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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零六年,冬。

    天寒地坼,我从未有过比那年还冷的记忆。

    我的手、脚、两个脸颊、耳朵全冻皴了,长满冻疮,白天还好,夜里被窝稍捂暖和,冻疮痒得钻心。

    那年我十五岁,中考结束后,辍学在家已有半载。我把卖草药攒的钱送到县城我妈和望龙住的地方,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我烧完家里仅剩的几根柴火,打算做顿饭吃,点着灶,把柴火一根根往灶口里送。从前听邻居黄老奶奶说,人要吃饱了上路,免做饿死鬼。我舀完米汤,拿筷子在饭中间插上几下,盖上锅盖继续焖饭。直到拿起最后一根柴火,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我紧紧用力握着,指甲掐进了肉里,绷得肿胀开裂的手背往外渗液,我无知无觉,抱住膝盖。

    我侧头伏在膝间,盯住渐渐暗淡熄灭的灶火,心如死灰。

    这柴火,还是父亲砍的。我手里的,是父亲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根柴火,我却用它来做自己最后一顿饭。

    我对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好难过的,只觉得对不起父亲。

    我本想吃个饱饭,绝食去死。

    饭没好,柴也没了。

    算了,算了,反正横竖饿死,何必在意做不做饿死鬼,倒是好笑,吃饱再饿上七天死掉,难不成就不是饿死鬼了?何况我半点胃口也没有,吃不下。我喝了一碗米汤,倚着墙,反复回想我妈对望龙说的那番话,我绝望地滑坐地上,蜷缩在灶口,余烬烧完变成红碳,红碳又一点点熄灭,趁着那点暖,我呆望向后门。

    外面飘雪了。

    往年父亲在时,家里忙完秋收,从寒露时节起,柴房的柴垛便一天天堆得高高的,一排排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堆满了柴房,再往外,又堆满了屋檐。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下山走到蓬高镇初中读书,路上要走半小时。

    父亲也是差不多时候上山,他把柴刀,茶壶和干粮挂在裤腰带上,有时还要再挂瓶烧酒。

    当然,他上山前的头等大事,是去屋对面的古墓巡视三圈。

    父亲平时是守墓人,每月以此为固定收入,其次他是樵夫和草药贩子。

    柴火,我们山里人家过冬的底气,家用多余的,父亲担到镇上卖,再给高龄手脚不便的孤家老人送些,还有山脚杜爷爷的中医馆。

    “草木黄落,伐薪为碳。”

    等柴砍过了,眼见立冬要挖天麻了,“冬麻”比“春麻”好。那时没有野生培育区栽培天麻,父亲挖的都是纯野生天麻,晒干后,中医馆收。

    父亲没等到挖冬麻,死于饮酒后砍柴失足。他从山坡跌滚头部撞到石头,等被我和我妈找到,断气多时了。

    我拉住父亲的手,他们说不要碰,人死了会有尸水出来,你年纪小,弄到手上不好。

    没有,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干燥,只是僵冷了。

    邻里乡亲把我父亲抬下山时,我拎着他的柴刀和茶壶跟在后面,我在心里一遍遍喊:爸,我们回家了。爸,你不要怕,我们回家了......

    我没在任何人面前掉泪,父亲火化出殡我都没去。我抱着遗像久久跪着,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接受父亲被推进火化炉,无法接受他被装进小盒子,再埋进土里。

    我妈牵着六岁的望龙,哭着说我是没良心的冷血动物。

    众人跟着殡仪馆的车走了,屋前屋后终于安安静静,我从堂屋拐出来,看见屋檐下那一排柴垛。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再看不到他背着柴从后山回来,看不到他在屋角劈柴堆柴了。

    我趴在柴垛上,放声痛哭。

    “爸,对不起。你在那边别节省了,别再舍不得吃穿,要开心些,下辈子我们还要再见面。爸爸,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父亲原来滴酒不沾的。

    我读二年级时,学校开运动会提早放学,我拿着奖品一口气跑回家,看见我妈和穿黑夹克的男人走进里屋。

    他们关上门,我不敢进去,踮脚在窗户底下,听见他们在喘,在叫唤,我什么也不懂,非常害怕,我撒腿跑到古墓旁躲着,等那男人走了我才回家。

    我想不起来我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了,家里开始经常吵架,我妈为此变得厌恶我,她说我睁着眼睛说瞎话,祸害这个家。

    从那以后,父亲的腰间总挂着酒瓶。

    我认为是我间接害死他。

    父亲走后,隔年我参加中考。我考了全校第一,是我们镇上唯一考进县重点高中特招班的学生。

    我填完志愿,平日里对我们严厉,不苟言笑的张校长,忽然叫住我,她竟破天荒地抱了抱我,将我头发捋到耳后,拉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我们山里的女孩,和城里孩子们比拼,很难,我知道。你是学弟学妹们的骄傲,可你不能骄傲。你不仅要走出这大山,走出德江,你还要去更大的地方看一看,不辜负寒窗苦读的这些年,不辜负这满手冻疮啊孩子。”

    冻疮年年长,留下疤。

    那时我去过唯一的大城市,是德江县城。我脑海里所能想象到的最大城市,也是德江县城。

    等通知书时,同学茱萸跑来家里看我,送我一支护手霜,说:“你好像又长高了。”

    茱萸中考落榜,将去异地读职校。她长得白白净净,胸脯发育饱满,而我身形瘦长,偏黑,像被烧草木灰熏过的玉米杆。

    “一米七了,我也不想长太高。”

    “你家能吃啥好的啊,咋长这么高?”

    “我猜和我爸总去宰牛场捡牛骨回来熬汤有关系。牛骨补蛋白质和钙,而且牛骨是一味中药,为牛科水牛属动物水牛的骨骼,主治关节炎......”

    “停!老中医,我记住喝牛骨汤长高就可以。等你去德江读书,是不是得说普通话?”

    别看我年纪小,倒有响当当的绰号——老中医。

    “你去外地才要说普通话吧,要不我俩对话试试?”

    “那你先开头。”

    “咋开头嘛,好别扭,转换不过来。”我和茱萸笑着推搡,蹲在无花果树下找熟透的果子。

    “你替我来段自我介绍。”茱萸剥开无花果,顾自吃起。

    我转动端详手里的无花果,清声嗓子,切换普通话。

    “满山无闲草,遍地皆药材。先介绍无花果吧。无花果,桑科榕属,中药。时珍曰,无花果凡数种,此乃映日果也,故别名映日果。《滇南本草》记载,无花果味甘,性平,无毒,主治开胃健脾,止泄痢疾。《本草纲目》称治五痔,利咽喉,消肿痛,解疮毒。相关配伍,如治咽痛,可取七个无花果,金银花15克,水煎服。”

    “我的老中医哟,请问治五痔啥意思?”茱萸继续剥无花果,将皮扔进田沟。

    “五痔为病证名,出处《备急千金要方》,指牡痔、牝痔、脉痔、肠痔、血痔五种□□痔的合称。”

    “牝痔?我懂了,反正大概治痔疮,我得多吃点,我爸说这玩意对胃好。你别吃了,让一让,我是病人。”茱萸生怕我抢似的赶忙翻找夹藏在叶底的无花果。

    “你全摘光,别一次性吃完,晒成干果,捣碎煎汤,加两匙蜂蜜,空腹时温服。”

    “像是能治便秘?”茱萸疑惑地瞅我。

    我点头,被茱萸逗笑。

    “你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我接她自我介绍的话茬。

    “还是你好,班上那几个混蛋故意喊成侏儒。”

    “提醒我了,田洁见过吗?我去她家找,总是没人。”

    “她明明考上普高,她爸妈不给她读,说早点步入社会当劳动力,迟早要嫁人,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校长去她家好几次,挨骂,还差点挨打,害张校长气病住院了。”

    “张校长住院了?我们去看一下张校长?”

    “老毛病犯了,张校长儿子让我们别去打搅,怕张校长又要着急上火。”

    “田洁爸妈太过分了,田洁现在在哪?”

    “在镇上做学徒,过几年相亲,嫁人,生娃,两口子出门打工。你看看我们周围那些辍学嫁人的,不都这样过。投胎到大山里的女娃,不读书还能有什么好命运?”

    茱萸说着,把无花果揣满口袋,起身要走。

    “走啊?”

    “回去,开学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茱萸走远又回头喊。

    “老中医,我有痔疮这事别说出去啦——”

    “你声音小点吧。”

    “哪有人嘛。”

    也是,哪有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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