我们把陈老师的房子空出来,他要带桂小姐回来了。”

    钟煜并不知道所谓的桂小姐是谁,拧着眉头急切问道:“那陈老师的东西怎么办?”

    “哎呦,三小姐,您还不知道吧!”

    刘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又颤抖着道:“陈老师她……她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钟煜浑身一抖,险些站不住,“大哥不是打来电话安排,说陈老师家中无人,在后院停尸三天后就会埋到公墓里吗?”

    “是啊,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早几个管这事儿的去后院一看,棺材大开,里面黑乎乎的……”

    “刘妈,不许说这些事吓小姐。”

    楼梯口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女音,刘妈脖子一缩,嘟囔了两句跟着搬东西的大部队下了楼。

    “二姐。”钟煜微微低头问好,“是我看在收拾陈老师的屋子,这才问刘妈是怎么回事的。”

    钟灵颔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会为你请一位新的家教老师来教你英语,这次便不许住在家里,以免再生事端。我听说你在学校成绩升得很快,再接再厉。”

    钟煜应下,侧身为钟灵让出一条路。

    钟灵在妹妹这显露了一番掌权人的威风,大摇大摆地上了楼,擦肩而过时,她好心提醒道:“陈玲珑的死,切记要三缄其口,一切以钟家的名声为先。大哥三日后会带着月窈归港,到时候我也会和大哥提你入老家宗庙一事。”

    钟煜点头称是。

    钟灵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余光恰好对上楼下探头探脑的钟诚。钟灵一下子找到了新的目标,没了和钟煜话家常的闲心,招手喊钟诚上来。

    “阿诚,在那看什么呢?上来,二姐和你说说话。”

    钟诚大半个身子都掩在楼梯后,他本是打算找个借口在屋里待几天,是有人来告诉他钟煜请了医生,这才走出房间盯着,哪敢去钟灵面前自投罗网。

    “没事……姐,我还有几本账本没看完……”钟诚躲躲掩掩,就是不正面对着钟灵,转身就要进屋。

    “回来!少骗人,你还有主动看账本的时候?你不是说自己看见数字就想跳河吗?怎么,今天河干了,还是湖干了?”

    钟诚一个哆嗦,使劲给钟灵身后的钟煜使眼色。

    钟煜心领神会,“姐,其实……我还想要一位钢琴老师。”

    钟灵果然被引过去,笑眯眯道,“好说好说,这种事你和我说就行了,你大哥眼光不靠谱,你看陈玲珑不就是他请回来的?平白害我们家遭了个命案,不知道要请多少大师才能驱邪。”

    钟灵说着说着又捂住胸口,划着十字不住祷告——她信奉基督教,每周都要去教堂做礼拜。

    钟煜冷眼看着,好似这样,枉死的陈玲珑便不会回来找她麻烦。

    往生路上,有多少不甘的亡魂,谁也数不清。

    钟煜搀扶着钟灵登上二楼最后一节台阶,钟诚则趁机闪身回到屋内,等待家仆悄悄把大夫带进来。

    钟灵又象征性问了钟煜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承诺道:“你放心,新的家教老师用不了几天就会来。”

    “多谢大姐。”

    钟灵款款走进屋内,二楼的走廊里只剩下钟煜一人。

    她又望向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大开的屋子,因为位置原因,这间屋子常年需要开灯,否则便漆黑一片。

    平时都是给女佣们用来摆放杂物,若不是陈玲珑,这屋子也不会拿来住人。

    此时的房间里,黑漆漆一片,钟煜眼前浮现出刘妈的话。

    “棺材大开,里面黑乎乎的。”

    香港,油麻地警署。

    程鹤识将手中那份被莫霖等人称之为“血书”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这东西是突然出现在警署里的。

    昨天轮到莫霖负责打扫卫生,他向来主张蒙混过关,随意扫了几下正打算偷懒去佐敦闽街买些廖孖记腐乳做下酒菜。

    这“血书”就在莫霖转身的一瞬间,蓦然出现在空气中,如一片羽毛,飘荡着落在地上。

    莫霖以为自己眼花,揉了半天眼睛,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东西还在地上静静地躺着。

    等莫霖绘声绘色给程鹤识讲述自己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异物从天而降,又是如何跟着血书指引找到枯井女尸时,程鹤识却没同他料想那般露出任何恐惧或疑惑的神色。

    程鹤识指着墙上挂着的值班名单,“你这个月每次都按时值班了?”

    莫霖自豪地挺起胸脯,“当然了,自从上面放出消息说您要升迁,我可是每次都认真守夜班的。”

    “是吗?那我怎么总能在你应该值班的时候,在佐敦闽街或者众访街看见你?”

    莫霖一阵语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都是正常休息……”说着说着,他没来由一阵叹息,“程哥,你说我们之前被白鬼们压一头,干的都是些抓鸡赶鹅的琐事,好不容易有了升迁干正事的机会,结果第一天就……您是不知道,那女尸被捞出来的时候有多吓人,眼睛瞪得溜圆,滴溜溜盯着我。”

    莫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仍感觉浑身冷汗。

    程鹤识轻笑一声,“就你这样,怎么做警员,以后还怎么升迁?”

    “不不不。”莫霖摆手,“我可不升迁,程哥您这样的才是做长官的料,我还是跟在您身边,做副手就好。只希望,您的正气能压倒那些邪祟。”

    程鹤识敛了神色,缓缓闭上眼睛。

    他从不信任何鬼神之说,即使从当上警察以来,遇到无数无法解释的事情,他也绝不会改变自己的认知。

    就如现在。

    血书上有的字笔锋凛冽,英气逼人,有的则像稚子涂画,歪曲着从纸张中央延伸到边缘,最后在纸的边缘炸开一朵暗红色的墨花。

    血书只有一行字:请向西行,枯井。

    是谁有能力将这封血书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送进警署?

    程鹤识推开案上各类文件,将血书平铺在中央。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是钟家的家教老师陈玲珑。”

    “钟家?钟家派人来报案了?”

    莫霖摇头,“是钟家二小姐派人来送礼,贺您升迁至刑侦调查部。来人和我讲,他们家四小姐的老师不知为何吊死在屋子里,钟家可怜她孤女一人,便打算好生安葬,谁知道停灵第三天这尸体居然不翼而飞了。”

    程鹤识在心里冷笑一声,故意道:“孤女?这么看来,钟家还算个良善人家。”

    莫霖毫无察觉:“我来警署这几年总能听到钟家做善事,他们家除了钟诚总惹麻烦外倒也没什么值得诟病的。”

    正因为没有什么诟病的地方,才更容易出意外,程鹤识心道。

    “好好检查尸体,有任何证物及时上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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