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栗子树上落下几片叶子,叶子落在他脸颊上,微微一动就遮住了视线,记忆也就在此断层,等他用手把叶子拿下来,又坠入进曾经下着雪的鹊山,漫天的大雪,像是要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住一样,气势恢宏。

    丰隆站在山巅,手里拿着一个酒坛,他往酒坛里勺着雪,他准备把今年这雪水封坛了,等到明年秋天,摘些果子拿来酿酒。

    这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情。

    树下已经埋了好多好多的酒坛,能同他喝酒的人,却一直都没有。

    “要是你这棵老树,能成精,就有人陪我喝酒了。”他拍着栗树的树干说着话,“可惜,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他自己大概都不太清楚,只是学着人叹息,习惯性的说了几句。

    但是,在大雪之中,他抱着酒坛回头,栗树的后方已经没有了庙宇,只能看见圆木的桩子倒在雪地里,被雪覆盖住,露出一点点褐色的木头,木头上依稀的能看出一点刀刻的痕迹,他记得,上面好像是有几个字,但刻的是什么字,他记不太清了。

    雪中有人走来,穿着冬装,淡粉色的袄子衬的那人脸蛋白嫩,丰隆见着那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就把头转了过去,蹲下身子继续挖着雪。

    “我给你带了东西来。”那少女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淡淡的香味从油纸里冒出,萦绕在丰隆的鼻尖,他耸了耸鼻子,眼睛朝少女手中看了一眼,又把身子朝边上移了移,在树边移出一人宽的位置。

    “我近日有些事情拖着,脱不开身,所以才没有来看你的。”那少女往丰隆那边挪了挪,她吸了吸鼻子,山顶的风比底下的风凌冽些,吹得她脸上和鼻尖通红,她继续道:“你这里真冷,我给你带了烧饼,甜的。”

    丰隆一听,侧头看了她一眼,见着她缩成了一团,还笑眯眯的样子,傻不拉几的,他没有见过那么笨的人,这大冬天的还往山里跑。

    “我今日没事了,就来找你了。”她吸着鼻子,然后打了个喷嚏,“山下过年了,炮仗落在地上,染红了满地,可好看了,对了对了,”她又说:“最近啊,有外乡人来村里了,口音很奇怪,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丰隆不答话,他怀里抱着的这个酒坛装好了,放到一边,就又变出一个继续装,只是那少女身后的栗树忽然长了叶子,翠绿翠绿的,在大雪中别提多好看了,那树的枝丫弯下了腰,挡在少女的周围,山顶的风也舒缓了许多,就连落下的雪,都没再落到她的身上。

    “我爹说,那些人看起来不像个好人,你也要注意了,可不能让谁都看了去。”那少女把油纸打开,折好,伸手把丰隆怀里的酒坛拿了过来,把包着油纸的烧饼塞到丰隆的手里,她一下又一下的铲着雪,那手里的小铲子,还是上次她跟丰隆一块做的。

    “为何?”丰隆咬了一口烧饼,挺好吃的,就是稍微有点冷了,冷了,那面皮就有些硬。

    “你长得那么好看,我爹说了,长得好看不是什么好事。”那少女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然后说,“嗯,你可得躲好了啊。”

    “哦。”丰隆又咬了口烧饼,他说:“明天你还来么?再给我带个这个吧。”

    “好啊。”那少女说,她看了看怀里的酒坛,“这个装好了。”

    “就放那里吧。”丰隆好不在意的点了点旁边,那少女也就顺着放在了边上,她托着腮望着丰隆,她觉得丰隆怎么就那么好看呢,就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好看的不得了。

    是不是神仙都那么的好看,可她没见过其他的神仙,就见过这一个,对比不来。

    “对了,丰隆。”那少女凝视着丰隆,直到风雪消停,直到他把那不大的烧饼吃完,她望着他从怀里拿出的手绢,那绢帕是白色的,上面什么也没有,但有点淡淡的花香,不知道什么花的香味。

    他垂眸细致的擦着手,随后起身,她也跟着起身。

    “嗯?”丰隆挑了挑眉,他抬头望了望依旧灰蒙蒙的天,听见那人喊他,他侧过头去看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倒映着少女的样子,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死水,又仿佛一汪冰泉。

    “你说,神有感情吗?”那少女直勾勾的望着丰隆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什么一样,可丰隆却很快把视线收了回去。

    “没有。”丰隆答得很快,快的就像这山风一样,呼啸着就过去了,伸手抓也抓不住。他说完转身朝后面走去,走了两步,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于是停下脚步,侧身看过去,“走吗?”

    “去哪?”那少女问道。

    “昨天我见着了一窝兔子,上次你说要养兔子。”丰隆说,“我带你去那兔子窝,你抱一个回去,就当我的回礼了。”

    “不要了。”那少女说,她手偷偷地拽着衣角,然后抬起头,她说:“我爹给我说了门亲事。”

    “嗯?”丰隆愣了一下,他低头望了一眼脚底下的雪,他走过的地方,连脚印都没有留下,就连他站着的地方,都没有一丝痕迹,就像是不存在的人,又仿佛只是这天地间的一缕清风,施施然的不带一丝痕迹。

    他说:“算算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对方还读过书。”少女轻咬着嘴唇说。

    “嗯,那挺好的。”丰隆说道,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为何,那雪又下了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寂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他伸手接住雪花,那洁白的小东西,落在他的掌心里,没有融化,依旧保持着最开始的样子,直到他翻手,那雪花才继续下落。

    “嗯,”那少女轻轻的应了一下,“是挺好的。”只是她的话语里有些忧伤。

    丰隆站在雪中,他们隔得不远,但这漫天大雪,却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就拉的很远很远,远的连对方的面容都模糊了起来,丰隆往那人那边走了一步,随后他说:“该回去了,你明天还是莫来了吧,雪大,山要提前封了。”

    那边久久没有回答,直到风雪迷了眼,他才听见那人略带失落的说:“好,不来了。”

    “我送你下山?”

    “嗯。”风雪撕裂了声音,丰隆有点儿听不太清楚,但他很快就走到了那少女的身边,伸手拉住少女的衣袖,于是风缓和了情绪,又变得徐徐轻缓。

    在下山的路上,他听见那人说:“原来,神真的没有感情啊。”

    像是感慨,又像是确认了什么,带着点说不出的感觉。

    这句话,把风雪撕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那个细小的口子里,他看见那人越走越远,消失在通往村庄的小路上,他想要往前走,却不料忽然坠入深渊,眼前一片黑暗,等到再一次明亮起来时,他闻到了花香。

    于是他知道,鹊山的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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