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钟诚小心翼翼地扣响钟煜的房门,在得到答复后,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身进去。

    钟煜伏在案上,头埋得很低,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满了整张桌子。

    她国文、算数都尚可,唯有英文底子薄弱,偏偏钟途又将她送入英语授课的拔萃女校,她常因语言不通而赶不上课堂进度,连每日家庭作业都需要陈玲珑一笔一笔教导才行,更遑论让她头疼不已的各类考试。

    钟煜喟叹一声,搁下笔。

    钟诚站在椅子后,轻轻放下一个绒布盒子,用手叩叩桌面。

    钟煜坐直身子,扭过头看到钟诚站在身后朝着桌子挤眉弄眼。

    钟煜拿过绒布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条一眼便看出做工精美的法式项链。

    纯银链子下坠着一颗水滴状的墨绿色宝石,宝石周围镶嵌着一圈碎钻,钟煜将其从盒子里拿起来,沉甸甸的吊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摇曳,划出浅浅的波浪。

    “三哥,无功不受禄,为什么送我礼物?”钟煜有些不解,抬手把项链原封不动放回去,“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钟诚故作生气,冷下脸来,“你替我解围,替我请医生。再说来,我是当兄长的,送妹妹礼物怎么了?华洋邸姓钟,华洋商行也姓钟,我们钟家的姑娘,就应该戴最贵的东西。”

    钟煜望着钟诚的脸,面露迟疑。

    “二哥好意我心领,只是东西过于贵重,况且我还在读书,平时也并无宴会到访,实在是无暇穿戴。”

    钟诚不悦起来:“谁规定上学就不能打扮了?你早些年流落在外,如今认祖归宗,也该享受和钟家人平等的待遇。我每月都要查管洋行的进出货,这些东西不过洒水而已。”

    “可是……”钟煜还想接着推脱。

    “多打扮打扮,莫要让人看轻了去,多学学你那个朋友林芜青,我记得她是香港珠宝大亨的女儿,整天珠光宝气的。”

    钟煜见状也不再推脱,郑重收好。

    钟诚瞬间绽开笑容,俯过身去看妹妹的课本,边看边摇头。

    他并不是读书的料,老爷子对子孙后代的安排向来清晰:老大负责接手家业,女儿则用来联姻争取利益,至于老二,随风是风,随雨是雨,只要不闯出乱子,钟家大不了养他一辈子。

    钟老爷子在世时,不止一次想把他丢回苏州老家看祠堂,或是送去参军。

    钟煜的课本,他最多只能看懂国文课文与常用的英语,至于算数,在他眼里与天书无异。

    也因此,洋行和钟家其余产业的所有财政大权,才都只能掌握在钟途手里。

    钟诚垂眸掩下一抹一闪而过的复杂,打趣道:“四妹算数看起来学的不错,不如等毕业后直接来我这管账本,跟着三哥和洋人打交道。”

    “三哥说笑了。”钟煜撑住脸颊,“我的英文太差,平时上课都跟不上,恐怕是不能和洋人打交道喽。”

    “那洋文毕竟和我们国文不一样,读起来叽里呱啦的,那群鬼佬一说就一连串,谁能听懂?不过也没事,等过几日,大哥二姐肯定会给你请个更好的老师。”

    闻言,钟煜蹙起眉头,脸上尽是悲伤神情,低声询问道:“三哥,到底是谁会把陈老师的尸体偷走呢?”

    钟诚咽了咽口水,也低声回应,“陈老师不明不白就吊死在了屋子里,出事之后正逢大哥回乡,二姐又嫌弃晦气,恐怕是有人见陈玲珑并非钟家人,起了什么歹心吧。”

    说完,钟诚还不忘默念几句“死者为大。”

    他对陈玲珑没什么印象,一是他不常在家,二是总不好多打量年轻姑娘。

    所以钟诚只记得,陈玲珑是个博学多识的人,经常托人从各地买书回来,钟诚遇见过几次,还指挥家丁帮忙搬到楼上去。

    钟煜低头,死死盯着课本上的英文。以往这时,陈玲珑便会贴心询问她哪里遇到了问题,帮她一笔一笔记住单词,再提醒她复习好今日所讲。如果某天功课完成迅速,陈玲珑还会给她讲上几段自己在港大的趣事。

    钟诚知道妹妹伤心,却也只能拍拍肩膀以表安慰。

    满室沉默。

    “对了。”钟诚好心提醒,“待大哥带着桂月窈回来,你千万莫提陈玲珑之死,免得吓到她,惹大哥不快。”

    钟煜不解,“桂月窈,到底是谁?是大哥的妻子吗?可是我看大家都只唤她桂小姐。”

    此话一出,钟诚顿时被噎住,从嗓子眼里干巴巴地挤出半句话:“不,她是大哥的……”

    钟诚将后半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滚了几遍,到底还是未能说出口,有些事还不适合他天真的妹妹去懂。

    钟煜见好就收,不再细问,“好,等见面我再让大哥引荐。”

    钟诚憋了半天,吐出一口气,“是,到时大哥定会为你介绍。你与桂月窈年龄相差不大,她恐怕还要唤你一声阿姐,阿煜,你可要早些成为钟家人的好。”

    香港,油麻地警署。

    停尸间里,阴冷的气氛似一张大网,笼罩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寒气从脚底反上来,让全身每一寸肌肉都被迫绷紧,头皮阵阵发麻,此时每一根头发的存在都格外清晰。

    莫霖打着牙颤,一把撩开陈玲珑尸体上覆盖的白布,露出一张灰白死寂的面庞。

    这具尸体已经做了两次尸检,两次的结果毫无差别,都证明陈玲珑死于窒息。

    程鹤识戴好手套,仔细检查着尸体的细节。

    陈玲珑脖颈处有一条深深的勒痕,此外并无其他伤口,极大概率是自缢而亡。

    从陈玲珑死去至今已经接近三天,尸体已经布满尸斑,逐渐变得僵硬青白起来。

    “程哥,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了一张手帕,几张纸币,还有一根德产万宝龙钢笔。”莫霖忍住捂住口鼻的冲动,指指桌上的托盘。

    程鹤识摘下手套,走到桌前。

    纸币面额不大,倒也符合陈玲珑刚毕业的身份,钢笔虽贵重,却磨损严重,估计已经用了多年。

    唯独那张手帕。

    程鹤识拿起被裁剪得十分整齐的淡紫色手帕,在帕子的角落依稀用金线绣着一个字。

    莫霖凑上前,“这手帕用的是丝绸,估计这手帕要么是钟家人送陈玲珑的,要么就是钟家女眷的。”

    程鹤识缓缓摩擦着那个字。

    煜。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伶俐的身影。

    “这应该是钟家四小姐的东西。”

    程鹤识侧过身,将手帕上的字暴露在灯光下。

    “奇怪。”莫霖左看右看,“这帕子的走线做工都是一流,唯独这个字绣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可能刺绣之人不擅长写字。”程鹤识将手帕放回原处,“顺着手帕往下查。”

    莫霖吓了一跳,“您是说,查钟家四小姐?”

    “嗯。”程鹤识为陈玲珑重新盖好白布。

    “陈玲珑是钟四小姐的家庭教师,学生送老师一个手帕也未尝不可。陈玲珑两次尸检都显示死因是自缢,就算不是,钟四小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

    程鹤识失笑,敲了一下莫霖的脑袋,“让你查就去查,哪来这么多废话?”

    莫霖揉揉脑袋,“您不说明白,我怎么去查?”

    “钟家这样的人家,关起门来折磨人的手段多到你想不到。陈玲珑这个案子,最大的疑点在于血书,你派人兵分两路,一路人去查手帕的来历,一路人去查血书,我去向上级申请走钟家一趟。”

    “那岂不是说,钟家四小姐是这桩案子最大的嫌疑人了?”莫霖道。

    程鹤识微微点头,“别浪费时间,快去。”

    “是!”莫霖端正神色。

    程鹤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桌上摆着整整两堆案宗,这些都是警署过往的陈年旧案。刑事调查部成立不久,许多资料还得从快十年前的档案里挖才行。

    程鹤识揉揉发痛发胀的太阳穴,点亮桌上的灯。

    昨晚他在一卷五年前的档案里发现了一则枯井抛尸案。

    尸体被人杀害后丢进城郊的枯井,待被人发现时早已成为一具枯骨。而当时又并无人员失踪,这桩案件便也不了了之,化为浅浅几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文字,在油麻地警署的档案室里落满尘埃。

    好巧不巧,这宗案子的枯井,就是发现陈玲珑尸体的地方。

    程鹤识拿起一根铅笔,在卷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陈玲珑一案,幕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不断搅动风波,程鹤识心想,恐怕陈玲珑只是一个引子,要借警署的手,去做他做不到的事情。

    他们调查出的一切,都是对方希望他们知道的。

    想到这,程鹤识没来由起了一身冷汗。

    他又很快摇摇头否定自己,继续低头翻着更久远的卷宗。

    门被人敲响,程鹤识头也不抬,“进来。”

    莫霖带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走进屋子,“程哥,这位谢先生说是您的朋友,要见您一面。”

    程鹤识从案宗中抬起头,面色不改,轻声道:“好,你先去忙,谢先生请坐。”

    谢琮打量几眼周遭装潢,选了个离窗口最近的位置坐下,朗声开口:“在苏州时曾多闻程长官威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

    程鹤识淡淡“嗯”一声,“我认得你,我们曾在苏州见过。”

    “程长官好记性。”谢琮不再掩饰,“我此番来港,是为谢家与程家、钟家合作而来,不曾想刚登岸便遇到了些麻烦。谢某人为人粗鄙,初来乍到,只能凭靠父辈交情,恳求程长官施以援手。”

    程鹤识感到一阵头疼,“谢老板有事直说便是。”

    谢琮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边缘发白的相片,“烦请程长官帮我查一人底细。”

    “何人?”程鹤识埋头卷宗。

    谢琮捏住照片的手微微用力,上面如花的人勾起浅笑,似乎下一秒就会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钟家四小姐,钟煜。”

    程鹤识猛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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